十二

      傍晚,风徐徐地吹着,棉花地里的飘来一股青涩的味道,田野里清新而又宁静。尽管连续出了别扭事,但马凤兰心里却别有滋味,骡子的到来让她和狗子品味了以前没有的生活趣味,让她感受到了山子死后少有的温暖,除了棉花地里的农活儿有了依靠,更让自己有了那种被男人保护后的安全感。

      马凤兰特意做了骡子爱吃的烧茄子,这是她很少做的一道费时费油的菜,还拿出自己腌的鸡蛋和一瓶老白干。这让骡子很惬意,敞开胃口,大吃了一顿。马凤兰看见他吃的香,心里也很欣慰,灯光把窝棚里照的通亮温馨。

      骡子要陪狗子看电视,马凤兰却拿过遥控器递给狗子,说,自己看,娘有事要和骡子叔出去一趟。

      天渐渐地黑下来,这寂静美丽的田野里只有这个窝棚闪着明亮的灯光。马凤兰和骡子走在田埂上,骡子突然从身后抱住马凤兰,这一回,马凤兰没有挣脱,身子软软地顺着骡子壮硕的胳膊晃动着。此刻,远处县城的夜空很辉煌。俩人坐在地上,棉叶在风的吹拂下摩擦着他们的脸,青草的独特气味甘甜清新。

      月亮升起来了,皎洁的月光柔柔地撒下无比的宁静。照在马凤兰的身上依稀可见,那张饱受磨砺却依然美丽的脸上漾起羞涩。骡子按捺不住内心的冲动,把马凤兰推倒在地,惊得马凤兰直喊,骡子,你,你,你又想干啥?骡子喃喃地嘟囔着,马凤兰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星光下的棉花地,远近的草虫一声高一声低的颂唱着和鸣,如一幅艺术画卷点缀着田野的自然风光,静谧的气氛点燃了骡子和马凤兰的原始欲望,两个缠在一起的身体急剧地扭动着,营造着自然的狂热。

      回到窝棚,马凤兰辗转难眠,马凤兰问自己,是不是对骡子动了真情?骡子对自己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难道他不嫌弃俺是带着孩子的寡妇?这种情分会不会长久?如果不是真的,那骡子就是看俺是寡妇好欺负,那骡子就是怀有邪恶心肠,可骡子的表现自己都看在眼里啊,一行一动都是那么那么憨厚,那么真切,那么让人难以抗拒,这个骡子简直就是一个水里的漩涡,让俺马凤兰掉进去啦。马凤兰失眠了。

      骡子更睡不着了,在土炕上翻来覆去烙饼,骡子摸着自己的胸口问自己,骡子啊骡子,你小子对马凤兰是不是真得有了那种意思?如果是真的,难道你不在乎她是寡妇吗?不在乎她带着孩子吗?爹娘能认可吗?那么假如你娶了马凤兰,会不会后悔?如果说不是真的,那你就是欺负人家马凤兰,你骡子就不是好人,更不是好男人,起码是个心地不干净不善良的男人!骡子在心里说,马凤兰那么体贴,那么温柔,那么坚强,那么吃苦耐劳,应该是个真正的好女人,狗子也是个让人喜欢的孩子,骡子用手拍打眉心那朵菊花,苦苦地想,骡子想啊想啊,越想就越睡不着。

      天光大亮,俩人都没起床,还是狗子喊醒了娘。马凤兰赶紧喊骡子下地,因为已经开始收棉花了。

      棉花地被周边高大的高粱地和玉米地包围着,不时有几只麻雀掠过。棉花稞子高得已过了她的腰,枝枝叶叶,如铃般的棉桃儿点缀在粗壮的枝枝叉叉之间,上面的桃子在阳光下成熟地打开了,吐露出雪白的棉絮,在绿色的棉花地里到处是星星点点一片白花花的景象。不几天,这白色就成了棉花地的主色调了。马凤兰和骡子开始在棉花里拾棉花,手里抓着一朵朵洁白的棉团,脸上露出满足的惬意。蓝天、白云和这棉花在马凤兰眼里变成一幅和谐的画面,这画面也让她陶醉,因为她置身在这美景中,秋高气爽。在她的心中这棉花地就是风景而不是庄稼,她不是在劳作,而是在风景中游览。她健壮的身体能够适应这繁忙的劳作,她就从劳作中寻找属于自己的快乐。她感到这些白色的棉花就象白色的蝴蝶在绿色的海洋里飞舞,她把这些蝴蝶一只只抓住,然后放入她身前的塑料袋里。那些枝叉上留下棉花的五角形空壳,就像一只只海贝在海水中游荡。她的腰有些累了,她便停顿下来,猛吸这清爽的空气,还有旁边玉米地带来的秋天的气息。有骡子和她一块收棉花,她感到忧愁少了许多,脸上也怒放着三十岁女人的甜蜜笑容。

