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要不是那天在市场上碰到刘歪头阔着嗓门喊他“半张犁”,半张犁真快不记得他这个绰号了。

回头想想真快,眨巴眨巴眼的功夫,跟着儿子媳妇来到城里已经快三年了。

  三年前,老伴夜里突发心梗,没和他商量就先到那边去了,撇下一向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半张犁好一阵子没缓过劲儿来。

若依了半张犁,他就是在家里啃干巴馍就咸菜疙瘩也不愿意跟着儿子媳妇去城里。可是,老伴这一走,儿子媳妇都上班,又正好赶上他的小孙子到了上幼儿园的时候,没人接送,实在没法了,半张犁这才硬着头皮进了城。

  跟同龄人比起来,半张犁的身板还是不错的,可是他心里却清楚,六十多的老头了,再也没有当年在村里犁地时他一个人顶半张犁的劲头了。

那时生产队里犁地都用牛拉犁,赶巧那天他们队里的那几头牛一头伤了腿,下不了地。还一头牛倒是被牵来了,却是好几天没喂进草料去了,病恹恹的,站那儿四条腿都直打颤颤,更别说耕地了。眼瞅着十几亩地犁不了,队长急得围着那头病牛直转圈子,却没点法儿。

  这时,二十郎当岁的还不叫半张犁的半张犁二话没说,走到犁前头将绳套往肩膀头上一套,跟一头壮牛站齐了,回头冲那驾辕地说:试试?

那驾辕的歪头看看队长,队长一点头:试试!

  谁也没想到,这一头牛一个人竟然没歇脚地一气儿犁了亩数地。打那,这“半张犁”的名号就叫响了。

 

  02


  半张犁打小不馋不懒,就是爱赶集。

  农村的集市上乱糟糟的,,卖啥的都有。别人不为买东西都不愿到集上受那份吵闹,可半张犁不怕,他就爱凑那份热闹。集市在小镇上,约摸五六里地远,光来回跑就得大半个钟头。别人没事宁愿在家歇歇,也不去赶那路程,可半张犁歇不住,五天一个集,再忙再累他也得到集市上扎一头。

  半张犁尤其爱赶年集。在他很小的时候,常跟着他爹去赶年集。不只他,同去的还有他姐和他弟。三人跟在爹的屁股后面紧撵慢跑,等到了小镇的集市上,爹就一手拉着一个儿,再由半张犁拉着他姐,爷四个一根绳儿拴了似的在集市上鱼贯穿梭。

  赶年集的人多,卖东西的比平时多出好几倍,买东西的也翻了几番儿。一到了集市上,半张犁就跟得了二百钱一样,咧着个嘴光笑,笑得他姐还有他弟也跟着他笑。

年集上最热闹的去处是炮仗市,呼啦啦南北大半条街上,两边全是卖炮仗的。炮仗多得让半张犁和他爹还有他弟两眼冒光。

  渐渐地,集市上的人越聚越多了,人挨着人,人挤着人。那些个卖炮仗的见这么多人只是看却不掏钱买,就开始想着法儿较着劲儿地比试起来。这一家拣最大的一串点上,噼里啪啦地还没响完,那一家也沉不住气了,也挑一串最响的点起来。那响声此起彼伏,震得人耳根子嗡嗡地响,却没人舍得离开这炮仗市,反而会有更多的老少爷们被这动静吸引了来。看热闹的人们听得心里直痒痒,便有人忍不住喊着“给我来一挂。”有人开了头,买的人便多了起来。买的和卖的脸上便都泛着红光,吆吆喝喝地忙上一大阵子。

  半张犁他们爷几个挨个摊子转,却不见他爹掏半毛钱。只见他爹一路走一路问,还在嘴里叨叨念念着,半张犁便觉得奇怪,不知他爹叨念的啥,更不知道他爹为啥光看不买。

  他姐不愿看这玩意儿,一只手捂着个耳朵“啊啊”地喊,却也不能自己去转,一是人多,怕走丢了,而更主要的还是盼着她爹给俩弟弟买完了炮仗再给她买两朵往小辫上扎的小花花。

  人多得实在不成个样子了,爷四个被挤散了的时候也是常有的。被挤散了的半张犁他姐就使了吃奶的力气喊她爹,她爹就边骂着边再往回挤,半张犁不知道他爹是骂他姐还是骂那些把他姐挤散了的人。这个过程也是很费时的,有时候明明就看见他姐就在不远处使劲地招手,转眼间就被什么人挡住了,看不见了,等再看见的时候,和他们离得更远了。他爹就更大声地骂,他姐也很大声地嚎,于是就有好心人把他姐撮着举起来,再瞒着攒动的人头给递到半张犁他们这里来。

