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把骡子的住处安排好了,马凤兰才松了一口气,立马又想到了地里的活计,说,种棉花比种庄稼活儿多,麻烦。下种前浇水耕地和打畦、豁沟、下底肥不算,撒种苫膜紧赶活,棉苗儿一出来活就更多了,打眼透气除草间苗拿虫子,哪天都得紧忙活,哪一眼看不到,略微一偷懒,一年的收成就没有指望了,土地不亏人心,人勤地不懒,到了收的时候它会给你样儿看的。马凤兰说着就突然问骡子,先前你也种过棉花吗?骡子点点头。

  马凤兰笑笑,又接着说,你种过最好,俺也不用担心了,反正从种到收这套活儿干起来可不容易,五十多亩地,够咱俩忙活的。以前俺跟俺男人一块儿忙的时候有时早晨四点就得起来干活,有的时候还干到半夜十一、二点钟打着手电干活儿。骡子点着头,嗯,嗯,一个劲地答应着。马凤兰接着说,你在这儿待了几天也看到了,咱这里荒郊野外没水没电,连吃的水都得到村子里去拉,想用带电的玩意儿门儿都没有,手机充电都得找附近人家,看电视就更别想了,你可得想好喽,在我这里长期干下去可不要后悔啊?骡子呵呵一笑,算是回答。

  第二天,骡子很熟练地给拖拉机加油,然后把把棉籽倒进播种机,然后把薄膜架好,开着拖拉机下地了。女人说,看来你还真干过。骡子嘿嘿一笑,嫂子,坐好,开播啦!马凤兰小心地坐在拖拉机后面的操作台上,边观察播种机和覆膜质量边观察前边开车的骡子,看骡子开着拖拉机把棉花种子播入柔软的土里,覆膜机把一层薄薄的塑料膜覆盖在播种过种子的土地上,拖拉机后面甩出一条条银龙般蜿延迤逦,那是苫棉花苗子的塑料膜在阳光下闪着白光,一条条一道道,那些光带就如暗夜里的灯一样照耀在马凤兰心上。

  临近中午,马凤兰用手把额头上被汗水打成绺子的刘海儿朝后拢了拢,微笑着说,骡子,今天干了不少,收工,回去吃中午饭。回到窝棚,马凤兰说,骡子你先歇会儿,喝口水,我去弄饭。骡子嗯嗯地答应着。马凤兰骑自行车奔县城走了,不一会儿,提来一兜热腾腾的肉馅包子。

  杂乱的院子里铺满了热烈的阳光,马凤兰把骡子和自己的被子都放在院里柴草堆上晒太阳,院里就散发出一种潮呼味和人汗味,但很快就被风吹走了。几只母鸡在角落里用嘴和爪子去刨那些虚土,土里未必有食,但那是鸡的一种本能或者习惯。一只公鸡站在窝棚顶上,小心地走来走去,偶尔伸长脖子叫一声,排遣着它的心情。骡子吃的好香,嘴角溢出的油顾不上擦,一连吃了好几个,然后端起水壶咕咚咕咚喝了半壶白开水,一抹嘴,呵呵笑着说,好了,少吃几个,给狗子留着明天吃。马凤兰呵呵笑了,你吃你的,不用给狗子留,赶明儿咱还去买。

  骡子心情好,干活儿就不觉得太累。

  晚上九点多了,马凤兰正要脱衣睡觉,就听骡子敲门说,嫂子,睡了吗,俺有话跟你说。马凤兰没答话。骡子又问一句,嫂子,睡了吗?马凤兰说,不早了,有啥话明天再说行吗?骡子说,不啊,嫂子,俺有想法,不说出来,睡不着。马凤兰说,明天再说吧,俺困了。骡子心说,这个马凤兰小心眼儿,总把俺看歪了。骡子又转念一想,也是啊,女人就该这样提防男人,也应该把男人往歪里想。骡子说,那,那,那好吧,你睡吧。

  天亮后,马凤兰正给鸡喂食,见骡子出来便问,骡子,昨晚想跟俺说啥?骡子说,嫂子啊,你把俺看歪了吧?马凤兰脸一红,没说话。骡子就笑了,呵呵,其实俺是想告诉你,俺想在棉花地里间种梨瓜和西瓜,如果赶上棉花没价钱,种瓜还可以卖点儿钱,俺还想啊,咱这窝棚旁边可以开一点地,种一点蔬菜,如果你高兴,给俺点钱,俺去买丝网,在地边那坑里撒网,可以弄点鱼吃。马凤兰哈哈大笑起来,笑得骡子也跟着笑,马凤兰说,骡子,你的点子真好,行,就照你说的办。骡子就去城里买来西瓜籽、梨瓜籽还有辣椒籽、豆角籽、茄子籽、西红柿籽等好几包,另外还买来一挂逮鱼用的丝网。

