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幼少发小不了情,不远不近一门亲;小杯喝酒大碗茶,皱皱鼻子涩涩牙。酸甜苦辣五味俱,人手口足见高低;冤家父子几多怨?酒烈茶淡兑勺盐。《一壶洒》浸染瘸子的攫取与纠结,《两碗茶》见证牛儿的心路与轨迹。]

  

  瘸子老调调,总管一瓶叫一壶,把盏斟酒总有那么一句:“就一壶,你随意,我兜底。”

  

  我不胜酒力,一杯足矣顶多两杯;瘸子今不如昔也兜不了底,每每喝的没有剩下泡瓶子的多。他不介意,我更没把酒当个东西。

  

  “瞧瞧,这年份,拿钱没地儿买。”

  

  “可不是,上个世纪的茅台!”我呷了一口,咂叭嘴连声说好,好,好酒!其实,我喝啥酒都一个味儿,入口辣辣的,过喉咙管热热的,到肚子里一阵闹腾。虽然对酒没兴趣,顺嘴叫声好,不扫瘸子兴呗。

  

  瘸子给自己满上,却一违惯例没和我碰杯,双手捧杯高举,两眼微闭嘴唇颠簸,眼角滚出了混浊的泪。

  

  “想小妖精了?”我逗瘸子。

  

  瘸子乜斜我,躬身淋尽杯中酒,又捉盏满上,仰脖子一口清,又满上又清,再满上……我拦住瘸子,递给他一只螃蟹。瘸子掰弄半天,恁是掰不开螃蟹壳,放下螃蟹捏纸巾擦脸,竟然泪如泉涌,鼻涕也出来了,一连换了五块纸巾,鼻子眼越擦越花俏,满脸褶子都糊平了。

  

  “抱歉!”瘸子对我拱拱手,起身侧进洗手间,擤鼻涕洗脸去了。

  

  瘸子绅士已久,向来讲究仪表,从不马虎绅士风度。

  

  他是我一个村的人,姓程,上学时叫“程侯”,发迹后更名“程就”。有多少人知道他名字的写法我不清楚,人们先前叫他“程总”,后来都叫他“程董”。我呢?先前叫他“猴子”,后来就叫他“瘸子”。

  

  瘸子小时候腿脚利索,爬树掏鸟窝出出溜溜像只猴,斑鸠麻雀喜鹊老鸹弄不赢他,但凡看见他,非躲即骂。猴子读书坐不住,经常借口上厕所一球日个兔,作业甩给我帮他做。当然,他从不让我白帮忙,总有煮熟的鸟蛋给我分享。

  

  同学们打趣他,猴子去掉“犬”字傍就成“侯”了?他咧嘴龇牙,说程咬金是他老祖宗,隋唐王侯哦!我笑他,你老祖宗不过做了一阵子瓦岗寨主吧?他表扬我说对了,说瓦岗寨主就是一方王侯,吹他老祖宗一个月过一回年,“十二年的王侯奢华一年消费,要几拽几拽,要几酷几酷!”

  

  猴子读书不成器辍学做木匠,竟然无师自通闻名遐迩。忽一日,猴子送我一瓶“汉汾”。那时候,散酒尚且凭票供应,瓶子酒可是奢侈品。么意思哈?我没帮你写作业了,我家也没人喝酒。猴子笑,说你家没人喝,你送给你舅呗。我也笑,笑猴子想进步,巴结支部书记想入党是吧?那就自己送,何必托我转手?猴子一脸愧疚,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舅不待见我,要割我的资本主义尾巴;倏又崇拜,问我发现没?说我舅带头把自己的尾巴给割了,把自家遮蔽集体耕地的大樟树锯了,“晓得吧?你表姐要用那棵大樟树打嫁妆,我效劳怎么样?”

  

  嘿,猴子动我表姐的心思!我舅母死的早,表姐是我舅的掌上明珠。表姐美丽大方,动心的人多了去。我没过十二岁就动过一回心,折枝刺梅向表姐献情,表姐刺梅插进发髻特高兴,要长大了嫁给我做老婆。我舅摇头说不成不成,说亲上加亲生的娃娃没屁眼。表姐嫁给我是不可能了,嫁给猴子有点儿浪费。可嫁给谁不浪费?那就好事猴子呗!我掂着猴子的汉汾孝敬我舅,我舅骂我败家子乱花钱,我表姐笑嘻嘻接过汉汾,说好酒。我挤鼻子弄眼问表姐,“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哇?”表姐凝眉呶嘴,说,“嫁妆没打,喝鬼喝!”我就势推荐猴子给表姐打嫁妆……舅您别发火好不好?人家猴子保证不再耽误大田出工,抽空帮表姐打嫁妆,也就为接受您老的再教育。

  

  “真的吗?”我舅捡棒槌当针。

  

  “岂能有假!”我指天帮猴子发誓,说的跟真的一样。说人家猴子也想进步,要重新做人了,“支部书记同志舅,您别门缝里瞧人好不好?”