      马凤兰边拾棉花,边想心事,想她的山子,想山子的壮实,想山子的好,想自己与山子的恩爱,想骡子对自己的呵护。想着想着,马凤兰忍不住歪脸看看骡子,骡子在专心致志地拾棉花,她看了好几次,骡子都没反应。于是她哼起了在电视上学的流行歌曲:

      我和你缠缠绵绵 翩翩飞

      飞越这红尘 永相随      

      等到秋风起 秋叶落成堆

      能陪你一起枯萎 也无悔……

      马凤兰边唱,边侧脸看骡子。

      正是晌午的时候,四野里不见一个人影儿,骡子依然在密密的绿叶中前行,听到马凤兰的歌声,歪脸看看马凤兰,马凤兰正歪着脸看他呢,俩人的目光正好相遇,骡子先自低下了头。

      到了地头,马凤兰说,骡子,来,坐下喝口水,歇一会儿。骡子嗯了一声,靠近马凤兰身边坐下。马凤兰侧眼看看骡子,骡子一双冒火的眼睛正盯着马凤兰,马凤兰脸一红,别过身子。骡子突然伸出胳膊把马凤兰紧紧抱住,马凤兰稍一迟疑,她没有挣扎,但女人的本能还是让她浑身颤抖了一下。骡子搂着马凤兰的手更用力了,结巴着说,俺……俺想……俺不是……俺……马凤兰喃喃地说,你……你……不好……骡子的大手掀开马凤兰的衣角,单薄潮湿的上衣被骡子扯掉了,一条不算精美且被汗水浸泡的变了色的胸罩展露出来,平滑的肚子如光般闪亮。当骡子的手在马凤兰身上缓慢地游移时,马凤兰闭上了眼睛,她听到了骡子的呼吸,闻到了骡子身上那种说不出的气味,这味道很好闻,浓浓的敦厚,又淡淡的绵长,飘忽不定难以捕捉。马凤兰的上半身朝后仰着,刺眼的阳光使她有些炫目,马凤兰被骡子多情的手撩拨的燃烧起来。一霎那间,马凤兰也失去了理智,或许是此时的环境让她有了某种信心,她知道这片棉花地里只有她和骡子两个人,她情不自禁地扑到骡子怀里,骡子顺势把马凤兰揽倒在水沟里。瞬间,两个人便消失在绿荫下,只有散落的阳光穿过枝叶照到马凤兰的脸上,马凤兰觉得自己的灵魂被骡子的激情摧毁了,变成了碎片,那灵魂似乎离开了自己的肉体,在天空肆意地飞舞,又似乎变成了美丽的花瓣,在空中高高飘扬,她感觉那些花瓣慢慢聚拢,变成了一朵鲜花,慢慢地重新回到她的心房。马凤兰渴望久违的激情涌动,期待被异性爱抚的享受,但女人羞涩的本性又让她不得不本能地反抗着,于是她的两只拳头棉团似的落在骑在身上的骡子后背,双脚漫无目的地踢动着,脑袋也随之左右摇摆,嘴里不时发出微弱、含混的单音——“不”。

      马凤兰看似抗争的挥舞被体内的快感降服,下肢敏感处强烈的渴望使她的腰肢僵硬,加速跳动的心脏鼓点般击打着起伏的胸脯,摆动的四肢怂恿着臀部扭动震颤,全身的器官也都默契地支持着她从未有过的放纵,就连饥渴的喉咙也发出嘶哑的呼喊“哦——”“哦——”,马凤兰眩晕的脑子一片空白,本能、率性、忘我的释放和默契合作纵使骡子的宣泄更加激昂、狂野,男女间最隐秘最原始的欢乐舞蹈便在阳光下肆意渲染,诱惑得水沟边儿的片片棉花棵子也都模仿她们的情态激烈地互相撕扯、碰撞,一朵朵雪白雪白的花朵便颤抖着、低吟着在热烈的气氛嘶嘶绽放……