  转天,俩人就在靠近路边的棉花地旁,种上了西瓜和梨瓜。然后在窝棚旁边开了一小片园田,种了茄子,辣椒、豆角、小白菜。

  没过几天,棉花苗就出来了,但还窝在塑料薄膜里。棉花地周边的麦子已经小腿高了。马凤兰和骡子用手轻轻地抠开膜,让长着两片嫩叶的苗儿见到阳光。棉花苗子便活蹦乱跳地冒出来,一行行地整齐地长着。马凤兰的心情很舒畅,也很充实,眼看一垄弄完了,她的腿累得站不起来了,她便坐在地里,望着背后的骡子,脸上露出一丝笑意。

  太阳落山了,收工后,骡子打个响指,把老黑喊过来,老黑一窜一跳地和骡子逗玩。马凤兰拿出一沓子衣服说,这是俺那死鬼山子的衣服,你别嫌弃,先将就换着穿。骡子未及开口,马凤兰接着说,干了一天的活儿,快去洗个澡,把脏衣服换下来,待会儿俺帮你洗洗。骡子面有难色地说,怎么好意思让你洗呢。马凤兰说,洗几件衣服算啥,快换上去。骡子低头看看自己唯一的这身衣服的确也够脏了,马凤兰又是实心实意让他穿,二话没说,接过衣服抱着跑到门口,抄起大塑料盆,从水车里放了一盆水端进自己窝棚美滋滋乐颠颠地擦洗起来。正洗着,就听老黑汪汪汪地叫起来,骡子顾不得穿衣服,撩起布门帘一角朝外一望,见有个女人来了,匆忙擦两把身子,抓过马凤兰刚给的衣服,挑了件稍微旧一点的穿上,端着盆朝外走去。刚要走出窝棚,就听来人说,凤兰啊,咱是同乡,俺觉得应该提醒你几句,你雇的那个帮工,你不知根不知底的,可要小心啊。马凤兰呵呵笑着说,谢谢李嫂关照,放心吧,俺知道分寸。骡子想多听听她们说他啥,又觉得偷听女人说话不光彩,就悻悻地端着大盆撤了回去,骡子心里说,这个李嫂属驴的,多嘴多事。过了一会儿,马凤兰过来问,洗完了吗?骡子支吾着说,就完事,就完事。骡子胡噜一下头皮,把脏水泼了,又放了一盆水,端到马凤兰的窝棚,转身出去接着逗老黑玩儿。

  此刻,西半天只剩一片金黄,骡子听到马凤兰窝棚里哗啦哗啦的水声,骡子和老黑玩儿的很是尽兴。突然,一阵强劲的西南风刮来,骡子不自觉地朝窝棚看了一眼,就见风把门帘掀起了,迅即又放下,就在门帘掀起放下的短暂瞬间,骡子的眼睛被一个雪白的身子震摄了,那是马凤兰的身体,骡子平时看到的是马凤兰黝黑的面孔和脖子,最多能看到她捋起的胳膊,没想到她的身子竟是那么白皙,就那么一瞬,骡子就感觉内心里升腾起一股子火苗儿,那火苗儿在烧灼着自己的全身,但骡子马上就发觉自己心地不干净甚至是罪恶,他警告自己:骡子,你小子可不要动歪心眼儿!

 

  七

  窝棚没电,天天靠拖拉机充电的电瓶,电量少,舍不得用。骡子对马凤兰说,俺想去附近那家工厂找老板谈谈,求求人家,看能否给个方便给咱接个临时电线。马凤兰说,好啊,那就去求求看。骡子说,俺还想买个电视机,让狗子看少儿节目,学点东西。马凤兰说,一台电视机少说也得几百块钱啊。骡子笑笑,说,不买新的,俺去收旧电器的那里看看,买个旧的,先将就着看。骡子说,你给俺一百块钱,俺请那个老板去饭馆吃一顿。骡子知道马凤兰的钱来之不易,算计着挑了两个菜一瓶酒,只花了五十块钱,还把菜盘子底都捎回来了。老板还不错,不但爽快地答应了,还请村里电工帮忙给拉了临时电线,还说不要他们的电费,到秋后给几斤好棉花就行。骡子心说,嘿嘿,别看俺长得差劲,遇到啥难事总有贵人帮呢,马凤兰是俺的救命贵人,这个老板不也是贵人吗?骡子这样想着不由得就暗自笑了。

