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冬季的许多日子,雪,顽强地匍匐在低矮的平房间。阳光穿透稀薄的云层漏进狭窄的胡同,慢慢改变它明黯交替的颜色。
   胡同西侧毗邻煤校工厂,一座身量不大的炼铁炉与民宅一墙之隔。煤焦在它腹中燃烧时,空气会被重新配制,一种刺鼻的气味环绕烟囱袅袅扩散。
   这个文化匮乏的胡同唯盛产市井小民的“庸”、“碌”。
   女主妇的肚子总在吐故纳新,三两年一个,乐此不疲地生产。一张张稚嫩的小脸,一颗颗全新的头颅,把胡同变得拥挤嘈杂。小鸡儿刨坑拉屎,小孩儿贴墙大便,又把胡同变得污秽不堪。一位稍通文墨的长者幽默地调侃:这是北方最肮脏的胡同。它像一座化学工厂,时而飘过焦炭燃烧所释放的一氧化炭气体,时而散发着公厕粪池被搅动的刺鼻的“芬芳”,栖居于此,最幸福的莫过于嗅觉失灵,那才叫幸兮!福兮!
   
   翠喜
   目不识丁的翠喜,住在胡同西头儿。她家小院借助煤校工厂东墙而建,除了工厂那面墙是红砖砌筑,水泥勾缝,其它三面均是土坯大泥码起。
   翠喜是一年前丈夫花去二百元聘礼娶进门的辽西北女人。她体格健壮,肤色微褐,最具特色的颧骨像并列的小山梁高高凸起,黯红色面颊像贴了两片枫叶。她指头常常夹着纸卷旱烟,双唇仿佛是坏掉的拉锁,永远露着被烟染黑的门牙。粗糙地咳漱,粗鲁地吐痰,这个面相举止都不够养眼的女人,全然不拘小节。
   或许上帝不经意的瞬间瞌睡倾斜了翠喜的人生,醒来才发现了撒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太多不幸。于是,它开始矫正倾斜,赐给她一个未来。
   翠喜腹内孕育着这个未来。那个小生命还没爬出娘肠儿,父亲就在一次井下冒顶事故中丧生。翠喜怀着悲伤的心情,拖着笨重的身子安葬了男人。她抚着日渐隆起的肚子,感受那个未来的不安分,企盼怀胎九月,一朝分娩的时刻。
   关于辽西北女人,老辈传承下来一种讲究,按当地的方言叫它“令儿”。它包含两个内容却表达一个意思:一是忌讳女人在娘家生孩子,避免污血冲了娘家的日子;二是忌讳女人月子里踩蹋别人家门槛,避免污血给人家带去晦气。总之,两者都是在冠冕堂皇地歧视女性,尤其经济不独立的女性,更甚。
   翠喜!这个山沟里走出的女人,从小就吃苦受累,身子骨不娇贵。别看她平素做事潦草不拘小节,自没了男人,她凡事不再忽略细枝末节,祖宗对女人立下的规矩,约束她无论是生孩子,还是坐月子不出自家小院,无论多么艰难都是自己扛。
   满月第二天,翠喜走出家门,拿着从牙缝里挤出的五毛钱,请先生给儿子起了个最受用的名字——孔昭辉。
   翠喜一双结实硕大的奶子像蜜罐,奶水充足饱胀,一只就能把儿子喂饱。胡同里缺少奶水的婴儿几乎都吃过她的奶,性格随和的翠喜从不吝惜,甚至她认为那样做是人的本分,举手之劳,何乐而不为呢?她从不在婴儿的需求中索取大人的感激。翠喜骨子里流淌着乐善与侠义,胡同里的妇人不再咬耳嚼舌,不再讲她克夫抑或灾星之类的闲言碎语。凭着山里人粗犷善良的特质,她与街坊邻里相处得愈来愈融洽。
   翠喜找了份既能赚些零用钱又能照看儿子的活计。她把手套厂的半成品领回家,钩合指尖、缝接腰口。虽然缝合一副手套只赚两分钱,翠喜还是起早贪晚地坚持做,她一天赶制出二十副,净赚四毛钱。
   飘浮在异乡的日子酸苦而艰辛,丈夫的抚恤金已所剩无几,靠缝合手套赚钱显然不能维持生计。她透支时间与体力,指尖被钩针戳出密密匝匝的毛茬小眼儿,眼睛也因缺乏睡眠而泛红,贫穷在消耗她的肌体,在索取她的人生。翠喜常常想念辽西北老家,或许那儿才是依靠,才是归宿。于是,她不再犹豫决然背起行囊,带着年幼的儿子走上回乡的路。
