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秋阳】    

  我承认自己不是一位事事细心的人,对生活中日常经历的许多事,往往不太注意。这就难免时常会有些东西被忽视,哪怕那事也许很重要,本不该这样粗心大意。比如秋意,眼前这乡村的秋阳所表达的秋意。虽然,自从来到这个世界,我就没有,也不可能逃避与它不断往复的照面;不管心情怎样,是否意愿,总免不了在秋来秋往中,一次又一次地穿行在秋阳的光照里。但是,当我裹着一身的秋意,再次回到故乡,走近久违了的乡村,沐浴在融融的秋阳里时,仍感到许多新鲜与陌生。我发现,竟有许多秋阳的生命表达,被我不知不觉中轻易遗失。

  中秋的一个上午,偶然所获的悠闲,难得而弥足珍贵。

  这里的中秋,不是那个让诗人们婉约颠狂的节令,而是季节行走过程的一个阶段。引发我雅兴的,是秋阳。是的,雅兴之下,我对这既熟悉又陌生的乡村秋阳,进行一次认真的阅读。这有点像一本喜爱的书,早已买回,因种种原因,一直被放置在繁杂的书厨里,不曾认真翻阅。一个偶然的机会,才重新把它抽出。世界就是这样,总是在偶然与必然之间交替。那天,兄弟姊妹约好,回乡下看望父母,给老人家带回一些远离的天伦。虽然我们都早已在城里安家落户,我们仍习惯用一个回字,表达这样的心情。按照过去的习惯,这天上午的生活通常是这样安排的:我们从城里的超市买回一些菜,已制作好的成品和带着泥土朝露的鲜活;姐姐妹妹们负责上灶操厨;我们会一次又一次地劝年迈的父母在客厅里看电视,40多个卫星频道可任由他们选择。可是,他们无论如何闲不住。我们心里也非常清楚,父母此时最大的热情和幸福,就是和儿女们在一起,哪怕掐掐菜,添添柴,洗洗碗,也比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舒服。本来该是主人的儿子儿媳们,反倒成了宾客,只需喝茶打牌娱乐。这就是父母,秋阳般的父母,哪怕是尚存最后一席温暖,都要毫无保留,全部照耀他们的子女。

  可是,在我们正要动身回家的时候,夫人却接到电话,省里有领导来检查节日安全。我只好暂时一人先回,约定的四方城也成了三缺一。只好各取所好。

  于是,一个关于秋天的偶然,就这样必然地降临。

  我抬了一张竹椅,来到二楼的露天平台。本意是要沐浴秋阳,观赏满坝的风景,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从来没这样有意识地,认真地观赏过乡村的秋阳,此时的我,竟然有几分不习惯。我感到,眼前这成都平原乡村的秋阳,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像秋阳;似乎没有直接的物证,能够证明它的存在。它不像夏阳,有艳艳的光束,从浑圆结实的太阳里喷射而出,照射到大地,让大地上的一切景物,顿然变得美丽而生动。走出室外,你不仅强烈地感受到那阳光的存在,灿烂,艳丽,热烈;而且,照与被照,源头与泽荫,主次分明,层次清晰。秋阳就不同了。它似乎没有带来什么独有的特征。既没有唐诗里的洁净,空灵,天高气爽,也没有宋词里的平沙晚照,潮退舟斜。此情此景,很难让人联想到阳光二字。倒感到是一种溶液,似用雪碧和橙汁勾兑的鸡尾酒,淡淡的,澄明的,平和的,盛满了一只硕大无垠的酒杯;那天上的云朵,是酒杯里飘逸的汽泡,一朵朵,一串串,不停生存,又不断飘散。太阳,不过是汽泡的一种,一个生命积聚的精灵,飘浮在酒杯的面上。它并不算是最大的,但是更沉稳,结实,更富灵性。你就会感到,仿佛不是有了太阳的照耀,才有了世间的生命万物;而是世间的万物,在一只美丽的容器里,被一种温馨的溶液长久浸泡,才赋予了生命的气息。忽然有一天,这生命的精灵,像嫦娥奔天般腾空而起,飘逸升腾。经过九曲十八弯的考验,不少的走失了;只有少数的精华,从溶液中浮出水面,到达了天穹的顶层。它们汇聚到一起;太阳,只不过是它们集聚的生命之魂。