  电灯一亮,马凤兰和狗子娘俩都乐了。转天,骡子对马凤兰说,昨天喝酒省了五十块钱,咱可以买台电视了。还真好,下午,骡子就扛着一台电视机回窝棚了,尽管不大,但却是个彩色的,狗子喜欢的不得了。骡子做个鬼脸,又拿出一个掉了漆的玩具飞机冲狗子直摇晃。马凤兰嗔怪地说,乱花钱!骡子说,没有乱花钱,是俺找收破烂的要的,呵呵,你看这飞机有点儿脏,洗洗擦擦就干净了,给狗子将就着玩吧。说着,骡子就把频道拨到少儿节目,就陪着狗子看电视。马凤兰干了一天的活儿,困乏的很,洗完衣服,就催促骡子,别看了,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干活儿。

  第二天,天还没亮,马凤兰就在骡子的窝棚外喊,骡子,醒了吗?骡子一激灵,赶紧答应,醒了,俺就起床。马凤兰喊,快起吧,今天要抽水浇地。

  太阳升起来,旷野里的阳光很强烈,棉花叶子油亮油亮的,马凤兰望望田野上高矮不一的庄稼,棉花也开始开花了。骡子把拖拉机开到水坑边,把水泵弄好,水龙就吐出水柱来。就在此时,那个找马凤兰说悄悄话的李嫂来了,马凤兰脸色有点慌张,有点泛红,对骡子说,你先忙着,李嫂找我有事,回窝棚一趟。

  马凤兰和李嫂回到窝棚,见一个穿戴整齐的男人正等在窝棚门口,不远处还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她赶紧把二人让进窝棚。李嫂说,一个女人顶门顶户过日子就是不容易啊,瞧你忙的,浑身上下除了土就是汗。马凤兰这才意识到自已的这身衣服,汗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灰土色,散发着泥土的气息。马凤兰下意识地抚摸一下自己灰脸,感觉自己的面皮太粗了。她急忙洗把脸,照一下镜子,用梳子把头发整理了一下,用手蘸着水在头发上抹了抹,羞赧地笑着扥了扥衣服,说,忙得啥都顾不上了,瞧俺这破家乱屋。李嫂指着那个男人说,这就是俺那天给你介绍的那位刘老板,家就在附近这个村,旁边那个厂子就是他的,今年四十,比你大不到十岁吧?马凤兰脸腾地一红,没有说话。李嫂说,你早晚也得再嫁,刘老板人不错,哦,对了,听说你这窝棚里用的电就是人家刘老板给你帮忙弄的,刘老板家庭条件不错,以后你就可以不用在这里趴大洼,吃这苦啦。马凤兰用上牙咬住下嘴唇,未说话。李嫂说,凤兰啊,刘老板媳妇是得病死的,他有个闺女,你嫁过去,错待不了你家狗子。马凤兰仍不语,脸上也没有喜悦的表情。刘老板脸上现出尴尬,就说,李嫂,让人家想仔细了再说,咱先走吧。临走,李嫂用手使劲儿捏了马凤兰一把。

  李嫂走后,马凤兰就没出窝棚。

  骡子很累,在地头树下歇息的时候,睡着了,醒来浑身大汗淋漓。骡子感觉有点头重脚轻,看看已近黄昏,马凤兰也没来,骡子就提前收工回来了,马凤兰没有做饭,坐在床沿抱着山子的照片沉思,脸上表情很复杂,张了张嘴,却没说出一个字。骡子猜想马凤兰肯定又遇到难言的苦楚了,要不然不会跟那照片说话,骡子眉心的菊花就拧了一下,又松开了。骡子也瞅了一眼那照片,照片上的山子是微笑的,但骡子心里却升腾起一丝不安的感觉,骡子心里说,一个死人的遗像挂在屋里,太瘆人了,但他知道那照片拴着马凤兰的心思,让马凤兰把照片收起来会让马凤兰不高兴,骡子就用侧眼看那照片,眉头就皱了皱。尽管骡子没有说话,但细心的马凤兰却看在眼里,让马凤兰心里起了波澜,她沉默着,但最终没有让泪珠掉下来,那盈盈的水雾只是在眼眶里波动着,用一块红布把遗像包起来放在了床单底下。然后,沉沉地说,骡子,李嫂找俺是想给俺介绍个对象,那个男人就是给咱拉电线的厂子老板。骡子一听,不由得大吃一惊。

 

  八

  这天中午,骡子回到窝棚,见马凤兰坐在床沿沉思,就回到自己小窝棚躺下来,工夫不大就睡着了。待马凤兰喊他吃饭,骡子就感到浑身无力,两腿发软。骡子勉强吃了饭,跟马凤兰说:俺有点累,睡一会儿去。说完便回到窝棚睡觉去了。