   翠喜冒然回乡,实乃无奈之举,甚至她无法预知可否求得一方立锥之地。当初父母用她的聘礼钱娶回嫂子,而今父母已相继走了,哥嫂能收留自己吗?既便暂时在人家住下,终归不是长久之计,翠喜揣着数个未知走进嫂子家。
   哥哥家有两个女孩儿,大闺女与昭辉同岁,小丫头趔趔趄趄还走不稳,嫂子又怀上了,哥哥家的穷日子并不比自己好过多少。翠喜极其矛盾,嫂子极其客气,客气得不让她做任何事情,翠喜明白这种客气的含意。
   翠喜找过生产队,由于她的户口早已迁出,队上不能派活给她,更不能让她挣社员工分。她在嫂子家只呆了三天,带儿子又回到自己家。翠喜决定找份活儿赚钱抚养儿子,她祈盼昭辉快快长大成人。
   昭辉四岁那年,是翠喜最艰难的一段日子,一分钱掰两辨花绝不言过其实。不经意的一件小事儿,丑娘给儿子心中装进了一个完美而深刻的记忆。
   那天清早,翠喜和儿子刚准备吃饭,一位老奶奶拉着个小姑娘站在她家门前。祖孙二人从关里沿路乞讨流落到此地,她俩穿着单薄破烂的褂子,脚上的鞋裂着口子,多半脚指裸露在外。小姑娘冷得瑟瑟发抖拥在奶奶腋下,翠喜见此情形心里十分难受。她招呼祖孙俩进屋暖暖身子,舀两碗热水端给她们,又拿起自己那块苞米面菜饼子递给小姑娘。小姑娘连续不停地吞食菜饼子,看上去她一定是饿极了。昭辉瞅瞅自己手里的菜饼子,悄默声地把它放在母亲的手上。翠喜托着儿子的菜饼子豫豫不决,这边是幼小的儿子,那边是可怜的老者,许久……翠喜决然把那块菜饼子掰成两辨,一辨给了饥饿的老人,一辨放回儿子的小手。这是昭辉幼年时一个清淅的记忆,深刻而难忘……
   经人介绍,翠喜来到林家做保姆。这家的女儿林晓雅与昭辉一般大,她长得纤细秀气,个子比昭辉矮半头,是个乖巧听话的女孩儿。
   晓雅妈初见翠喜,印像不是很好。这个穷山沟里走出的女人,上山砍柴,下地耕田,不通文墨,不精针线。翠喜穿着粗针大线手工缝制的衣裤,松垮肥大不合体,看上去有些邋遢,而几颗被旱烟污染过的门齿给人的感觉也不舒服。翠喜外在虽糙心却不笨,她看出了晓雅妈的心思,恳请给她个机会做两天试试,如果不满意分文不取主动离开,晓雅妈或许是急于用人便应承下来。
   晓雅爸爸是公派留苏的归国专家,妈妈是矿建工程师,林家夫妇平时工作很忙,甚至周日都难得休息一天。翠喜没来倪家之前,他们的家务活儿和早晚两次去幼儿园送接女儿,都是晓雅妈亲力亲为,家里家外把她忙得焦头烂额。
   做家务不比上山下地,它琐碎耗时却不像砍柴种田那般辛苦。翠喜小心翼翼地做,她很努力,仅仅两天就把这个家拾掇得窗明几净换然一新,连院里的一畦花草都梳理得井井有条。
   平时翠喜收拾书房十分小心,从不随意挪动书籍的摆放位置。当然,这是晓雅妈关照过的事情。那天是周日,晓雅妈趁休息日规拢起纷乱的书籍,书架壁柜、桌上桌下、床底纸箱,她把保留的书籍和资料有条不紊地存放好,淘汰的废旧报纸期刊杂志和晓雅看过的儿童连环画报,一并交给翠喜拿去卖废品。
   翠喜把晓雅的旧连环画册从废旧报刊中挑出捆好,让收废品的人另行称重计费,然后带回家把它交给儿子翻看。
   月末,翠喜第一回拿到薪酬,面值一元,整整十八张。
   翠喜从数过的那沓钱抽出三张,还给晓雅妈。
   “晓雅妈!多了三块钱。”
   晓雅妈瞅着诚恳朴实的翠喜。
   “收着吧,不多。翠喜,看你把这个家经管得多好啊!晓雅有你的照顾,让我既省心又放心,真的非常感谢你。”
   “可这工钱是当初讲好十五块的,怎么可以多拿三块呢?”