      许久,骡子站起来,弓着腰,手里抓着一根棉花枝,上面挂着几棵硕大的硬桃子,他的手背上有一道被棉花棵子画划出的血痕,眉心里那朵菊花很亮,似乎在闪烁着喜悦的光芒。

      棉花地里恢复了平静,静的让马凤兰感觉走进了陌生的世界,她坐在地上,双手掩着衣襟,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她静静地呆了好半天,双手捂住脸,泪水从指缝间流出来,但她没有发出抽泣的声音,而是慢慢地把上衣扎在腰里,扣上扣子。马凤兰不敢看骡子,极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她要挣扎着走出羞涩,她慢慢爬起来,悄悄地擦泪。说不清那眼泪是幸福还是苦涩。她害怕骡子看见了误解自己,就背过身子用手抚平被刚才的感情波浪压皱的衣服,她一直没有抬头观察骡子的动静。骡子似乎还沉迷在刚才马凤兰那绝妙的挣扎和反抗里,陶醉着迟迟不肯走出来。一阵凉风吹过,掀起马凤兰单薄的衣衫,马凤兰感觉有点冷,就扭身再朝骡子靠去。

 

       十三

       夜晚,天热得像火炉似的,骡子身上直冒湿漉漉的热气,躺在土炕上像烙大饼,翻来覆去睡不着,脑海里不时浮现马凤兰的模样,闪现着和马凤兰一起干活的场景和那些冲动。骡子睡不着,就穿着短裤出来透风,宁静夜色充满暧昧气息,温柔的月光让骡子不知不觉中回想起白天的场景,他还没走出那种难得的喜悦和陶醉。突然,马凤兰窝棚里传来凄厉的叫声,骡子不加思索地闯进窝棚,大声问,怎么啦?马凤兰颤抖地叫着,蛇!蛇!说着,打开电灯。只见马凤兰光着身子搂着狗子惊恐万分哆哆嗦嗦地站在地上,指着床上的被子,喊着,蛇,蛇,在那儿!骡子掀开被子一看,见一条绿色的菜花蛇正往被窝里钻。骡子一见,头皮也炸起来,骡子心说,俺也怕蛇,转念又想俺是男人,不能比女人还胆小,就稳住神,到窝棚外找来棍子,把蛇挑走,马上又转回窝棚,马凤兰抱着狗子已经瘫在地上,骡子扯过床单把马凤兰一裹抱到床上,反身抄起狗子搂在怀里。

      后半夜,马凤兰辗转反侧,她的内心里交替着刚才的惊惧和白天与骡子那种妙不可言的意境。白天的快乐让她激动,让她欣喜,蛇的出现,又让她有了受到男人庇护的感觉,以至于冲淡了蛇的恐惧和惊扰。她忍不住哭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哭过,她想永远就这么哭下去,再也不想停下来,她想一直哭到太阳出来,天光大亮,再哭到月亮升起来。不,要哭到地老天荒,就这么哭,就让骡子这么陪着她哭。想到骡子,马凤兰就又想起了山子,她就感到心慌意乱,就在心里谴责自己,她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让山子生气的丑事,山子不会原谅她的,她在心里默默地重复着说,山子,对不起,对不起。于是她就想,就这么哭死过去,离开这个世界,到天堂里去和山子团聚。忽而又想到骡子,就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在内心里涌动,骡子朴实那种憨厚的性格,强壮的身体和干活的身影,还有骡子身上的那种味道,骡子粗大的手在自己身上划过的感觉和快慰让她难以抑制,她不否认自己内心里对骡子有了一种难言的渴望。她反复问自己,怎么办?马凤兰心说,山子与骡子在自己心目中的分量和地位不一样啊,但也同样是很美好的。马凤兰真的渴望山子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虽然明知这是不可能的,她知道自己内心里还保留着对山子的那份怀念和亲情,她问自己,你马凤兰一颗心是否容得下两个男人?她暗暗叮嘱自己,山子永远是俺马凤兰的亲人,俺马凤兰要永生永世不忘他。为了过日子,为了孩子,俺要依靠他们两个,一个是就在眼前的骡子,一个是已成为过去的山子。她在心里这样想:骡子啊骡子,俺和你是否就是命中注定的缘份啊,不然,本来俺已经打算守寡到老,没想到茫茫人海中偏偏让俺遇到你,没成想你又让俺的心活泛起来了。

 

       十四

       眼看天气越来越凉了,周边地里开始收庄稼了。同乡李嫂帮忙从老家河南请来几个帮工,帮工是要管吃管住的,为了省钱省事,骡子就用当初大家给他建造窝棚的办法给这几个妇女建造了一个窝棚。而且工钱是按每个人拾棉花的分量计算。

       骡子和马凤兰有了分工,骡子负责从帮工手里收棉花和打理地里的事情,马凤兰负责给帮工做饭,每顿饭都要蒸一大锅馒头,尽管菜很简单,有时炒点青菜,有时就吃马凤兰腌的咸菜,但哪天都要比别人多忙活一阵子。