  马凤兰寻思骡子累了,让他好好睡一觉。马凤兰自己去浇地,她看着水清澈地流进干涸的棉花地里,感觉好像也洇湿了自己持久的渴望,她坐在田埂上听水流的声音。蓝蓝的天空让她感到孤独和渺小,这种感觉曾多少次在梦境里忽隐忽现,味道极其不同,平时除了干活儿就是睡觉,很少考虑其它的事情。她想念起山子来,思绪就象不远处柏油路上的汽车,来回往复地穿梭。马凤兰望着天空,她忽然想哭,听着水的声音,马凤兰感觉着自己在海上漂浮,水已经漫过了田埂,她的一只脚已浸在水中。她赶紧站起来,不觉间,风变的凉爽了,她眯起眼睛,朝四野望望,这里是她生活了几年的地方,除了家乡再也没有这个地方熟悉了,这里有她耕种的棉花地,旁边的枣树林里有埋葬山子的那座坟茔。

  傍黑了,骡子也没出窝棚,马凤兰只好自己把拖拉机和水泵弄回家,车一停,她赶紧去看骡子,骡子还昏昏噩噩地睡着,脸红彤彤的。马凤兰轻轻地用手摸他的额头,很热,又摸摸自己的,再摸摸骡子,不烫啊。她推推骡子:骡子,你怎么了?是不是感冒啦?骡子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说:好渴,俺想喝水,身上好难受。马凤兰顾不上做饭了,抱来自己的被子给骡子盖上,轻轻地说,骡子多热也别掀被子,发发汗就好啦。骡子闭着眼,不看马凤兰,但心里说,马凤兰啊马凤兰,你真不知道俺的心思啊,俺根本就没感冒,俺发哪门子汗啊,俺的病就是你马凤兰相亲急得啊,可俺心里不是滋味,有话说不出啊!

  第二天骡子仍没起床。马凤兰轻轻地坐在骡子的床边,马凤兰小心地抚摸着那只手,她熟悉又陌生的手,和她的手一样,褶皱、干裂。骡子比她年轻。她望着骡子那张憔悴、苍白的脸,马凤兰感觉骡子眉心里那朵菊花突然变得好看了。

  马凤兰也没有下地,就守在骡子身边,一直到晚上,骡子走着心思,后来,就睡着了。马凤兰就给骡子盖上两层被子,骡子醒来后就被捂出浑身大汗。骡子感到后背很刺痒,就别过胳膊去挠,可衣服粘在身上了,很费劲儿。马凤兰问,你想干啥?骡子不好意思地说,俺,俺后背刺痒的很。马凤兰稍微沉吟一下说,来,俺帮你挠挠吧。马凤兰的手伸进了骡子的衣服,当她的手摸到骡子结实的后背时,突然象触电一样颤了一下,骡子有了细嫩光滑的感觉。马凤兰的手不敢用力,轻轻地在骡子后背上游移,骡子的心口发热了,涌上了一种莫名的的冲动,他很害怕自己这种冲动蔓延。就在心里咒骂自己,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怎么老有邪念冒出来?就克制着说,再往边上一点,往里边一点。马凤兰按照骡子的意思移动手指。这时,老黑叫了起来,窝棚外传来脚步声,接着就听有个声音喊,凤兰,这么晚了,还没吃饭吗?听声音又是李嫂来了。俩人同时一惊,马凤兰的手马上抽了回去,骡子刚才所有的感觉一下子就都飞走了,只剩下额头上吓出的冷汗。马凤兰把李嫂让进自己的窝棚,告诉李嫂,骡子病了。李嫂神秘地打量着马凤兰,把马凤兰看得有些不自在,李嫂悄声问,想好了吗,俺说你呀,早晚也得再走一步,俺看这个刘老板也很实诚,不用俺多说你也明白,嫁个有钱人你就真的享福啦。马凤兰说,李嫂,让你费心了,俺还没想好呢。李嫂说,明摆着的好事,你还用想吗?马凤兰说,俺带着个孩子,人家现在说不嫌弃,谁知道以后会不会闹不到一块儿啊?李嫂说,你想的太多啦。马凤兰说,李嫂,这不是小事啊,俺打定主意就给你准信儿。李嫂笑着摇摇头走了。

  送走李嫂,马凤兰赶紧给骡子做了面汤。骡子看见碗里还有两只鸡蛋,骡子吃了一个,留下一个,说,省着给狗子吃吧。马凤兰看出骡子是真心疼爱狗子就没再推让,心说,骡子是个有心的人啊。

 