   翠喜固执地坚持退还多付给她的三块钱,而晓雅妈却认真地对她说:
   “翠喜,别再计较了,以后每月工钱都按十八元支付,如果遇到困难知会一声,我会尽可能帮你的。”
   自丈夫走后自己头回摸过这么厚实的一沓钱,只要省吃俭用,肯定够自己和儿子一个月的费用。
   翠喜揣好钱打声招呼便匆匆走出小院,她咕噜一句啥话,晓雅妈也没听清。不多时,就见她气喘吁吁地回来了。进屋的翠喜抬手用袖管抹把额头上的汗,解开外衣的两颗扣子,从里兜掏出一毛二分钱递过去,晓雅妈这才明白她刚才是跑去换零钱。可这是给自己的啥钱呢?她一头雾水……
   “晓雅妈,这是那个礼拜天你让我卖废品,我把晓雅扔掉的那些画本另称的重量,一共一毛二分钱。我没舍得让废品车收走,把它拿回家给儿子看了,昭辉天天锁在家里憋得挺难受的,有了那些画本他就好过多了。”
   晓雅妈恍然大悟。陡然,眼前的翠喜一点儿也不丑陋,一点儿也不粗糙,她比自己光鲜靓丽,她的心像金子般熠熠闪光,她是最善良最高尚的母亲……
   翠喜做保姆这几年,林家夫妇俩待她很好,工钱从每月十八元加到二十元。每到换季时节,晓雅妈总会送她一两件稍旧的服装,翠喜心里明白那并不是淘汰的破烂儿,而是刻意的相助。为了答谢晓雅妈,翠喜把自家花不完的布票无尝送给她。在平常的岁月中,两个不同阶层的女人,展示了相同的人性美。
   “书中自有黄金屋”这个圣人先祖留下的至理名言,从人们追名逐利的角度阐述了读书的重要性。翠喜虽然没领略过它,但在林家做久了,她渐渐悟出一个浅显的道理,就是人要多念书,文化能改变贫穷的家境。自己这辈子过得好孬都无所谓,只要把儿子培养成人,受多少苦遭多少罪都值。她祈盼昭辉将来像晓雅爸那样,能看懂很多像砖块一样厚的书,像晓雅妈那样能在硬实的大白纸上画道道,能……翠喜幻想那么一天,期待那么一天。
   昭辉年纪小却很懂事,他帮着母亲去煤校工厂的垃圾堆捡煤核;去胡同口的自来水井拎水;去远在一里之外的粮店买粮,二十斤玉米面,他一口气扛回家,累得小脸儿通红,汗珠簌簌地往下淌。凡是能做的他都抢着去做,用自己稚嫩的肩膀帮母亲托起生活的沉重。
   城里的日子不同于乡下,既便住在环境最恶劣的居民区,也得循着城市的生活轨迹运行,翠喜在慢慢地适应它并已逐渐融入它。不精于针线的翠喜长进不小,缝制成衣的手艺虽然显得拙笨,打块补丁还是蛮娴熟。她把儿子收拾得干净利索。一身蓝色学生装洗得泛白透落,膝盖的长方形补丁缝得棱角边致,臀部的椭圆形补丁针脚细密平整,简朴从容,落落大方。
   儿子一天天长大,母亲一天天变老。
   昭辉从走进学校的第一天就没让母亲失望,从两道杠的班长做到三道杠的少先队大队长,从初一的团支书做到高一的学生会主席。一九六四年,昭辉婉拒学校保送一所国家重点医科大学,却考入北师大这所历史名校,他是胡同里走出的唯一一名秀才。儿子是上帝赐予翠喜的未来,她从儿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昭辉大三那年,随着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林家在那场空前的政治海啸中尚未幸免,晓雅爸因为曾经留学苏联莫斯科大学,被定性为苏修特务。在一次审讯中,经受造反派一顿毒打后,喝令他交待里通外国的特务活动,晓雅爸摇摇头发出游丝般的微弱声音,否认苏修特务这个欲加之罪。一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立马举起一只厚敦敦的白瓷缸子向他砸去,顿时,晓雅爸额头血流如注,昏厥中的潜意识里隐隐听见有人喊,不能让他死,他还没交待电台藏在哪儿,快!送他去医院……
   事发当时,晓雅妈也在单位接受审查,翠喜来到医院照顾晓雅爸。经过医院几天的治疗和翠喜的精心护理,晓雅爸渐渐好起来,翠喜揣恻用不了多久他还得被揪回去,干脆,趁在医院治疗期间看管得不紧,找机会帮他逃出去。
   翠喜把设计好的逃离方案悄悄告诉晓雅爸,然后跟看守打声招呼谎称取换洗衣服离开医院。翠喜回去后,把两家粮食供应本上的定量全部换成全国粮票,又带上林家的户口薄和晓雅妈的印章取出存款,随便挑拣几件晓雅爸的衣服,匆匆赶回医院。
   次日上午,护士通知看守给患者拆线。翠喜暗示晓雅爸机会来了,她毕恭毕敬地请看守在病房歇着,说换药室又是裹脓的纱布又是擦血的药棉,看上去怪恶心的,还是由她陪着去吧。看守没多想就让翠喜跟过去了。晓雅爸刚躺在换药室的病床上,还没等医生打开头上的绷带,突然起身捂着肚子要去厕所,医生悻悻然地摆摆手,翠喜立时扶着他速速向侧门走去,他俩听医生喊了句“门在这边。”晓雅爸佯装憋得不顾一切的样子,顺换药室侧门匆遽离开。他俩溜进洗衣房换上准备好的服装,大大方方走出医院。待看守发现人不见了,他们已坐上去翠喜老家的火车。安顿好晓雅爸,翠喜立时返回家。