  等快到下集的时候,半张犁和他弟还有他姐都跑累了,巴巴地瞅着他爹。他爹就领着他们几个再返回到炮仗摊前,再一问价,先前一毛钱一小串的花炮成了一块钱十二串,半张犁他爹就笑眯丝儿地买上一块钱的,给俩儿子对半分开。弟兄俩各拿各的,宝贝样地揣进棉袄衣兜里,一碰,那红塑料皮儿就唰啦唰啦响,小哥俩就憨蛋一样地笑了又笑,笑了再笑。

 

  03


  腊月二十七是镇上最后一个年集。一大早,一家五口就往集市上奔,爷仨一伙,娘俩一伙,约好日头照到后脑壳的时候就到一个熟识的肉摊前碰头。

炮仗市的炮仗放得更响了,半张犁他们也乐得更欢了。卖家们知道过了这个集,炮仗就卖不出去了。等到明年,外面的包装不那么新鲜了,也或者有了更新式的炮仗上了市,就更卖不上价了,所以,一个个都鼓足了劲头,把最响的炮仗一串串地点了招揽生意。

  年夜里放的盘成磨盘状的大花炮也是在这一天里才买。半张犁说买这家的,他弟偏说买那家的,最后还是他爹说了算,买完了大盘的炮仗,他爹一高兴,还要再买上几个大雷子,或是几个钻天猴二踢脚。半张犁喜欢大雷子,那家伙一响,动静能出去半里地。

  爷仨兴高采烈地赶到肉摊前的时候,半张犁他娘和他姐早等在那儿半天了。他姐手里拿着从杂货铺上买的红纸花花,一会儿拿到头上比量比量,眉眼里都是笑。

一家人再买些猪肉粉条鱼青菜瓜子花生等零零碎碎,最后一样却是到路边的年画摊上选上三两张年画,拿回去贴到墙上,满屋子就都是喜庆的样子了。

  转不上两个摊子,他爹就选好了一幅十大元帅图,他娘挑的却是穆桂英挂帅。他姐弟仨一个想要明星剧照,一个想要秦琼卖马,争来争去,最后还是爹娘一锤定音:都别吵吵了,再拿一张富贵吉祥图,就都全乎了。

  等半张犁再长大些,便不愿跟着他爹娘去赶年集了。约合上五六个半大小子,兜里装着磨破了嘴皮子才讨要来的几个钱,呼呼隆隆地直奔炮仗市。他们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先是来来回回地转,瞅准了,看好了,却不下手。单等着卖主沉不住气了,肯便宜些卖了,他们才各自买上几小串花炮,然后数着剩下的几毛钱,再不肯花出去,要等着最后一个年集的时候再买几个摔炮和双响才好过瘾。

  结婚后,半张犁赶年集的伴儿换成了媳妇。因为年前的活儿多得让人想象不到,所以,媳妇出门前便把要买的年货事先列好清单,到了集上赶趟儿地逐一置办,常常不等赶集的人上全乎,他们两口子就已经往回返了。虽说炮仗也在媳妇列的清单里,篮子里也确实有大大小小的几串炮仗,可是,在半张犁看来,这个样子的买法总是少了一种赶年集的气氛。所以好容易盼到儿子三四岁上,半张犁便理直气壮地带着儿子去赶年集了。

  半张犁把儿子撮在脖颈上,依旧去炮仗市凑上半天的热闹,明知再不回家帮衬着干些忙年的活儿准得挨上一顿骂,却还是挪不动腿。直等到快下集了,才照例买上几串炮仗,还要再给儿子买上几个只是转着呲花却不出声响的小蜜蜂才好往回赶。看着儿子拿着那些小蜜蜂,高兴得像他自己当年那样一会儿看看,一会儿摸摸,坐在自行车前梁上也是笑了看,看了笑,半张犁就暗暗地发恨:等过完了年,开了春,就再开上半亩地,多种些豆子花生,卖了钱多给儿子买几个小蜜蜂,最好也能大大方方地买上几根礼花筒,冲着漫天空举着,眼瞅着从那花花绿绿的细筒里一会儿打出一个小礼花,一会儿再打出一个去,把整个小院儿都耀得五彩缤纷的。