  九

  太阳毒毒的。

  骡子开着拖拉机给棉花喷洒农药,马凤兰站在田埂上,看到拖拉机缓慢地移动,看见骡子头顶不时飞过几只追逐盘旋的小鸟,脑海里闪过山子开着拖拉机喷洒农药的场景,也曾有几只小鸟在山子头顶盘旋,想到此,马凤兰不由得就在心里涌动起莫名的兴奋与激动,不由得就在回忆中寻找那种隐隐的曾经让她激动让她神不守舍的感觉,可是在回忆和寻找过程中,她走神了,她感到自己被一种很矛盾很莫名的心绪笼罩了。

  马凤兰朝骡子喊一嗓子,骡子,歇会儿吧。俩人坐在一棵不太高树荫不太大的榆树下,马凤兰很俏皮地问骡子,骡子,你知道庄稼里啥花儿一年开两次吗?骡子摇摇头。马凤兰呵呵笑了,告诉你吧,就是棉花。棉花一年开两次,独一无二,第一次开的花儿是黄的、红的、白的,但开不久就谢了,花儿谢了就生出棉桃,棉桃到了夏末秋初就成熟了,就又开出雪白雪白的棉花朵,你说这棉花是不是两次开花啊?骡子呵呵笑着说,嫂子,看不出你还这么浪漫、这么有想象力啊。马凤兰也呵呵笑着说,俺好歹也是个高中毕业啊。

  几只小鸟飞快地从天空掠过,刚才还满面春风,说说笑笑的骡子忽然沉默了,也不和马凤兰说那些家乡趣闻风俗旧事了,坐在地头望着天空出神。马凤兰过去问,怎么啦?身子还不舒服吗?骡子愣怔着说,没事,没事。马凤兰追问,不对,你不说实话,肯定有事,告诉俺!马凤兰的口气近乎威严。骡子只好吞吞吐吐地说,俺不想说,今天是俺的生日,呵呵。马凤兰听后抿嘴笑笑没说话。太阳偏西时分,马凤兰说,骡子,今天早收工,回去你先歇会儿,俺去趟城里买东西,等俺回来再吃饭。骡子问,买啥东西,俺去比你快。马凤兰狡黠地笑着说,俺去买女人该买的东西。骡子低头不语了,他明白,女人有特殊需要,自己一个男人不便多问。工夫不大,马凤兰回来了,买来了猪头肉、花生米、火腿肠,还有一瓶老白干。骡子心里一热,眉头的菊花舒展了,还似乎放出了异彩。骡子很高兴,就喝了半瓶酒,然后红头涨脸地回到自己的窝棚。

  夜风徐徐,马凤兰安顿好狗子看电视,就走到骡子的窝棚门口,说,骡子,出来,咱到外边走走吧。于是,俩人一前一后,沿着水沟慢慢地走着,老黑颠前跑后,马凤兰说,骡子,有你在,俺觉得心里踏实多了。骡子说,你给俺过生日,俺心里美滋滋的。马凤兰说,你给俺干活儿,俺应该给你过生日啊。俩人边说边聊,走了多远不知道,就在棉花地边坐了下来,骡子盯着马凤兰,越看越觉得亲,就总想抱抱她,眼里冒出莫名的光,马凤兰被那光刺的低下头来,她感到了骡子眼光里的热度,心里砰砰乱跳,不知所措了。突然,骡子眯起双眼,伸出两臂将马凤兰搂在怀里,马凤兰一惊,女人的自我保护本能让她颤栗了一下,她想挣脱,想拒绝,但骡子的胳膊太有力了,根本没有挣脱的可能,她惊叫,别,不行!骡子,你想干啥?骡子喃喃地说着马凤兰听不清的话,马凤兰的拒绝对于骡子似乎没有效力,搂得更紧了,马凤兰掰不开,就用拳头捶打,骡子松开了,愣愣地站在那里,僵住了。马凤兰用惊诧的眼睛望着骡子,却被骡子火辣辣的目光烫到了,急忙低下头。骡子也不由得垂下头,双手捂住脸,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说着,转身就走。没走几步,马凤兰突然追上去,张开双臂,从身后将骡子搂住。骡子回过身,俩人紧紧拥抱在一起,马凤兰闭上眼睛,把脸紧紧贴在骡子胸口,骡子抱住马凤兰顺势一倒,两颗滚烫的心就在棉花地里燃烧起来。老黑不知道人间情爱,见骡子将主人压在身下,以为是俩人打架呢,就狂叫着窜上来,咬住骡子的裤腿,使足了劲儿往后扯,一阵感情的潮波过后,紧紧拥抱的俩人才松开,老黑也松开了嘴巴,骡子的裤子已经被老黑扯到了脚下,一条大腿赤裸着,马凤兰羞赧地呵斥老黑……

 

  十

  中秋节晚上,月亮挂上了天空。马凤兰买来月饼和酒菜,还拎来一瓶白酒,把小木桌搬到院子里,皎洁的月光洒在了骡子新摘来的西瓜和梨瓜上,那香味弥漫出老远。

  骡子的西瓜熟了,梨瓜也熟了,老远就闻到了瓜香,马凤兰满心欢喜地拿给乡亲们尝鲜,李嫂说,这个骡子还真够聪明,变着法地哄你高兴啊!