   翠喜一露面,就被造反派带走了。一顿拳脚把翠喜打的扒在地上半晌没爬起来,看丢了晓雅爸的那个混蛋气急败坏地拎起翠喜,几个耳光打掉了她那两颗刷不白的门牙,造反派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好放了翠喜。最终,翠喜以两颗门牙的代价帮着晓雅爸逃过一劫。
   翠喜晚年很幸福,儿子娶了大学同窗晓雅,一年后她抱上了孙子,同样晓雅妈也抱上了外孙,两家人其乐融融。
   翠喜和年轻时一样却又不一样。
   她的背有点驼,身量瘦削了许多,脸上添了一些皱纹,颧骨仍很凸出却淡祛了两颊的黯红。穿着还像从前一样俭朴却干净合体。多年以前戒掉了烟瘾,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粗糙地咳漱;多年以前培养成的卫生习惯,使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粗鲁地吐痰,不过双唇仍像坏掉的拉锁,露着洁白的假牙,合不拢的嘴永远幸福地乐着……

    女响马
   麻丫像翻鸡肠子似地最后扒掉箍着腿裹着腚的紧身裤,全身已然毫无内容。她扭着刚刚被解放出来的屁股慢腾腾地走进浴室,看着坐在池子边上那排光溜溜湿漉漉的“木桶”,忽然脸上浮出一种不易察觉嘲笑,妈的!有意思,人要是赤条条的就没有等级之分,更不会有城乡差别,什么土气、洋气,什么英雄、强盗都是一个样子。翕动的唇齿间挤出勉可听清的几个字:“这儿,公平。”
   麻丫走出澡堂子,径直走进理发店,她让剃头师傅给自己加工一个毛发极短,款式极特的球头儿。走在街上,那颗异常神气勇猛的头颅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她极其满足,极其得意。
   为展示这颗与众不同的头颅,她已在街上逛了一下午。看看天色,麻丫顶着一头晚暮金黄的璀璨,意犹未尽的向胡同口的家走去。
   透过小院门板缝,看见父亲那辆东方红牌自行车立在甬道旁边,房门紧闭,里屋拉着窗帘,麻丫轻轻推开院门蹑手蹑脚地走近窗下,侧耳细听,屋里隐约传出窸窸窣窣夹着急促喘息的声音。
   “妈的!狗东西,又干那种事儿呢!”
   麻丫曾偷窥过父亲与那女人苟且。她像那次一样,搬过摇摇摆摆的破板凳,忽忽悠悠地扶墙站上去,跷脚抻脖透过窗帘遮挡不着的缝隙窥视两人翻云覆雨的情形。他们像澡堂子的浴客赤条条精光光,身子像蛇样的扭在一起,四只脚像顶棚牵引的风铃零散地飘着,不停地呻吟,不停地颤栗……
   麻丫忽然被一种强烈的失落意识攫住。物质的,精神的,乃至全部的,父亲都毫无保留地给了这个女人,而自己却被忽略得一干二净,家的感受陡然一阵痉挛,疼得她钻心刺骨。
   “啪嚓!”麻丫蹬的凳子散架了,实实称称把她撂在窗下的地上。声音惊扰了这双性意正浓的野鸳鸯,两人慌忙拽扯搅在一起的衣服,不顾正反,不及里外胡乱往身上套。摔倒在地的麻丫立刻爬起,拍打几下身上的灰土,拢拢圆满的球头,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哐哐哐!哐哐哐!”她抡开膀子使劲砸门。
   门开了,女人眼睛溜着麻丫,两手背向身后贴墙蹭出房门。老麻盯着麻丫敢怒不敢言,一想那次受教育的情形仍心有余悸。
   事情还得从麻丫母亲在世时说起。
   那天晚饭老麻喝了两杯老白干,酒后便愈加兴奋。母亲看他得意忘形的样子,揣恻他又被单位革委会头头们当走狗打手使唤了,说不准又伤害了什么分子?母亲自言自语地叨咕,革委会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扁担沟带草帽尖头不露。”转而她义正词严地告诫老麻,少作孽,积点阴德吧。老麻正为自己下午批斗会上的出色表现而兴致满满,老婆的数叨却让他心怀不悦。他白愣老婆一眼极不耐烦地回敬一句,这是革委会对我的信任和重用,老娘们家家你懂个屁,说罢,老麻拎起外套摔门扬长而去。
   那个晚上,老麻一宿未归。他借着两杯老白干的酒力,亲手打死了一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第二天,母亲得知这个触目惊心的消息,心脏病骤发,送到医院已停止呼吸。
   给母亲烧完头七,麻丫招呼上手下的十几号小江湖在家守株待兔。老麻进院刚立稳自行车,麻丫一挥手“姐妹们,上!”十几个小江湖一窝蜂似涌出房门,一条印有“中粮”字样的麻袋套住老麻上半身,他被一绊掀翻在地,只听麻丫一声令下,“打!给我狠狠地打,打死我兜着,他也打死了一个反革命,就拿他当反革命打,给我妈报仇……”