       天还没亮,精神十足的马凤兰就把骡子早早喊起来说,你看这几个帮工多好,拾的棉花又快又干净,今年棉花好可能有好价钱,那咱今年就可多收入好多钱呢。骡子说,是啊,这些帮工抛家舍业也不容易啊。马凤兰说,要不,你下坑抓点鱼,俺做一顿贴饽饽熬鱼吃。骡子一听,好啊,俺也想吃鱼呢。逮鱼可是骡子喜欢做的事,骡子在齐腰深的水里把丝网提起来,然后从网上摘下大大小小的鱼,然后一条一条地放进脸盆。太阳出来了,天上没有一丝风,鱼还真不少,足够吃一顿的了。骡子把渔网扔到岸上,一双腿陷在泥里,骡子就走到水深处,用手捧点水抹了把脸,然后往光着的膀子上撩了些水,很舒服,骡子索性往水里一钻,洗个痛快澡吧。

       就在骡子在水坑里尽情洗澡的时候,窝棚里就又出事了。

       马凤兰正在窝棚里给人们做饭。三楞穿着一身黑色衣服,晃着膀子来了,喂,小娘儿们,从你老爷们儿死后就没找你要过保护费啊,你说怎么办吧?我昨晚打麻将输的那个惨,连喝酒的钱都没有啦,你他妈快给爷拆兑点儿,爷去捞本儿。马凤兰和颜悦色地说,你看俺这孤儿寡母的,种地也忒不容易,你行行好,找旁家去要点,等俺有了钱,一准给你,包你满意。三楞眼珠一转,歪着脸问,包我满意?那眼神里就透出一股子邪恶的气息来,三楞见四下无人,就扑过去抱住马凤兰,两只手在马凤兰身上到处乱摸,张着满是烟酒味的嘴到处呼气。马凤兰吓坏了,放开喉咙大声喊起来,骡子,骡子,快来救我!骡子,骡子……

       三楞一看,急忙用手把马凤兰的嘴捂住。

       三楞把马凤兰摁倒在地,马凤兰乱抓乱咬,三楞累的浑身冒汗,气喘吁吁地骂着,小娘们儿,你还真有点劲头啊?马凤兰冲窝棚里还在睡梦中的狗子大叫,狗子,快,快去喊骡子叔叔!

       这时候,狗子把骡子叫来了。

       骡子见马凤兰正被三楞压在身下,手和脚都在挣扎。骡子气冲脑门了,眉心那朵菊花就拧成了鼓鼓的疙瘩,骡子的怒火又一次爆发了,冲过去用力一推,把三楞推下来。三楞在地上打个滚儿,站起来,骡子赶过去,伸手就是俩嘴巴,三楞被打得转过了身子,脸色通红,眨巴眨巴眼,气汹汹地说,好你个臭拉帮套的,你等着,有你的好果子吃,哼!说完悻悻地离开。狗子跑过去,抱住马凤兰的大腿,一张小脸望着娘受了惊吓的眼睛。

 

      十五

      清晨,薄雾,太阳像是被罩上一层纱。宁静的窝棚里,飘散出米粥的淡香。骡子端着一碗清香的米粥,马凤兰端过自己腌的小咸菜,给狗子拿来馒头,几只鸡和鸭子叫着扭着跑了过来,争着捡食狗子吃饭掉下的饭渣。有轻风吹进屋里,打个旋儿,又飘出去,使人感到空气的流动。远处有咩咩的羊叫声和车笛声不断传来,漫长又深沉。夜晚的安静开始收起,骡子起床带着帮工下地拾棉花了。

      马凤兰正给帮工们做早饭。李嫂也踩着露水来了。马凤兰就很客气地说,李嫂,你先坐下,俺马上就完事,一会儿帮工们就来吃饭了。李嫂说,你忙你的,凤兰啊,这么多天啦,也没见你回音,俺惦记你的事,怕你错过好姻缘,过来问问。马凤兰笑着说,谢谢李嫂费心,俺想好了,这个刘老板条件的确好,可俺就是一穷命,苦日子俺过惯了,谢谢李嫂。李嫂一听,脸色一下子变了,凤兰,人家刘老板可没嫌弃你啊,只要你愿意,这桩姻缘就成啦,你别犯迷糊啊?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你真想受一辈子罪啊?马凤兰说,是啊,俺就是受罪的命。李嫂的话语有些尖刻了,马凤兰,俺看你是被那个穷小子迷住了,你说实话,你跟那骡子是不是……?马凤兰不语了,只给李嫂一个温和的笑脸。李嫂生气,站起来,狠狠地说,马凤兰,你真是天生受罪的命,你就受吧!说完,站起身,快步走出窝棚。马凤兰急忙追出去,李嫂,对不起,对不起啊。李嫂头也没回地走了。

