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的不止是书

 

  十日不读书,面目可憎。三五十日不读书,就等于是给心灵掘墓。这三五个月,被俗物俗事纠缠,不记得读书,一颗心在坟墓中进了出出了进。待春来万物苏,终于记起读书的好来,一册在手,果然,情怡天地,宁静安乐,心得新生。由此可知,不读书,心死之可期也,侥幸不死,亦与行尸走肉无异。因为这一惊悟,感恩之心勃发:谢天谢地,这个不甚理想的世界还有理想的书等着一个不甘沉沦的妇人去读。


  所有的艺术家都要经历两个时期,第一个是真情实感的时期,第二个是墨守成规与衰退的时期。到了第二个时期,他不再创作而是制造了,这就是从大师到工匠的退化。这是丹纳在《艺术哲学》中总结的艺术规律。了解到这一点,对于任何一个自己喜欢的作家,就不会抱有不变的期待了。若不喜欢了,找几个新出道的来,试着从中再喜欢一个就好。比一味地指责他的作品退化了好。生命始终在退化,谁的艺术生命又能长青?任何一个读者,都有喜新厌旧的特权。任何一个艺术家,都有“过气”的悲哀。


  早些年最困扰我的一个问题是,人类为什么要发明“上班”这个玩艺儿,生生地把自己困守于一个时空。读了一些书后,我想通了,原来不光是上班这一件事,自有人类以来,人总是在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财富,声望,尊严,体面的死亡,爱与性的搏斗,信什么神,穿什么衣,甚至留什么辫子……人性解放的道路还很长,人性的真正自由始终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就像共产主义一般遥远。


  春日暖阳,正午小风,读书长了一见识:古人有24番花信之说。自小寒至谷雨计120天,每5天为一候,计24候。每候应一种花信,就是说每五天轮有一种花绽蕾开放。次第开花待到谷雨,大地已是春满,万紫千红。花信以梅花打头,楝花扫尾。楝花之后,盛大的夏季就来了。读到此段,心有薄恨,恨遇见太晚,白生生错过了多少花事。今年来说,已近惊蛰,离谷雨不过48天,花信过了三分之二。不过,还有10种花应该是能遇上的了。一个转念,竟心宽莫名,枕了春阳小小一个好睡。


  蝉是自然界的平常之物。我却对其鸣声颇有刻骨记忆。一是1998年井冈山说的不只是书上的蝉;二是2000年京城人民大会堂侧道上的蝉;三是2000年鲁迅文学院宿舍外围的蝉,四是2008年北戴河中国作协创作基地小院的蝉。细作分辨,那些蝉鸣惹起的心思,竟是条分缕析一丝不乱永不模糊,好不奇怪。最近的一回,是去岁暮春初夏某日,在居城一个生态园中,看流云落日,暮色渐重,骤然西天处遥长一声蝉鸣,忽就把落日惊得跌到了地平线之下,也惊动了水边静坐的我——那是去岁之蝉的初啼,一登台就来了个惊天动地。


  读闲书,读到古雅典人,把开国始祖凯克普洛斯奉为神,以蝉象征之,只因希腊语称蝉也为“凯克普洛斯”。老辈的雅典人还把蝉的形象作为装饰品,插在头发上。在他们看来,蝉生于土,住在干燥的山冈,歌声美妙,形体微小,是纯粹雅典的虫子。他们若是知道,几千年后在东方,有个妇人对蝉着迷如此,大概会奇怪他们的蝉如何就肯飞那么远唱歌给她听呢?那些蝉唱的又是什么呢?别问我,我也不知蝉唱的是什么!只是那一刻,我的心恰巧和着蝉儿也唱起了同样的无名之歌而已。

 

  (二)散文写作的断想

 

  每个写作者的出发点是不同的,概括起来不外乎两点:物质性和精神性。


  物质性的写作,以不同方式存在于众多写作者身上,他们像深山庙宇里络绎不绝的香客,当然也是虔诚的,但他们的朝拜与僧人们的朝拜毕竟各有分别。


  这样说,没有贬低另一类写作者的意思,是因为看到了这类写作的弊端:一旦写作换来了想要的物质性,多数人的写作之路也就走到了末途。


  二、三十年前,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很多人因为生存和改变命运的需要,借助于文学走上了坦途。也由此,文学完成了在这类人身上的担当,并顺利从他们身边逃逸,再也不肯和他们相亲相爱。


  要命的是,这其中还有一部分人,在完成物质世界的构建之后,又寄希望于通过文学打通精神之路,又奈何山高水长,神性不复,写作难有长进,从此进退两难,隐痛多多。


  那么后一类写作者呢,他们跨过物质性的需求,直接向文学索要的是精神的抚慰和圆满,他们做到了么?多半没有,需知精神的沟壑比物欲的沟壑更难填平,写作者的人生,几近病态的人生。


  所以,我高兴自己女儿不写作,我也阻止至交的儿子不要去写作。


  说完写作的二性,再说作品的二性。


  先说作品的物质性。作品的物质性,指的应该是作品中的细节、事件,是外部材料在作品中的陈列。


  作品的精神性,对应的自然就是作者的议论,看法,思想,是心灵世界在作品中的呈现。


  有一阵子的散文,精神性重于物质性,大而不当的观点,高而全的境界,假而滥的抒情,架空了作品,使作品悬浮在了我们的生活之上,散文里的生活,是经过写作者美化了的生活,不是人间的生活。所以有人呼吁,散文要活在人间。又有一阵子,一些人尝试着作品的物质性,散文成了事件细节的罗列馆,通篇没有缝隙,像浇铸的一块铁板,让读者透不过气来,生活在这些人笔下变得阴暗、沉重、脏乱。


  合格的散文,当然是物质精神二性要结合得到位,无论作品指向是上还是下,是飞翔还是贴地而行,细节事件和闲心闲笔都是必须到场的,此所谓虚实相间。


  再上一个境界,理想的散文光有虚实相间是不够的,理想的散文要有个性,个性就是要有作者自己站在自己的文章后面:你的物质所见是别人视而不见的,你的精神观点是别人发而未发的,你的行文走笔是新鲜别致的,退而求之,即便没有上述,你的闲笔落处,也该是通篇之中能够让人记住的那一两个好句子。


  过日子,过出个性很难,写文章同样,所以好文章难写,你写着写着就落入俗套,把自己写没了。占有了很好的题材,起笔平了,可惜;描述了一个很好的事件,收笔高了,浪费;掌握了独到的细节,行笔时用僵了,死了。


  美学大师朱光潜说,散文有三个境界,“最上乘的是自言自语,其次是向一个人说话,再其次是向许多人说话。”这段话值得好好揣摩。自言自语时你的心境是怎么样的,对一个人说话你是怎样的口吻,向许多人说话,你就把自己驾得很高了,不是长官就是师长了。好散文,从头到尾都流淌着写作者个人的精神气象,所以写作者的人格魅力和学识修养很重要。


  传统散文强调自然,但是近年有人用心“作”散文,也大有斩获。代表性人物有格致。有她在,我不敢再言散文,读了她,我不愿再读别人。这启示我们,散文的革新也是有可能的,是有光明前途的。


  散文是件好玩的活,但是,我还是后悔自己拿它当了玩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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