  能够证明秋阳存在的,是院落边的那棵树。

  那是一棵水杉,是我刚参加工作时栽的纪念树,树高已过二层的楼顶。柔软的秋风,时断时续,挟着秋阳,轻柔地吮在脸上,有一丝温馨的痒。树叶已经泛黄,开始有一些稀稀疏疏的掉落。想起那两只红遍神州的蝴蝶,“待到秋风起,秋叶落成堆”,我曾不只一次,为这优美的句子所感动。但是,要不是秋阳,眼前这飘落的秋叶,就没有这般的诗意。那针状的杉叶很细,一进入秋天,叶根就不断萎缩,有点弱不禁风,怎敌得过秋风的招手。悠悠然然的飘落,本来是表达的一种依恋,无奈和愁绪,是要去回应文人墨客们多愁善感的句子。许是经过了秋阳炮制的那澄明的液体浸泡,那飘逸的针叶,也一扫落叶的灰暗,惆怅,忧郁,带上了几分金黄,明丽,清爽。面对这样的飘落,你不会感觉到它是脱离母体,奔赴死亡;而是母体派出的生命的大使,奔赴地母,像美丽的落红,去完成化作春泥更护花的神圣使命。飘落,只不过是秋天一种收藏激情,储存生命的仪式。如果不是,长久的飘逸,为何仍不见树下落叶成堆的衰败之景。

  秋阳的神奇还在于,它使原地不动,僵硬凝固的树,改变了存在的姿势。还记得夏季回家看见的情景。正是中午,骄阳火辣辣地照下来,浓绿的树冠,定影成院落旁一堆大圆桌状的阴影,枯燥,单调,僵硬;在强大的光艳包围下,它显得力不从心,奄奄一息,令人担心随时都有被呑噬的危险。眼前的树就不同了。秋阳斜斜地照在它的身上,把它丰富的身影,透射在院坝的水泥地上,像一位美丽少妇的侧影,风情万种;树叶正在飘落的枝杈,在微风吹拂下,婀娜多姿,疏瘦横斜;别墅的投影,山门的投影,竹林的投影,与树的投影交识在一起,阴阳互补,动静结合,便构成了一幅巧妙的乡村工笔画。由于有了秋阳,这淡淡的阳光,斜斜的照射,画面的每一部分,从原型到投影,就摆脱了庸常,富有了动感和生命。

  于是,我坚信,秋天并不只意味着落叶,不仅仅是生长愁绪的季节。拂开秋天的落叶,你就会发现,只要秋阳还在,秋天就在收藏生命,积聚希望。


  【乡下的寒露】

  本来是要寻找一位朋友喜结秦晋的日子的,农历九月初六。朋友的请柬上写得明明朗白,且电话中反复叮嘱。我却习惯于用公历记事,便去找那个对应的日子。谁知,翻开日历,竟被两个刺眼的字绊了一下:寒露。多么熟悉而亲切的字眼,它曾像摇篮曲一样,回响在我的童年。不是催眠,而是催促我一天天长大,从身到心。

  父母是地道的农民。不误农时,恰到好处地播种,耕耘和收割,似乎是农人天赋的使命。因此,尽管从呀呀学语起,读过一些私孰的父亲,就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给我们讲述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讲解什么叫做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但是,父亲讲得最多,最生动,最动情的,还是农谚中的二十四节。比如,寒露胡豆霜降麦;秋前十天无谷打,秋后十天满坝黄。前者说的是小春胡豆豌豆播种的季节,而后者则是指大春水稻收割的时候。了解这些,是一个农民起码的基本工,就像工人的车钳铇铣,那是谋生的本事。

  父亲一直以来就瞧不起城里人,特别是那些既不是干部,又不是工人,靠一些小本生意谋生的居民。说他们既不会做工,又不会种田,是一种好逸恶劳。比如我的舅舅,就向来为我父亲瞧不起。舅舅生活在一个小县城里,摆一个小摊,靠修修补补过日子。尽管舅舅的日子比我们过得好,但是,在父亲看来,他既不懂栽秧打谷,又不会耖田耙地,有时还到处钓鱼打猎。这都是不务正业。如果大家都不熟悉二十四节,不懂农事,不做工,那粮食从哪里来,蔬菜从哪里来,自行车手表从哪里来,不喝西北风吗?父亲常说,咱当农民的,误了农时,就等于学生误了考试,十年寒窗全是白废了。我知道,升官发财,进城当工人,从来都不是父亲的奢望。父亲这样说,骨子里还是希望我们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合格农民的;要像熟悉回家的路一样,熟悉二十四节,熟悉播种和耕耘。