  

  “真的?”

  

  “真的!”

  

  哎呀!我真的没有想到,表姐的嫁妆没打好,人跟猴子一起失踪了。我舅凶进我家,汉汾砸向神桌,酒瓶粉身碎骨,酒稀里哗啦溅洒。我爹四耳乎子,差一点儿没把我扇成脑震荡。

  

  我舅逮住猴子,一扁担折他一条腿。若非表姐豁身护救,他另一条腿也得折。猴子的折腿康复得很好,稍微有点儿踩短,不细瞅看不出来。看不出来也掩盖不住,我就此管他叫“瘸子”。

  

  瘸腿猴子本事见长,轻取公社木工厂长职位;企业改制时买断整个厂,遣散工匠就窝开发房地产,一下子大发了。瘸子意气风发,未料我表姐独木桥上摔下滚河淹死了。瘸子破例习俗,披麻戴孝给我表姐守了三个月的灵,带着七岁的牛儿迁居县城。我舅撵进县城举刀断麻,夺回外孙。

  

  瘸子找我陪他喝酒,塞给我三十万存款,托我关照牛儿,逢年过节给我表姐烧捆纸,还撅屁股给我磕了仨响头,县城豪宅的钥匙也留给我,只身到江城捯饬房地产去了。

  

  我舅过世,牛儿哭得天昏地暗。我劝牛儿节哀,牛儿理都不理;我要牛儿收下瘸子的存款折,告诉牛儿连本带息翻一番拐个弯了,牛儿摔地上踹一脚,吼我捡走,别脏了他姥爷的坟!

  

  我羞愧无语。我舅是土改时期入党的老党员,心地纯净眼睛不揉沙子。在我舅眼里,猴子就是个地痞,是拐骗良家少女打劫社会的流氓,我则是地痞流氓的帮凶。我舅摔碎汉汾,把锯开的大樟树弄到滚河上架了座独木桥,到死都没理过我。

  

  牛儿建工学院学有所长,收编瘸子遣散的工匠做家装,揽全县城乡近半家装市场。瘸子摇头叹气,说家装不过养人的摊摊,冇得钱赚;拜托我教导牛儿,认准窟眼石头、抱摇钱树做生意才靠谱。

  

  “自个儿子自个教导!”我不是推诿,确实懵懂瘸子的生意经。

  

  瘸子抹泪,说牛儿妈早亡,牛儿姥爷咬定是他气死的,弄得牛儿不待见他。

  

  我数落瘸子,你跟妖精裹缠是事实吧?年过半百了还养妖精,牛儿岂能待见你!

  

  瘸子问我可晓得他祖上养宠物?神兮兮地对我说,养宠物不过利用廉价资源套取稀缺资源,利用稀缺资源套取金钱,循环往复,其乐无穷。“不晓得养宠物,不懂得利用宠物,就跟钓鱼不晓得挂蚯蚓一样,半吊子二百五一个,做锤子生意做!还大学本科呢,憨球不叽的,你表姐都比你敞亮。”

  

  哎哟,我不晓得,我不懂,我的书白读了,我就憨球不叽的半吊子二百五,我懒得跟瘸子掰扯。

  

  岁月催人老。瘸子又赖上我了,要我劝说牛儿到江城继承他的产业;说他年过花甲的人,该告老返乡含饴弄孙了。架不住瘸子的央求,我做通牛儿工作向瘸子交差。瘸子电话里哭了,要立马跟牛儿交接。

  

  “立马不成!”我告诉瘸子,牛儿要在滚河上架座桥。

  

  “哦,哦,哦!牛儿要渡生他妈是吧?好!好!好!我儿大孝。”瘸子爽快答就承担全部架桥资金,只求牛儿认他这个爹。

  

  瘸子出资牛儿出力,在我表姐丧生的滚河上架起了一座桥。父子桥飞度如虹,连接两岸,车水马龙。牛儿去江城接下瘸子的产业,瘸子如愿返乡。儿媳妇拿瘸子上大人似的敬着,就是喊不出一声爹;孙子犊娃见他只躲,不拢他的身说他铜臭熏鼻子眼。

  

  “遗传,都是你舅的遗传!”瘸子常当我埋汰我舅。

  

  哎哟,若说我舅对牛儿的影响大,我承认;抱怨我舅隔山隔水遗传孙儿媳妇重外孙,就牵强了。犊娃未满五岁,说铜臭熏鼻子眼,不过跟牛儿鹦鹉学舌。

  

  “就一身铜臭,土匪心态使然!”牛儿曾在家里跟瘸子拍桌子叫板,指出程咬金“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打此地过留下买路财”的行径为世人不齿,审时度势归顺大唐才有建功立业;斥责瘸子出资建桥不过将打劫社会的返还给社会,岂好意思惦记跟交管的合伙设站收费!