      李嫂走后,马凤兰心里很不是滋味,又拿出山子的遗像,用手抚摸着,默默流着泪,用静静的心声和山子交流,她在心里说,山子,俺好难啊!这时候,骡子回来了,见马凤兰在暗自落泪,就问,你又怎么了?马凤兰抹把脸,说,俺没事 。骡子不相信,关切地问,你是不是病啦?马凤兰甩了一下脑袋,说,没有。骡子说,没有就好。马凤兰嘴上很硬,心里却乱了。这时候,买棉花的老客户开着北京福田汽车来了。骡子赶紧起来笑盈盈地招呼客人。老客户不好意思地说,呵呵,今天带的钱少,少买一些,过两天再来。骡子呵呵笑着说,没事,要多少都欢迎啊。装完车,客人开着车走了。

       随着一阵摩托车的刹车声,三楞出现在骡子面前,身后驮着那个瘦子。三楞见福田车开走了,就把摩托车开的飞快,跑到福田汽车前面,“吱”的一声打了横,拦住北京福田,老客户赶紧下车。三楞吼道,你交地皮费了吗?你又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买棉花,这里的规矩难道不懂吗?老客户连连点头,知道知道,俺今天是从这里路过,没带多少钱,顺路捎带着少买了点。三楞脑袋一歪,放屁,走!回去重新过秤,不交地皮费就敢走,哼!老客户知道惹不起这个三楞,没办法,只好把车扭回来。三楞开着摩托车,用手抓着福田汽车的后车帮。老客户停下来,跳下车,冲三楞说,你看,你是不是别抓着俺车帮啊,俺心里发慌,万一……三楞脸色一变,别他妈咒你爷爷,不抓着你,你跑了呢?老客户摇摇头,开着福田汽车在狭窄颠簸的田间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前面有一道横穿田间路的水沟,田间路变得很窄,老客户又把车停下,从车窗探出头来,说,喂,这里不好过,你先松开手行不?三楞把脑袋一扬,别废话,开你的车。老客户又是摇摇头,驾着福田汽车慢慢地爬行,就在车轮压过豁口的时候,三楞突然松手,摩托车倒在路边,三楞和瘦子滚到路边沟里。老客户赶紧停车,跳下来,把三楞扶起。三楞闭着眼吼道,你他妈怎么开的车,哎呦,哎呦,我的头,我头好疼,怎么办?老客户赶紧给骡子打电话,骡子和马凤兰赶过去。三楞说,俺摔着了,头疼,得去医院做CT检查。骡子说,那赶紧走吧。三楞用手捂住脑袋问骡子,你有钱吗?给五千块钱,去医院的事就不用你管了。骡子茫然。老客户对骡子说,您看是不是先借俺点钱,俺今天真是倒霉。瘦子爬起来拍打着身上的泥土打圆场说,看你也是老实人,这样吧,你给两千块钱得了。老客户说,俺哪里有这么多钱,再说,去医院也用不了这么多啊。三楞说,那也好,去住医院。这时候,那个刘老板来了,对骡子低声说,快给钱吧,花钱免灾。骡子瞅瞅一身光鲜的刘老板,皱皱眉头,那朵菊花就动了动,心里顿时起了复杂的波澜。刘老板抓住三楞的手说,三楞,他们都是外地人,在咱这儿找口饭吃也不容易,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出钱请你们双方喝顿酒,也算是给你压压惊,你再少要一点,行吗?三楞晃晃脑袋说,哼,行,你是财主,给你个面子,不然的话,想顺顺当当地离开这儿,没门儿!骡子冲三楞说,你,你也是人,总得讲点仁义道德吧?三楞嘿嘿一笑,说,仁义道德多少钱一斤?仁义道德能当饭吃,当钱花吗?三楞的话让骡子嗓子眼儿有梗塞的感觉,就在心里说,这个三楞真他娘不是男人,简直就是男人里的垃圾!但还是很无奈地低声在刘老板身边嘟囔,这,这样下去,俺们的棉花怎么卖啊?刘老板一脸苦笑地说,没办法,咱管不了啊。老客户翻遍身上的衣服,找出几十块钱,拿在手里抖落着。骡子对老客户说,这样吧,刘老板的好意咱领了,但今天的酒钱俺出,看病的费用你出,不够俺借给你,但你要讲信用,一定要还给俺。老客户点头说,行,行。刘老板的脸却不自然地红了,有些尴尬地说,那好,我还有事,我得走了。说完,转身离开。