  回头想想,那些日子里,半张犁还是挺知足的。日子一年年的好过了,炮仗也一年比一年买得多了。忙活一年来,用这震耳的响声和五彩的礼花给这一年划上个圆满的句号,也为下一年开个热热闹闹的好头。

  只是,怎么也没想到,跟着他苦了大半辈子的老伴还没享几天清福,便说走就走了。老家里有兴俗,家里死了人,头三年不能放炮仗。可是,跟着儿子在城里过的这两个悄没声的年,半张犁这心里就觉得没着没落的。他知道儿子这几年出息了,在单位里成了领导。他也知道儿子孝顺,怕他在家里过年听着左邻右舍噼里啪啦地放炮,心里会难受。可儿子哪里知道,老伴活着的时候,虽说脾性大,却是极疼他的,虽不怎么喜欢听那嘁哩喀嚓的动静,可到底也算个明白人,知道过个年不放串炮仗,便没了过年的气氛,更失去了过年的味道。所以,半张犁常想,如果老伴在地底下真能看到他,一定不会让他这么没滋没味地过年。

 

  04


  把小孙子送到幼儿园,半张犁一边往回走,一边扳着手指头数算,离过年还有二十来天,家里的集市上这时候应该热闹起来了,一想到集市,半张犁的心里就跟那猫爪子抓挠着一样,直犯痒。

  城里也有早市,不过半条街长,从南头一搭眼就能望到北头,没啥逛头。儿媳妇嫌市场上的东西质量不好,不让半张犁从那里买。他们两口子从不去早市,隔三差五就去趟超市,吃喝拉撒啥也从都那里头买。半张犁也跟着去过,眼见着两棵葱用蓝胶带一扎就是三四块钱,一个塑料盆最便宜的也得十几块钱,他心里便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了似的。再一看那水果,更是贵得离谱,以前没见过没吃过的那些稀罕东西他没法对比,可是平日里常买的那些苹果香蕉,到了这里头价钱也贵出那么多,半张犁就纳闷了:这超市里卖的也不是什么金苹果银香蕉,咋就值那么多钱啊!嘴上不说,却看得人心疼。

  早市上人不少,半张犁慢悠悠地在市场上闲逛。猛听得好像有人喊“半张犁”,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寻着音儿望过去,就见刘歪头正冲他连摆手加吆喝。半张犁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两个老家伙我捣你一下,你捶我一拳,那样子竟跟俩没长大的孩子般,惹得好多人都朝他们看。

  刘歪头是几个月前才和老伴到了城里,帮他闺女看孩子。刘歪头说,老家里离他们村二里地的韩村也立了集市,立集那几天里可热闹了,韩村的书记从城里请了戏班子,一唱唱了五天,比过年还喜庆哩。还说等过几天他女婿从外地回来了,他们老两口就回乡下家里。又问半张犁啥时候回去,半张犁忙说等他儿媳妇的学校放了假,他立马就回家。还说,一到家就先去赶个年集,在城里可把他憋屈坏了。刘歪头也连连点头说就是就是,在城里连个炮仗都不让放,憋屈,真憋屈。

  腊月二十那天,半张犁回到了生养了他大半辈子的小山村。

  临来,儿媳妇给了他几千块钱,说让他买点年货。送他到车站上,儿子又给了他挺厚的一沓,说让他用这钱回去买炮仗,想买啥样买啥样,想买多少买多少。又说一定多买上几盘磨盘状的大花炮,还要把它们都连起来,等他年三十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爷几个一块儿放,响上个半宿,好好过把瘾。

接了钱,半张犁想,还是儿子知道他的心思。又想,这回放炮仗前可得先跟老伴说声,别和往年似的,她在屋里包饺子,他在屋外点炮仗,炮仗一响,每回都把老伴吓一跳。

  想着想着,半张犁的眼圈就红了。红了眼圈的半张犁怕儿子看见,忙把头瞥向了一边。

  泪眼中,他看到了年集上人头攒动的热闹,也看到了炮仗市里捂着耳朵歪着脑袋傻乐呵的他爹,他儿,还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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