   老麻经受这番教育,躺在炕上一个礼拜才能下地。自那次以后,他既恨麻丫又怕麻丫,只要麻丫一瞪眼,他立马直溜站着,一个瘪屁都得夹着。关于他打人致死的事件,因死者被定性为现行反革命,故没被追究刑责,但老麻从此却收敛多了。
   没了母亲的管束,麻丫更江湖了。她带领胡同里的十几号手下,为每人印制了多种名目的红袖标,什么毛泽东思想战斗队;什么毛泽东主义战斗队;什么驱虎豹战斗队;什么追穷寇战斗队;什么卫东彪……什么井岗山……等一系列战斗队。
   在胡同居住了多年的驱虎豹兵团司令一家搬走了,接着又搬进一户人家。说是一户,只是一人,并且还是个未成年的初中生。这是个文气十足的大男孩儿,听人们议论,男孩儿的父亲是著名剧作家,写过很多大毒草;母亲是话剧演员,主演过很多部大毒草。“文革”开始他们就双双被批判,之后又被下放农场接受改造。
   大男孩儿的家当极其简单,除了锅碗瓢盆、一只旧皮箱和一床被褥,还有一只小提琴。他委婉的琴声总会让麻丫驻足窗下倾听,不知为啥,这琴声还会常常使她落泪。麻丫从有记忆起,似乎只流过一次泪,就是母亲下葬那天她哭了,而且是嚎啕大哭,除此再没掉过泪,而男孩儿的琴声却能润索她的泪。
   麻丫不觉中走进琴声,走近男孩儿。她知道男孩儿得了贫血症,需要钱医病,需要钱营养,麻丫想帮他。不,不是想,是一定,一定要帮他。
   麻丫这帮十三、四岁的孩子们,每天都变换着胳膊上的内容,每天都做着不该做的事情。他们时常出去劫道,被劫者大都是半大孩子,她们出手的对相不分性别,出手的时间不分昼夜。大人们带着挖苦意味称麻丫女响马,孩子们称这些带红袖标的小江湖为红色响马帮。
   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都知道,大人衣兜里都揣不了几个钱,何况小孩子的衣兜,当然比脸还干净。故此,红色响马帮打劫的收获甚微。
   为了英俊文邹的大男孩儿,麻丫需要钱,需要更多的钱。她终于找到一条来钱之道,常在风高灯黑的夜晚,带领红色响马帮搭人梯翻过煤校工厂大墙,去炼铁炉的废料堆偷铁。这样的收入来得快且数目大,差不多抵上一个大级工的薪水。麻丫每次把好吃的营养品放在男孩儿面前,总能换来感激的一笑;每次把买药钱递到男孩儿手中,总能听到像琴声一样动听的谢谢,而每次麻丫都被重复的笑脸和谢声感动。
   麻丫带领红色响马帮劫了军代表的千金,结果撞到枪口上栽了。她以一种非正义的仗义揽下全部责任,作为主犯被送少管所教养两年,其她小江湖分别被拘留半月释放了。教养期间,麻丫还惦记着大男孩儿,而大男孩儿却没去探望过她。不过,麻丫并不怨恨他,认为教养院不该是大男孩儿去的地方,在麻丫心里他太完美,太高贵了。
   两年后,麻丫教养期满回来了,胡同发生了太多的变化。父亲还是娶了那个女人,而自己最想念的人搬走了。还是听人们说,一个月前,大男孩儿的父母被解放出来,之后举家迁往省城。大男孩儿走了,而且走得干净彻底,一句话没有,一个字没留,像风样地飘走了。自己进去不久,红色响马帮就散伙了,姐妹们都各奔前程了。麻丫很失落……
   麻丫上班了,公社织袜厂接收了她。厂长是做过居委会主任的大妈,性格豪爽泼辣,工作较真儿、认真。她连续安排几名挡车工师傅带麻丫都被以各种理由拒绝,女响马名号让众多人闻而生畏。
   每台袜机都有额定指标,厂长不能强迫挡车工带学徒。最终,大妈厂长还是说服一位大妈年龄的师傅收下这个女响马做徒弟。麻丫就是麻丫,孬亦孬个轰然,好亦好个出众,她还真给两个大妈长脸,虽然挡车工是熟练工种,技术含量不高,但上机台三天就能独立操作的学徒工还没先例,麻丫不但做到了,而且一周后居然为师傅独挡一面,一月后竟能赶超十年以上工龄的师傅,出自她手的日产品从质量到数量无可挑剔,无人能敌。大妈厂长庆幸这社办小厂得了个宝,她打心眼里稀罕麻丫。
   一恍麻丫在机台上干了三年,她的挡车技术娴熟出众自不必说,机械维修技术也是巾帼不让须眉,在这几十号人的小厂她可谓是个人物,女响马的江湖气息多了义气祛了匪气。
   在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大趋势下,夹缝中求生存的社办小厂举步维艰。想立足,想发展,就要侧重加强市场这一薄弱环节。大妈厂长觉得最佳人选应该是麻丫,能干、外向、仗义、诚信她都具备,销售工作非她莫属。
   麻丫走进了陌生的营销行当,摸索中遭遇过困难挫折,不过她的信念是不负众望。大妈厂长等着她呢,大妈师傅看着她呢,小厂的几十号人盼着她呢,吐血玩儿命也得把产品推出去。
   麻丫来到省城三天了,为给厂子省钱她住条件最差的小旅店,为给自己省钱她吃街头最便宜的大排档。三天里跑了多家商场,签出的订单不够半月的产量。麻丫着急上火起了满嘴燎泡,她的诚挚打动了一位商家采购部的负责人,他指点麻丫去纺织品百货批发公司看看,并告诉她能把那儿攻下来,就不用挨家挨户地推销了,纺百批发公司的订货价格虽然低,购买量却大,薄利多销嘛!