       在酒馆里,骡子的脸又一次变了形,眉心的菊花又一次拧成了疙瘩。老客户的脸也是特别地难看,眉头紧锁,还要强作笑颜,和糟害自己的三楞等人喝酒是一件最难受的事情,本来心里特腻歪甚至是憎恨三楞,却要忍气吞声端着酒杯冲三楞说着客气话敬酒,骡子觉得自己在忍受有生以来最大的折磨,没喝多少酒,骡子就感觉自己头晕脑胀。回到窝棚,一头扎到炕上,恼怒地用拳头把土炕砸的闷响,牙齿咬的咯嘣响。马凤兰过来悄悄给骡子盖上被子,然后皱着眉头,在一旁悄悄落泪。当她看到骡子安静下来后,却见骡子脸上早已是泪流满面。马凤兰冲动地紧紧抱住骡子,用哭腔和骡子说,骡子,你为俺受委屈了,俺心里有数,今年棉花价钱还不错,俺想好了,除了缴给村里承包款,剩下的咱俩平分,你拿回家找个好女人娶了,别跟俺受罪了,也别出来打工了。

      骡子不语。马凤兰接着说,俺知道俺不是你的亲人,你也不会把俺当亲人,你有你的家,俺也不是你想要的女人,俺……骡子急忙用手捂住马凤兰的嘴,说,你说的不对,你就是俺做梦都想要的那个女人,等卖完棉花,俺就带你回家。

 

      十六

      半夜,狗子早已睡着了,马凤兰睡不着,就喊骡子过来说话。骡子过来了,马凤兰却沉吟老半天不开口,骡子不知道马凤兰的心思,也不说话,俩人就这么沉默着。马凤兰给狗子把被角掖了掖,对骡子说,走,到你那屋吧。骡子心跳突然加速了。

      走进骡子窝棚,马凤兰就激动地把骡子推到炕上,骡子顺势把马凤兰抱住,电灯熄灭了,两颗心又一次在这寒冷的冬夜融化了。

      马凤兰回到自己窝棚后,再也睡不着了。她端详着儿子稚嫩的面容,又拿出山子的照片,用手轻轻地来回抚摸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马凤兰还没有困意,她穿上衣服,走出窝棚,走到山子坟前,面对那堆黄土,轻声说,山子,山子,你提早儿走了,命苦啊,可是你走得这么早,扔下俺和狗子,你对不起俺呀,你把所有的苦和难都留给了俺。俺也对不住你啊,老天爷让俺遇到了骡子。山子,俺没看错骡子,就像俺当初没看错你一样,骡子是个让人放心可以依靠的好爷们儿,有他在,俺心里才踏实。骡子对狗子很好,你一万个放心,你原谅俺,俺的后半生要依靠骡子了,俺和骡子一定会把你儿子抚养成人,放心吧。山子,人的命,天早定,生有时,死有地,都是定数,不能跟命争啊!如果有来生,俺还做你媳妇……   

      马凤兰这样说着,眼泪就遮住了双眼。

      转天早晨,马凤兰带着骡子和狗子来到了山子坟前,点上香,马凤兰让狗子跪在山子坟前,自己一边烧纸一边说,山子,过年了,俺要带你回家了。骡子再三再四地鞠躬,腰弯得很低。骡子喃喃地说,老哥哥,你媳妇是个好女人,你的狗子是好孩子,俺是你的好兄弟,你就把她娘俩交给俺吧。马凤兰动情地跑过去,把骡子搂住。

      骡子想到卖完棉花就可以轻松地回家了,而且是带着马凤兰一起回家见爹娘,骡子很兴奋也很欣喜,心里就开始想怎样打扮马凤兰,回到家怎样向爹娘向族门向村里老少爷们介绍马凤兰,就对马凤兰说,俺想咱们应该去洗个澡,把浑身的晦气洗掉,都买套新衣服穿,你也把头发弄亮一点,等回到俺们村,让俺爹娘看了高兴。马凤兰说,嗯,行,不过俺打算先把山子的骨灰送回老家,再跟你去你们家。骡子说,嗯,到时候俺陪你送山子回老家。

      此刻,朝霞正红。

 