  又是一个寒露天。这久违的寒露呵,就在这么不经意间,轻轻撩拨着我的心绪,竟使我有一种晃若隔世之感。记得,小时候,每当秋收之后满坝满坝金黄的稻谷,经过收割,翻晒,风净,装进了仓。看见满满的仓,父亲的脸上总是挂着坦然,踏实的微笑。可是,一旦出了门,看见满坝的稻桩,胡子拉渣,不修边幅;已晒干打堆的草垛,像坟冢,渲染着衰败和死寂,父亲的心,就又像这秋收后的原野一样,充满落寞与空荡。我知道,父亲心里又在默念他的二十四季口令,白露,秋分,寒露,霜降。此时,用不着多问,只需与父亲一样,默念一下,就会明白父亲心里盘算着的心事。你就会感到,在一个真正的耕耘者心中,是没有绝对的播种与收获之分的。春华和秋实,播种和收获,都只不过是季节轮回中的一个节点,一个阶段和过程;耕耘,才是四季不变的永恒心情。

  当然,心里的盘算是短暂的,耕耘才是农人的天性。于是,我看见,手上的血泡还没有脱落,收割时脸上晒脱了的皮,还露着一块一块反差鲜明的斑点,甚至两眼的血丝都还没有褪尽,父亲又牵着牛,扛着轭出门了。翻田,耙田,晒田,息田,开始新一轮的播种。这是父亲胸有成竹的耕耘程序。很快,板结的稻田被重新翻转,一片一片,一行一行,像鱼鳞般凉晒,伸腰抒肢,重新回归酥软;然后,经过紧凑而短暂的休养生息,吸足充裕的氧气和氮气,便只等寒露和霜降的来临了。这就像人,经过一天紧张的工作,便是休息,睡觉,养精蓄锐。清晨起来,漱口,洗脸,吃饭;然后,带着一身的神清气爽,投入新的一天的工作。当然,也有例外。如果立秋那天下了雨,漏了秋,遇到滥秋,情况就不一样了。不仅板结的稻田难以凉晒,酥软,不宜作物生长;而且,田土吸收不了足够的养分,也会给作物的生长带来无数的困难。节令不等人,到了寒露和霜降,便只能在“老汉田”里播种了。那样,出苗后的胡豆豌豆,往往会纤细弱黄,一副病恹恹的样子。

  乡下的寒露,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播种季节。它往往被人们忽视,忽视在秋收的喜悦里,忽视在春华秋实的传统思维定势里,也忽视在它的似乎无足轻重里。然而,有谁注意到,如果离开了它的转承启合,离开了寒露胡豆霜降麦,我们的植物链是否还会这样顺利承续;在食不裹腹的年代,青黄不接将会怎样被拉长,直至将我们的生命链条拉开一个无法弥合的口子。乡下的寒露,还是一个优雅的播种季节。几席秋风,早已卷走了酷暑的毒热,拭去了农人脸颊的热汗,清爽的田野,是一年中唯一可以与春天媲美的季节。然而,这一切,都被多少人忽视!因为卑微,渺小,生不逢时,就被这样心安理得地严重忽视,我们生活中的多少遗憾与悲剧,不就发生在这种轻浮的忽视里?

  经过翻晒,耙细,平整后的田野,黑紫色的土地,像一张刚刚展开的宣纸,青山秀水,花鸟虫鱼,全在主人的挥毫之间。点胡豆虽不像栽秧打谷那样隆重复杂,也是一门细致活。先要杵坑。杵坑用的杵杆,是用一根带叉的树杈做成。树杈的头被削尖,包上去一个铁帽,便成了杵头。然后,将两技分岔的树技打磨光滑,成为农人杵坑时的杵柄。播种胡豆豌豆时,杵坑活计往往由技术熟练,身强力壮的男人担任。但见男人们手执杵柄,杵头朝下,边杵边退。不一会,一排排排列匀称,行距、窩距适度的种窩,便像整装待发的队伍,在平整的田野列队待命。紧接着,播种和施肥的妇女,会依次在坑里点上胡豆豌豆种籽,覆盖上肥料,播种就算完成。再过两个节令,到了小寒大寒,冻死老汉的季节,绿油油的胡豆豌豆苗,并不理会寒风苦雨,便重新装饰了冬天的原野。

  自从读书进城,直至参加工作后,就疏远了农村,疏远了农时;二十四节的农谚,也成了一种渐行渐远的记忆。今天,偶然想起乡下的寒露,竟突然感到,多少年来,自己是不是也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轻浮的忽视,不知不觉中,忽视了一些不该忽视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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