  骡子怕丢瓜,就在棉花地里搭了个临时瓜铺,白天干活,夜里就睡在窝棚里守护,为的就是能多换几个钱。骡子教马凤兰怎样识别瓜的生熟,来,你看,先用手轻轻地拍,听声音脆亮不脆亮,然后再看瓜的脐窝大不大,花纹密不密,瓜皮上是不是挂满粉粉的一层白霜,要是都有了,那就是熟瓜。说着就让马凤兰试试,马凤兰嘻嘻一笑,你懂就行,还用得着俺学吗?呵呵。骡子也跟着嘻嘻一笑。

  这天,骡子摘了两筐西瓜,然后担起来,一颤一颤地地挑到路边上卖,狗子觉着新鲜,就跑来帮骡子叔叔看摊儿。骡子吆喝道,现摘现卖,不甜不要钱。过往的车辆还真有不少车停下来尝鲜买瓜。

  日头斜了,地摊上还有十来个西瓜。这时候,一辆摩托车吱的一声,停在瓜摊儿前,骑车的胖子光着膀子,肥大的脸盘上架着一副墨光眼镜,浑身的肥肉耷拉下来,身后一个瘦子,穿了件印着骷髅的背心,从侧面能看到里面的肋骨。俩人晃到骡子地摊前,把十来个瓜翻来覆去拍了又拍,掂了又掂,却没有买的意思。骡子问,二位买瓜么?瘦子翘起拇指朝胖子挑了几下,看你小子是新来的外地人吧,买瓜?哈哈……一指胖子,说,大名鼎鼎的三愣,楞爷你不认识?还不快给爷切瓜吃!胖子翻翻白眼撇撇嘴没有说话,却用脚踢西瓜。狗子看着不干了,大声说,别踢,你把我家瓜都踢坏了。狗子不说到还好些,他这一说三愣反倒用力一踩,西瓜就砰地碎了。然后说,小崽子,踩碎了,怎么着?狗子脸一下子憋红了,就不许你踩俺家的瓜!狗子冲上去要和三楞厮打,被瘦子一搡,跌倒在地。骡子大喝一声,住手!怎么能欺负小孩子?三楞把墨光眼镜推到脑门上,轻蔑地一笑,欺负小孩子?呵呵……今天爷不光欺负小孩子,连你都想欺负着,你敢把爷怎么着?说着就照着西瓜啪啪啪一通乱踏。骡子气不忿,伸手揪住三楞的胳膊,瘦子见骡子要动手,抬腿朝骡子后背飞起一脚,三楞顺势一推,前后夹击把骡子打倒在地,三楞和瘦子各自抱着一个西瓜,扬长而去。

  狗子见骡子叔叔摔倒在地,就号啕大哭。骡子怒不可遏,追上去,双拳朝三楞手上的西瓜猛力一拍,三楞没提防,西瓜飞了出去,“扑通”滚进了河里。骡子又去抢瘦汉子的西瓜,瘦汉子抱得紧紧的,骡子就又往下拍,西瓜“啪”一下摔到了地上,西瓜水溅了瘦子一脚。骡子抬脚把几块大的往河里踢,一字一顿地说:俺说不让你们吃瓜,你们就一定吃不到。三楞脸色变了样,厉声说,好,好,你小子有种,等着吧,有你的苦头吃。说完,悻悻地走了。