   抱着试试看的想法,麻丫走进了这家牛气十足的大公司。她毕恭毕敬地从一个部门被支到另一个部门,从一个人那儿被支到另一个人那儿,只因她低声下气地有求于人,不能有自己的实际思想表达,不能与坐在这儿的任何人有平等,包括看门的,扫地的,都得送上一副笑脸。她被有意无意地物化了,像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
   一上午过去了,麻丫的工作没有丝毫实质性的进展,她恒下心来啃下这块硬骨头,上午不行,下午来;下午不行,明天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麻丫终于请出了主管业务的几位相关人员,举杯舍命陪上帝。女响马的江湖豪气打动了诸位,拓展了小厂在省城的大市场。
   半年不到,麻丫全面打开了市场局面,产品辐射省内各市大小商场,百货柜台,她给小厂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效益,走出了人生的一片天地。
   江湖是多味的。
   “文革”年代,麻丫从趋之若鹜的群体游离出来,构筑了符合自身口味的江湖,懵懵懂懂闯荡数年,为苍白的情义付出两年教养的代价。
   市场经济大潮下的江湖,麻丫站在水中嗅着金钱的味道摸索前行。她似乎没走出过江湖,却在闯江湖的成熟中挣脱世俗,渐渐向精神高空上升。
   在企业体制全面改革的过程中,相当规模的一批国企抑或集体企业,轻而易举地归属实权在握的官人们,国有资产从帐面的虚无凝为官人腰包里的实际,残酷现实只换得国民一声深深的嗟叹!可恶的阶级化分消亡了,接踵衍生出了阶层的化分。目睹身着西装打着领结侃侃而谈的权贵,一个华丽转身又多了一份富贵。麻丫又一次感受到不公,而且是极为不公。甚至少时澡堂子里仅存的那点裸体公平,都找不到了。
   社办小厂从经营规模到管理模式被淘汰是必然,织袜厂关门了。上班下班是几十号人赖从生存的秩序,小厂的关停把这些人甩到了秩序之外,集体之每一个体同时丢掉饭碗,看上去似乎彰显公平。公平没多久,上边便指定个有来头的人欲买断小厂,工人们心里明镜似的一目了然,言为买断,实为白拿。年轻气盛的麻丫站了出来,使出骨子里固有的江湖豪气,仗义执言带头抵制外人侵吞集体资产。她又把自己推向“首犯”位置,牵头以股份制的经营模式集体买断织袜厂。
   麻丫适应新的市场机制,背起行囊走南闯北为几十号人的生存而奔波,她以慢慢老去的年华换得小厂的复活与兴盛。麻丫辛苦着并快乐着,她仍在主张愈来愈不符合社会主义特色的公平,自己不多取分文,只为别人多分一杯羹。
   女响马的称谓在人们心目中已丝毫没有强盗意味,它是散发着江湖气息侠气仗义的代名词。人们猜恻不出麻丫还能走多久……她会被时代抛弃吗?另类的女响马。
   
   胡同移民
   布旺喇嘛在胡同公厕旁一住就是十多年,从居住时间上定义,可谓人在户不再的胡同常住人口抑或胡同移民。
   提及厕便想到肥。农家肥没被化肥取代之前,粪便是庄稼的主要肥料,由于草木灰沤出的绿肥不及人畜排泄物发酵肥劲大,粪便就更显金贵。城乡一起乱的“文革”那些年,几十里外的村屯因争夺城里公厕的粪便时常大打出手,乃至不惜头破血流。后来由各公社协调化分公厕归属,因粪而喋血的现状才渐平息。
   布旺喇嘛从那时起长年驻扎胡同公厕旁的窝棚里,日夜看守那座永远散发着一个味道的粗糙建筑,它的三面墙上都歪歪扭扭地涂着“偷粪打死无论”的几个大字,红墙白字赫然醒目。
   布旺是佛寺的一名小喇嘛。他极普通,甚至普通得忽略不计。
   春秋冬的三个季节,他总是缠着一条长长的红腰带,它像是布旺一个很重要的物件,还像是布旺的一个标志,透过黑觑觑的污渍依稀可见暗红的底色,它虽脏却纯粹,布旺是这样认为的。
   他身材瘦削低矮,光亮的青色头皮下,稀疏地暴着几根黯蓝色血管。当他视线聚焦某一物体或人体之上,总会习惯地眯起双眼,使之狭长的两眼更显其狭长。这时,舒展开的浅红色眼睑像黄裱纸上的点缀贴在脸上,亮暗分明。纯粹蒙古族血统的布旺,汉话讲得生分硬朗,像半生不熟的炖菜,绊绊磕磕的只言片语也有咀嚼不透的内容,木讷的布旺很少与胡同人交流。