      十七

      棉花堆成了一个很大的垛,上面苫着塑料布。

      这天午饭后,骡子刚刚带着帮工下了地,三楞带着瘦子又来了,见马凤兰正晾晒一些没有开好的棉桃,三楞就高声喊,喂,小娘儿们,你他妈别以为有那个野男人帮你,爷就不来找你了?马凤兰没吱声,依旧地头翻晒棉桃。三楞高声喊叫,你让爷吃了亏,爷就得找补回来,马凤兰心下一惊。三楞歪着脑袋接着说,还真把那个野男人当成你老公啦,哼,你们孤男寡女是不是白天装正经,黑夜睡一个被窝啊,啊?哈哈!马凤兰气的脸一红一白,往前迈了一步,怒气冲冲地厉声呵斥三楞,你也太欺负人了!三楞歪着脑袋问,俺欺负你了,怎么着吧?马凤兰气的嘴唇发抖,说不出话,三楞大笑,哈哈哈,一对儿野鸳鸯,哈哈哈。马凤兰翘起脚朝远出张望着,她盼着骡子快点回来。三楞说,俺知道今年棉花一斤两块八,你拿好主意,要么给钱,要么你就把棉花全部折给俺,每斤按一块五结算。马凤兰急了,挺起胸脯,厉声问,你干嘛这么欺负人?你就不怕遭报应?三楞凑到跟前,声音更高了,别废话,识相的赶紧拿钱给爷意思意思,算你花钱买个顺当,你舍不得花钱,爷就让你不顺当!马凤兰侧脸看了看三楞,说,这棉花还没卖出去,俺手里哪有钱啊?三楞把眼一瞪,你说啥?没钱,爷已经告诉你了,不给钱,爷就让你不顺当!马凤兰不自觉地朝棉花地张望一眼,她希望这一眼就扫到骡子。三楞见马凤兰朝远处看,气就大了,嚯,小寡妇,你是不是还想让那个野男人来帮你打架啊?马凤兰咽口唾沫,说,别打架了,都吓死俺啦!三楞说,那就快给钱!马凤兰愁眉紧锁。三楞点着一支烟,把一口烟雾朝马凤兰喷过去,说,你信不信,再不给钱,就把你家棉花垛烧了。马凤兰瞪了他一眼,说,你敢!三楞说,你说啥?不敢?马凤兰愤愤地说,难道你就不怕老天报应吗?三楞嘿嘿一笑,说,我倒是想看看老天怎么报应我呢,哈哈哈。马凤兰心里敲开了小鼓,她知道这个三楞想到的说到的都有可能做出来,她心里嘀咕,但放火烧棉花垛,或许做不出来,就沉默了。三楞说,哼,你不怕俺是不是?你去告啊,公安局,法院,检察院,你随便告!哼!三楞转身对身后的瘦子说,去,点把火,把棉花烧了。瘦子过去就把棉花垛的塑料布扯了下来,顺手抓起一团棉花,三楞举起打火机,大声问,给不给?马凤兰还是沉默。三楞说,好,你不给,让你不给,说着真的就打着了打火机,瘦子手里那团棉花腾地就着了。马凤兰一看真要烧啊,来不及多想,就冲过去抢那团棉花,瘦子就举着棉花团往后退,火苗子一窜一窜的。就在马凤兰扑到瘦子面前时,瘦子被一个木耙子绊了一下,瘦子仰面倒在了棉花垛上,那团棉花就散开了,棉花垛就窜起一片火苗子。马凤兰吓坏了,抄起扫帚就扑打火苗子,忽听瘦子唉呀呀乱叫,马凤兰一看,原来瘦子的头发被火烧着了,女人的善良让马凤兰忘记了对瘦子的恨,本能地一把将瘦子拉起来,双手急急地扑打瘦子的头发,把瘦子推到一边。这时候,硬朗的北风呼呼地吹着,火苗子迅速蔓延,整垛棉花全烧着了,虽然火苗子不高,但却浓烟滚滚。

       马凤兰哭着狂喊,救火啊,骡子快来啊!

       骡子带着帮工飞跑着赶过来了,老乡们也都从不同方向跑了过来,有人用水泼,有人用耙子拉,有人用扫帚扑打,一通忙活,火苗子熄灭了,浓烟慢慢淡了,慢慢变成了热气,人们再看棉花垛,已经变成了一堆烂泥,呛人的焦糊味随着北风飘散,上面的棉花都已烧成灰,底下的也熏黑了,卖钱就别想了。