  

  显然,瘸子懊恼沮丧,不仅因为儿媳妇生分他、犊儿放空他的含饴弄孙,更因为牛儿掐断了他拿父子桥当摇钱树的设想。牛儿向我透露过,正拍卖瘸子的江城资产,还要在滚河上架座桥。我不想过多介入这对父子冤家,只劝慰瘸子,珍惜亲情珍惜‘父子桥’吧,有口皆碑嘛。

  

  “别跟我唱高调好不好?”瘸子瘪嘴不屑,又扯出我舅说事,“念你舅好的多了去,你舅还不是一堆荒冢草没了!”

  

  “哎哟,不在同一层次嘛,我舅焉能跟他的好女婿相比?”我调侃瘸子,给瘸子戴高帽儿,说瘸子你还劲棒棒的,牛儿就在滚河上给你竖碑了;可怜我舅没儿,就一堆荒冢,没人给他竖碑。

  

  “对不起呀!兄弟,多有失态。”瘸子在洗手间清理干净鼻子眼,出来仍不忘检点绅士风度。嘿,老脸还拍过水呢,皱纹平展了许多,可能还抹过香香,脸兜子油滋滋的。

  

  “接着喝!”我仰脖子喝干杯中酒,辣一回是一回,夸奖“好酒,酒好!”

  

  “兄弟还是挺有实力嘛!”瘸子表扬我,又号我明儿继续陪他喝。

  

  “别介!干嘛忙三赶四的?”我推辞。

  

  “想想,兄弟。”瘸子叫我想想。

  

  想锤子想,我笑,“瘸子你跟儿媳妇跟孙子玩不到一块,拉我的差呗。”

  

  “错!错了哇兄弟。明,明儿,明儿是你表姐的三十周年祭日啊!”

  

  哦,原来,我竟然忘了。

  

  瘸子抹眼睛,说,你忘了我忘不了,明儿弄点卤菜,到你表姐坟上喝,还是一壶。一日夫妻百日恩,你表姐陪我八年多,算算该有三十万个恩日吧?够我享用的!“看透了哇,这世上,只有结发夫妻是真的,儿子、孙子,都,都靠不住,靠球不住哇……”瘸子说着说着眼泪鼻涕又稀里哗啦了。

  

  “喝酒!”我满上邀瘸子碰杯。瘸子捉杯的手颤微微,好不容易捉住,手一抖杯子滑落。

  

  我手忙脚乱,捡拾杯子,扶瘸子进卫生间洗脸。

  

  瘸子竟然嚎啕大哭,拉着我的手哭得头只摆,叫我明儿带把铁锨,“在你表姐坟边挖个坑,把,把我老骨头埋了,埋了!埋了算了,算球了哇,活着嘛劲?”

  

  “别,别介!瘸,瘸哥,瘸哥哥,埋了你,谁请我喝酒?”

  

  “喝酒?兄弟你就别哄我了……”

  

  “错!瘸哥,瘸哥哥,兄弟我还是挺有实力的。接着喝,兄弟我连干两杯叫瘸哥你瞅瞅!”

  

  瘸子落座,摆手拦我斟酒,说算了算了,喝不了就算球了,说他也喝不进去了,胃只返酸水。

  

  “羡慕你呀!”瘸子拍我的手。

  

  “我没惹你吧?瘸哥。”

  

  “惹我了!兄弟你惹我不轻,惹我羡慕嫉妒恨!看见你孙女在你身上猴上猴下,我比叫花子还恨!”

  

  “瘸哥!”我捏住瘸子的手,心生恻隐。精明的猴子,没读多少书却谙练生意经,重情重义却有不测风云,攫取万贯家产却没地儿安放孤独的心,常人的天伦之乐于他是奢侈品。

  

  “叮当,叮当……”,我手机来电,牛儿打来的,我伸给瘸子看,示意他接。瘸子架花镜盯瞅,手指头颤抖滑动不了绿键。我点开免提,牛儿声音清晰:

  

  “舅嘛,他,他跟你在一起是吧?……不用,你给他说一声就行了。明儿,我回去给我妈上坟,也给我姥爷烧两张纸,是的,全家人都去。……必须喊声爹么?好吧!明儿当我妈我姥爷的面,跟我媳妇一起喊他一声。哎呀!行了,我叫犊娃给他磕个头总可以了吧?”

  

  瘸子竖直耳朵听完牛儿的电话,又起身去了趟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瘸子红光满面,举起酒瓶吹喇叭,把酒瓶子吹了个底朝天。

  

  [跋:喝过一壶酒,再尝两碗茶,还有三餐饭候着呢。牛儿张罗找后妈,瘸子痛骂他大不孝,冤家父子又掐上了。欲知底细,请看下集《三餐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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