   佛寺是地处辽西北的蒙古族人聚居地,栖居于此的汉人寥寥可数,那儿的习俗释放着浓郁的蒙古民族气息;那儿的人们粗犷豪放极具蒙古民族的优良品质。佛寺鼎盛时期,民间流传这方圣地是:“有名的喇嘛三千六,无名的喇嘛赛牛毛。”经历数百年藏传佛教文化的积淀,历史在不断增加它的厚重。建国后佛寺兴盛的香火逐渐熄灭,直至“文革”时期被彻底捣毁,喇嘛众僧集体转制为人民公社社员,被比作牛毛的小喇嘛布旺也做了社员。

    布旺栖身的小窝棚极简陋。低矮的门框与他低矮的身材相差无几,咫尺小窗钉块发乌的白色望料布,透过门板间的缝缭能清淅看见公厕粪池。灶台连着不足一米宽的小炕,一盏干涸的油灯污渍斑斑躺在墙角,它似乎是个多余的物件,像是很久没人眷顾它了。
   生产队拉粪车差不多一月来两次,每次都给布旺捎点粮食和烧柴,冬季会带上些咸菜,夏季还能带上坛大酱和青菜。菜市场的店员偶尔推一车剩菜来胡同叫卖,布旺从不放过便宜的购买机会,掏出兜里仅有的几分钱,买下满身残疾的廉价青菜。
   胡同里居住的人家大多是矿上家属,几乎家家有月供煤分儿,布旺不惜力是个闲不住的人,常帮公厕周边几户人家往煤仓收煤,出于感激人们会多留些碎小煤渣给布旺,时间久了,他的灶里也习惯消化煤炭了。
   冬季,布旺隔三五天就跳进冻实的粪池起粪,站在下边,他衰弱的视线几乎平行于地面。一天,布旺正在下面起粪,恰赶胡同里毛家兄弟俩追逐打闹至公厕边,布旺扬出的一锹粪便冰砣正扣在毛二的脚面上,一下激怒了驴性霸道的兄弟二人,哥俩不容分说,拽出粪池里的布旺就是一顿扁踹。住在公厕不远的梅家老太见此情形,赶快拧着民国小脚去找居委会主任,这下事儿可大扯了。
   毛家是富农成份,毛父懂得夹着尾巴做人的道理,毛母却不然,她的人性实在太差,常与邻里发生争执,咒起人来慢条斯理,满嘴骂街的味道。她辱骂别人的嘴都是个X,唯她的嘴才是个嘴,以文字概括这种女人实在无法用事实说明,只能犹抱琵琶半遮面。
   被打的布旺是纯粹的贫农社员,问题立时严峻起来。区上调过来十多名带红箍的联防队员,把毛家俩兄弟五花大绑带回联防队。
   联防队是个啥地儿,确切地讲相当于伪满洲国时的日本宪兵队。抓进联防队的人没有囫囵个出来的,不死也得扒层皮。毛母感到这回的事儿大发了,俩儿子挂着黑牌儿在外满街转圈儿,她在家里搓着手满地转圈儿。看上去毛母十分焦灼,她的眼梢下吊得更低了,两腮下垂得更长了,从心情到表情的走势可谓飞流直下,没了先前的精气神儿。
   下午,毛父得知儿子出事儿的消息立时赶回家,瞅着坐卧不安的老婆在面前晃来晃去,他一股怒气冲上眉头,瞪圆两眼喝斥道:
   “你个败家老娘们!告诉你们少惹事生非,少得罪人,你们他妈了巴子的没一个听话的。这下捅娄子了吧,咋办?你说说,咋办?”
   毛母怔怔地听丈夫训斥,收住脚步一言不发。吵归吵,训归训,最终还得想法子把儿子救出来。毛父这个富农家族的后裔,智囊也略显些许的富裕,他让老婆带上两包槽子糕(蛋糕)、两瓶罐头去求当事人布旺,做缉磕头也得求他证明,俩儿子是跟他闹着玩闹急眼了,不是故意打人的。
   毛父的主意奏效了,第二天上午俩儿子就放回来了。不过,还是被联防队员打得鼻青脸肿,好在解救及时,没被教育到伤筋动骨遍体鳞伤。
   自毛大和毛二回到家,哥俩一直沉默不语,情绪低落极了。必竟是两个未成年的孩子,挂着富农狗崽子的黑牌儿满大街示众,心理上怎能有那么大的承受力,精神创痛已远远超过皮肉之苦。毛母搂住哥俩摸摸这个,抚抚那个流下眼泪。
   “毛大毛二,记住!从今往后咱们别再惹事儿了,妈也不和别人骂架了,好好跟胡同的邻里相处,过去的事儿就别再想了。等着,晚饭妈给你们做好吃的。”
   毛母带上肉票去付食品商店称回一斤猪肉,她拿出平时舍不得吃的几斤大米,煮了满满一盆白米饭,用炼出的猪大油和油梭子还有少许肉片,炖了一锅酸菜粉条冻豆腐。
   一家人刚准备吃饭,毛母看着围坐在桌前的爷仨开口说:
   “给布旺端过碗饭菜吧。”
   毛父瞅眼老婆乐呵呵地。
   “学仁义了。好啊,叫俩孩子送过去。”
   话音刚落,就听院外笃笃笃的脚尖磕门声,毛母起身走出房门。
   “谁呀?”