  谁想到,种瓜也惹来祸事。这天,天还没亮,骡子就听见不远处有动静,他钻出瓜铺一看,见有几个人影在棉花地里晃动,他心说,不好,有人偷瓜!说完,赶紧穿上衣服,急急忙忙跑过去,原来是三楞和两个人循着瓜香找到了地块,他们正往停在田间路上的农用车上装瓜。骡子大喝一声,住手!你们太欺负人了!三楞哼哼一声冷笑,怎么,爷弄你点瓜去换点酒钱不行吗?三楞等人并没有因骡子的出现停下手,三个人还在棉花地里东奔西跑,寻找成熟的西瓜和梨瓜,棉花地已经变成了一片狼藉。骡子看在眼里,怒在心头,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但他见三楞带来的俩人,又是本地人,强龙难压地头蛇,以后还要在这里种棉花,能忍还是忍吧,可他又不甘心让这些人糟蹋棉花和瓜,骡子走过去,强压怒火,用自己都不相信的平静口气说,几位,俺种瓜也不容易,差不多就放俺一马吧,俺求你们啦。那几个人根本不理会骡子的央求,依旧在棉花地横冲直闯,把棉花地糟蹋的一塌糊涂,骡子愤怒的情绪到了极点,骡子额头的那朵菊花又拧成了疙瘩,那双眼睛又瞪成了牛眼,骡子再也克制不住,就闯过去,拉住三楞的衣服,把瓜抢下。三楞一看抡起巴掌就打,骡子转身一挡,猛地一冲,就把三楞碰倒在地上,三楞很胖很笨,就在地上挣扎,鼻子还出了血,这一下子可不要紧,另俩人也奔过来,仨人你一拳他一脚,把骡子打了个鼻青脸肿。骡子怒火中烧,像一头发疯的狮子,挥动拳头和三楞等人打起来,打斗中,骡子不小心被棉花绊倒,仨人趁势将骡子压在地上一通猛打,任凭三楞他们的拳脚像雨点般落在身上,骡子不叫不喊,他心说,俺是男子汉,挨几下拳脚不能叫不能喊,叫了喊了就不是男子汉了。就在这时,马凤兰也跑了过来,她早看到了骡子这里的情况,就在马凤兰扶起骡子的时候,三楞冲马凤兰扔下一句话,告诉你,小娘们儿,你家老爷们儿死了,爷可怜你,好几个月的保护费没找你要了,你别不识相。说着就要抓马凤兰,骡子见事情不妙,立刻掏出电话,喂喂喂!110吗?这里有人闹事……三楞见状一把夺过手机扔出老远,说,你个孬种,找警察算什么本事,有胆儿跟爷较量。然后,挑衅地在马凤兰身上抹了一把,说,把钱备齐了,爷明儿再来看你。骡子压不住火气直往前窜,被马凤兰拽住了,三楞也不着急,嬉皮笑脸地对骡子说,呵呵……有个婆娘护着够美是吧?先让你们美着,弟兄们,跟爷走!马凤兰望着离去的背影很低声对骡子说,不要报警啊,咱是外地人,本地人给咱气受,咱就得忍啊,再说,这个三楞是吃地面儿的,周边种棉花的都给他烧香上贡,都得给他交保护费,他想找谁要钱谁就得给,跟他斗气只有倒霉。说着扶起骡子回了窝棚。骡子看着马凤兰,马凤兰看着骡子,俩人对视了好半天,谁也没说话。骡子突然双拳一举,照着自己的脑袋猛砸。马凤兰赶紧把他抓住,劝解地安慰骡子,别生气了,咱是外乡人,受点气就认了吧,这些年俺就这么过来的啊。骡子双拳放下了,那张紧绷的脸变得铁青,眉心那朵菊花更青更重了,拧成的疙瘩鼓起老高。

 


  十一

  瓜地发生的冲突,让三楞很不痛快,他在寻思如何制服这个骡子。

  三楞认为自己是这一方土地爷,骡子再有本事,你是外乡人,是在爷的门口求饭吃,无论怎样都该孝敬爷才对。再说了,周边这几家种棉花的,哪个敢炸刺儿?哪个敢不服服帖帖地交保护费啊,你脑门儿上长了菊花就是二郎神啊?就敢跟爷对抗啊?不行,这口恶气必须出,不能让手下弟兄看笑话。

  第二天,天刚亮,三楞手里拿根棍子,来到马凤兰的窝棚前,他要找骡子算账,让骡子当面向他赔礼道歉。老黑见到这个三楞就发疯地叫。三楞冲老黑直晃那根棍子,老黑一个劲儿地往前扑,三楞就在那里挥舞棍子与老黑较劲。老黑是个忠实的狗,骡子和马凤兰每天下地干活都很累,老黑就白天黑夜守护着窝棚,谁也不能靠近,让马凤兰和骡子非常赞赏和放心,可是也成了三楞的眼中钉,每次三楞来找马凤兰要保护费都是这个老黑拼命地扑他,三楞还真怕老黑万一真咬他一口,老早就想把老黑弄死。