      看到自己用辛苦用汗水换来的棉花最后落了这么个结局,马凤兰心里的痛苦无法形容,只觉得胸口一热,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李嫂等同乡还有好多看热闹的人都围上来。骡子见马凤兰晕倒了,又看到三楞和瘦子还在不远处看热闹,那双不大的眼睛再次瞪成了牛眼,眉头那朵菊花再次拧成了鼓鼓的疙瘩,心里遏制不住的怒火再次像火山一样爆发了,他攥紧拳头朝着三楞扑了过去。三楞知道自己凭身体能力不是骡子的对手,见骡子就像一头发了疯的狮子扑过来,就从腰里拔出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照骡子的胸口刺去,骡子闪过,转身反手抓住三楞的胳膊,他想腾出一只手把刀子夺下,瘦子奔过来,抱住骡子的腿,并咬住骡子的胳膊,骡子手一松,三楞得以逃脱,当三楞的刀子再次捅向骡子时,骡子闪过,顺势飞起一脚,把瘦子踢倒,三楞举着刀子又冲过来,刀子就要刺到骡子的腰部了,骡子把身子一扭,伸手抓住三楞的手腕,用力一领,刀子正好捅在绕到骡子身后的瘦子心口窝上,由于三楞用力过猛,刀子刺的很深,瘦子咕咚倒在地上,没有发出一丝声音,胸口窝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血。三楞一看,出人命了,喊着杀人啦,杀人啦,飞跑离开。看热闹的也吓跑了。

      死人了,马凤兰吓坏了,赶过来一看,瘦子没有了气息,傻眼了,骡子急得满头大汗,急急地问马凤兰,这小子死了,怎么办?怎么办?马凤兰突然抱紧骡子放声大哭,骡子,塌天大祸,塌天大祸啊,骡子,咱怎么办?咱怎么办啊,骡子?骡子颓丧地坐在地上,脸色铁青,瞪着一双眼睛,嘴紧紧咬着,眉头的菊花几乎变成了黑色。沉吟了好一会儿,说,杀人偿命,俺敢作敢当,再说,也不是俺杀的他,是三楞拿着刀子杀俺,俺去公安局说清楚,俺相信公安局会主持公道的。马凤兰急切地说,你,你不能去!去了就回不来啦。骡子说,人命关天啊,不去哪行。马凤兰走到骡子跟前,摸了摸骡子额头的菊花胎记,抓过骡子的手,声音颤颤地说,骡子,去可以,但你不要乱了心思,你要告诉警察,你不是存心杀他的啊!你千万别慌别乱,记住了啊!骡子满面泪水,不说话,只点头。骡子闷了好一会才开口,说,你放心,俺能把事情说清楚,俺相信警察会讲公道的。说完,转身就走。刚走几步,马凤兰急忙大喊,骡子,回来!骡子停住脚步,骡子心里乱极了,心想,俺要是摊了官司,马凤兰怎么办?骡子就走到马凤兰面前,一字一顿地说,俺去了,不知道警察怎么断案,你带着狗子回老家,别等俺了,再找个合适的男人吧。马凤兰一听,急了,奔过去伸手拉住骡子,另一手拉着狗子,大声说,走,跟我走!骡子随马凤兰来到枣树林山子坟前。马凤兰大声命令,狗子,跪下!磕头!狗子惶惑,马凤兰用手使劲摁倒狗子,狗子磕完头,站起来,不解地看着马凤兰。马凤兰拉着狗子转向骡子,嗓门更高了,跪下!喊爹!狗子茫然地跪下,没有喊,马凤兰几乎发疯地喊,狗子,喊爹!狗子回头用疑惑的眼睛看看娘,依然没有出声。马凤兰抬手打了狗子一巴掌,歇斯底里般地喊,狗子,喊爹!喊啊!见此情景,骡子浑身一震,噗通,也跪下了。狗子怯生生地喊了一声,爹——声音很小很低。骡子泪流满面地抱住狗子,然后转过身子,痛苦地摇了摇头。

      这时候,远处传来刺耳的警笛声。马凤兰的心揪紧了。骡子心如刀绞,眼里的泪水哗哗直淌,抽噎着对马凤兰说,不用惦记俺,俺走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和狗子。马凤兰哭着向快步跑来的警察央求,同志,俺才是被人欺负的啊,俺作证,好多乡亲们也都看见了,人不是骡子杀的啊,你们要查实啊,俺们是冤屈的啊。

       骡子心说,俺是男人,俺要像个男人样子,他想到了电影电视里赴刑场的英雄,于是就昂首挺胸,但脸色铁青,非常严肃,眉头那朵菊花拧成鼓鼓的疙瘩,用力瞪大那双眼睛,扫视着破窝棚和棉花地,然后,从容不迫地跟着警察走了,边走边回头望望马凤兰母子。

      寒风里,马凤兰紧紧抱住狗子,目光直送得骡子不见了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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