   “是……是我。布……旺!”
   毛母陡然一惊。心想,这事儿都处理完了,咋又找上门来?紧走几步拉开院门,见布旺一手拎着她送去的两包槽子糕,一手抱着两瓶罐头,脸红红的,像他那两片红红的眼睑,低声说着别扭生硬的汉话,表达退还礼物的歉意……
   
   一件非常令人难忘的事儿,发生在布旺离开胡同前的那个秋天。
   当时,国人的最高统帅发表最高指示:
   “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还有“备战备荒为人民”。
   紧跟着便再现了国人在国土上到处掏沟掘洞的宏大场景,工厂、矿山、学校及街路两旁毁树挖壕,防空洞弯弯曲曲遍布城区。
   这天清晨,天刚放亮,生产队的拉粪车就已出村前往布旺驻扎的看守点。半路,车老板给架辕的宗红马挂掌耽搁了些时辰,临近中午才赶到地儿。老板子从车后把儿(音:罢。意:车的最末端。)搬下料槽放在马前,加上些草料就径直走进布旺的小窝棚,他坐在炕边装好一袋烟,刚划根火柴欲点烟,就听红宗马长长一声嘶鸣,布旺和车老板赶紧起身走出窝棚,只见这匹高头大马惊恐地拖着空车沿胡同狂奔。
   之前,抛石子儿击打马头的两个淘气男孩吓得呆若木鸡,贴墙根儿挤作一团。见此情形,布旺撒脚朝受惊的红宗马追去,车老板年岁大脚力差,气喘吁吁地紧随其后,眼看马车快要蹿出胡同……
   出胡同不远的马路右侧是所小学校。这儿会,正是中午放学时间,防空洞和残土占据了窄窄的人行道,三五成群的孩子只能在马路两边行走,情况十分危急。
   片刻,马车已蹿出胡同拐向大道,布旺距受惊的红宗马已近在咫尺,伸出的手臂就差那么一点点够不着缰绳,狂奔的马车在行人身旁倏然而过,随之惊惧哗然一片混乱。瘦小的布旺与强壮的大马角逐,手臂极力靠近高高扬起的马头,身体拚命贴紧浑圆的马肚,使惊恐的红宗马尽量感受些许的安全,布旺试图以危险的代价稳定住它的狂燥情绪。
   红宗马在继续狂奔,布旺在继续拚命。突然,布旺收回伸向马缰绳的手,迅速拽开缠在夹袄外的红腰带,像草原骑士抖动套马杆一样掷向马颈,瞬间,两手各薅住红腰带的端头遽缠一圈,死死勒住马颈使它侧向自己这边。红宗马受到外力冲击,前腿弓起,后蹄蹬地,后腿撑起倾斜向前直立的身体,布旺几乎被站起的红宗马吊起,他使劲让身体下坠拖着红宗马放缓速度……
   他拖着马,马拖着他,他与它在做正负两种能量的加法,和值在递减。红宗马不愿屈服,布旺更不能让步,当彼此的动能消耗怠尽趋于零,红宗马连同车身倒向布旺……
   慈悲的布旺喇嘛可谓命大,身上虽多处骨折竟没致命伤。住进医院经过两个多月的治疗,能拄拐下地了。布旺不忍让国家在自己身上多花钱,坚持回去养伤。那天,生产队来了一挂专车,还是那匹红宗马驾辕,接走了布旺。
   人们盼布旺伤愈后还能回到胡同的小窝棚。冬天过去了,布旺没回来;春天过去了,布旺也没回来:夏天过去了,布旺还没回来,又到秋天了,布旺一直没有回来。小窝棚来了一位比布旺大很多岁的老喇嘛,胡同人们向他打听布旺,他告诉人们布旺走了。
   走了!怎么会走呢?惊讶之余,人们感叹布旺的离去。
   老喇嘛向人们讲起了布旺。
   布旺生下来就很虚弱,趔趔巴巴长到五岁,看上去还不及三岁孩子壮实。父母担心布旺活不长,把他送进寺院侍奉佛祖以求活命,从此布旺的亲人再没来过。没人知道丢下儿子的父母为何许人?也没人知道他们躺藏在哪儿?一个弱小的孩子从此开始打柴种地,诵经念佛,做了一名地位卑微的小喇嘛。
   拦劫惊马受伤后,市县树立他是欧阳海式的革命英雄。采访记者站在面前,他眯着两眼发呆且十分拘谨,啥也说不明白。记者只好把自己的思想体会强加给布旺,撰出两篇报导了事儿,领导的愿望也随着布旺单纯的思维而辞逝。
   布旺出院不久还尚未扔掉拐杖,伤口又出现了化脓感染的情况。致病菌侵入血循环,在血中生长繁殖,产生毒素而发生全身感染,起初他一直服用止痛片,认为白药片能治好他的伤,待再去医院诊疗便为时已晚,经会诊医生确定为败血症。不久,布旺走了!
   布旺喇嘛这次迁徙的路途太过遥远,离开那么多不相识却又牵挂他的人们,移民去了天国,胡同里的好多人都流泪了,毛大毛二哥俩哭得最伤心……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