  窝棚里只有狗子在睡觉,骡子和马凤兰早早下地了。三楞见没人出来答话,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截火腿肠,扔给了老黑,可怜老黑对人类的黑心没有提防,只知是美味,哪里知道那里面夹了老鼠药,老黑叼着火腿肠钻进窝里,尽情地吃起来。工夫不大,可怜的老黑就双腿发软,就哀嚎着倒地起不来了。狗子醒来后见老黑口吐白沫,两眼发直,狗子用小手摸老黑的脸,又扒拉老黑的毛,老黑一动不动,狗子吓得哇哇大哭,边哭边往地里跑,跑着就发疯般地喊娘。骡子和马凤兰跟着狗子赶回到窝棚,见老黑倒在地上,身体已经僵硬,只瞪着一双眼睛,盯视着自己的主人,那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悔恨,也充满了期待,期待主人能够救它,可是骡子和马凤兰看着老黑的惨状手足无措,就眼睁睁地看着老黑闭上了眼睛,可怜的老黑就这样一命呜呼了。马凤兰哭了,那是陪伴了马凤兰好几年的老黑啊,前年还带着老黑去河南老家过年,没想到竟然死的这么惨,骡子在狗窝里发现了老黑吃剩下的火腿肠,他们明白了。骡子忿忿地说,太欺负人了!这狗日的人还不如狗呢!

  老黑死了,狗子很伤心,骡子安慰狗子说过几天再找一条和老黑一模一样的狗,狗子不信,依然止不住地哭,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骡子和马凤兰在枣树林距离山子坟墓不远的地方,挖个坑,很沉痛地把老黑葬了,骡子还郑重其事地给老黑鞠了个躬。

  下午,待骡子和马凤兰再次回到窝棚时,天快黑了,马凤兰见狗子没在院子里玩耍,就赶紧钻进窝棚看看,这一看可不得了,狗子脸色铁青,气息微弱,马凤兰转着音地喊,骡子,快,送狗子上医院。骡子一听,抱起狗子就跑,马凤兰在后面喊,把狗子给俺,你快去开拖拉机。俩人急急地把狗子送到医院,医生说是急性肺炎,不要紧,但需要住院治疗。没办法,马凤兰只好陪狗子住院。骡子除了看家和整理棉花外,每天都要往医院跑两趟。给母子送吃的喝的,同屋的病友说,孩儿他爸真是够细心。说得骡子脸一红,憨厚地笑了,说得马凤兰心里很不是滋味。

  狗子出院了,骡子开着拖拉机把娘俩儿接回窝棚,从出医院大门,以至到了家里,马凤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连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心情到底为何如此烦乱。吃过晚饭,她独自来到窝棚外面,忍不住抬起头,对着朗朗星空,打开了思绪的大门。她想充满甜蜜回忆的过去,想担忧受怕难以预料的将来,她想起了远在家乡的爹娘,想自己不顺畅的命运,想山子的突然死去,让自己失去了依靠,想骡子的出现,让自己的心乱了方寸,想着想着,就忍不住痛哭起来。骡子最怕看女人哭了,可又不敢接近,只在一旁暗暗落泪。

  骡子心说,俺生来就不会劝人,马凤兰这样哭,让俺怎么办?骡子暗地里给自己打气鼓劲儿,搜肠刮肚地说那些让自己感觉很笨拙很无力的劝人话语,总算把马凤兰劝回窝棚,顺手扯过一件衣服给她披上。没想到马凤兰突然变了脸,一把将骡子递过来的衣服甩到了一边,哭得更痛心,声音更大了。狗子不知所措地摇晃娘,马凤兰依然止不住地哭着,狗子看看娘,又看看骡子,突然抓住骡子的衣服,大声质问,是你欺负俺娘了,你是坏人!你是坏人!说着就抄起锅台上的饭勺往骡子身上砸。骡子身子不动,也不躲闪,任凭狗子的饭勺雨点般落在身上,狗子的劲头还真不小,打得骡子直咬牙。马凤兰猛地扑过来,把饭勺抢下,呵斥狗子,别打了,没你的事。狗子抓起骡子给他的那个飞机,用力一扔,飞机折了几个跟头,落在门口外。狗子悻悻地冲骡子说,你是坏人,俺不要你的破飞机。马凤兰奔过来,啪,给了狗子一巴掌,狗子倔强而又委屈地哇哇地哭了起来。骡子手足无措了,正要出去。马凤兰却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哭声更大了。骡子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马凤兰的头发,眉头那朵菊花拧紧松开,松开又拧紧,眼里溢出汪汪的泪花,他不敢让眼泪落到马凤兰身上,也不敢哭出声音,把嘴闭的紧紧地,把脸扭向一侧。低声说,嫂子,要不,俺离开你这里吧,俺怕……俺……马凤兰戛然止住哭声,惊异地抬起头,问,骡子,你……骡子说,俺怕俺跟你,俺把持不住……俺怕俺的心掉进你的心里出不来,俺怕伤了你啊。马凤兰说,不!不!你不能走,不能走啊!说着把脸紧紧贴在骡子身上,双臂紧紧搂住骡子的脖子,喃喃地说,骡子,别走,行吗?骡子低下头,一串泪珠落在马凤兰脸上。

  灯光下,窝棚里留下一座雕像般的剪影造型。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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