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该怎么办呢?显然,我是没了主张,就好像被赶进了一个细长的编织袋里,口子死死扎住,我和悲伤在狭小黑暗的空间拥拥挤挤,一会儿被卡进漩涡里,一会儿又跌跌撞撞将头探出一点来。

      他也不出声,想必也是没有更好的办法。
      在那之前,我们都认为自己还是孩子,吃饱穿暧就不用愁,天热了会下雨,风起了就回家,总之,以为这样的无忧日子一定还会持续很长时间。按说结婚证领下来的时候,我们就应该明白成人了,已经独立撑起了一个世界,可习惯了在父母的羽翼下生活的我们,就是不愿承认长大。后来,有了女儿,看她从丁点大慢慢长大,她叫出了爸爸妈妈,她一天天出落得婷婷玉立,甚至快要及过我的肩头,我们,还是固执地停留在被保护的意识里。
       害怕破茧的疼痛,所以甘愿躲藏在茧中做丑陋的蛹。最后,也只能由生活伸出巨硕的大手,严厉地逼迫我们成长。
       发现女儿鸥的听力不佳时,并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严重后果,但还是决定带她到北京的大医院检查一下。先去了301,坐诊的是一位年轻医生,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他先开了几个单子让我们做例行检查,报告出来时,情况不算太好,可能属于神经性听力障碍,也没有什么有效药物,只能观察,随时注意。
       从诊室出来,心情有些沉重,但看着鸥有些惶恐的眼神,我又不得不安慰她没有什么大事。再后来,我们又挂了一个专家号,这次是位满鬓白发的老阿姨,她给出的结果与之前大同小异,那一刻,我的心里是有些绝望的,特别是她提出再不行就要戴助听器。
       助听器,就像一个时时在脸上恶笑的丑陋的刀疤 ,代表的不仅仅是耻辱,还有挥不去的疼痛。我无法接受,强烈地排斥,我怎么能允许我的孩子有这样的瑕疵?怎么可以?她理所当然是一个完美的天使,是在生她之前,梦里搂在怀里轻轻抚摸的那只洁白而可爱的小羔羊。

      我还一度抱怨,怎么对于我们如此重要而难过的事情,在那位白发的老太太的嘴里竟然像嗑瓜子一样?
      在北京茫然的街头,我们三个人即便手拉手拥抱在一起,也小得如蝼蚁般不起眼。害怕、难过、无助都和北京的陌生一起撞击着胸膛。
      能怎样呢?回家吧!就算把刚才医生说的每一句话像牛一样翻过来倒过去反刍,甚至恨不得从牙缝里把它们的细枝末叶都抠出来找个放大镜,也照不出多少让人惊喜的东西来。每半年复查,目前全世界也没有更好的关于这方面的治疗方案,平时多注意,最好少感冒,免受外力刺激,如果继续下降就戴助听器。这每一个字就像一块大石头,惊涛骇浪,横冲直撞。
       孩子,是父母在这世上比命更重要的人,她们的一点点的不好就会让父母剜心切肤一样。
       我的心脆弱得一塌糊涂。
       半年后的寒假,我们又一次坐了七个小时的火车,在夜里七点多抵达京城。尽管依然慌乱,身为这芸芸众生中最平凡的普通人,深深知道一粒小小的石子也有可能会将我们绊倒,但还要硬着头皮往前闯。
       这次,我们想去别的大医院再看一下,第二天五点多起来跑到北医三院,检查结果依然不理想,然后,带着一身疲惫,我们又跑到另一家知名的大医院,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绕了好几个圈终于找到一个合适的宾馆住下。昂贵是昂贵些,可看着鸥欢跳的样子,仿佛是于我心里的愧疚有了些许的安慰。
       接下来就是愁挂号的事,万一挂不到专家号怎么办?一推好几天,我们吃住都是钱啊!
       第二天早上,不到四点,外面还黑乎乎一片,他就起床,也没顾上洗脸就直接奔向医院,可等他到了医院门口时,那里已经排了很长的队伍。坐的、站的、抽烟的、打呵欠的等等各自形态不一的人在昏黑的世界里,各怀心事,各自惆怅着。
      排队的地方并不在大厅,医院七点多才开门,而在此之前,所有排队的人只能在外面划好的区域等,有的人干脆抱着一卷行李守一宿,真想不到大冷的冬天,他们是怎么度过的,但这的的确确就是真实的生活。
      虽说我和鸥没有起来,可也是辗转反侧,最后干脆起来洗漱,等他消息。好不容易等到他的电话,却说正轮到我们时,专家号挂完了,排期最近两天都没有了,怎么办?
       如果光找普通医生看,显然这是毫无意义的事情,但是专家号必须要到票贩子手里才能买到,一个号三百块啊!
       最后,没有办法,我们只能花了这冤枉钱,想着上午赶紧看了。经过票贩子里应外合的安排,又经过一层层的手续,最后终于站在了候诊室门口。早上都没顾上吃饭,或者是根本没有心情吃饭,我问鸥饿吗?她说不饿。其实她都十二岁了,心里什么都明白。
      看病的人真多啊,密密麻麻,来来回回,让烦躁不安的心更加动荡。好不容易轮到我们了,叫了鸥的名字,我们推门进去,是一位四十多岁的女专家。她的表情还算和蔼吧,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有了一点点舒缓,她例行公事式地盘问,我们屏声静气地听,小心翼翼地回答,生怕漏掉一个字。
       越是在那样的时候,我们越是头脑变得空白,甚至想不起来该问些什么样的关键问题,而稍微多问几句引来的医生的不耐烦更让我们胆怯,不知道为什么,在医生面前,都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显得战战兢兢。那位女专家冷静地、系统地将病情说了一下,然后麻利地在电脑上敲打了一通,一张处方单就出来了,她说先买药,然后回来我再吩咐你们怎么用。我们木然地应着,一副唯命是从的样子。
       出了门,我问他,为什么不先把用法告诉我们,他说不知道,可能怕我们不买药吧。
       买了药,再次回去,她看了药,然后把用法告诉我们,我还想多问一些,就如同想要拼命拔开云层找到一点点阳光,可是她已经不屑于再多说什么,而是把一个冰冷的球再次抛给了我们,很若无其事地说,先回去打针吧,完了看情况,你们也别问了,问也没用,得这病也不是只有你们。最后,她又叫来一个助手,让我们把下次预约的钱交一下,还是三百,到时候来了给她的助手打电话直接就可以看病了。
      似乎,我们别无选择,木讷地听从着她的安排,还得捂着哭泣的心挤着难看的笑,连说着谢谢。 
      出了门,他与鸥回住处取东西,而我,再难掩心里的伤悲,就算人来人往又如何?泪如雨下又何妨?心有万万言,却不知从何说起,无奈与无助如咆哮的狂风一般死命地要将人吹倒 。
      那时,世界是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
      后来,母亲打电话,说鸥的后脑部胎带的那块小疙瘩顺便也检查一下,到了北京了嘛,让人家大医院的医生看一下,放心。
      拖着无力的双腿,看鸥小脸上的愁苦,我还一味安慰着她,她说让我们再生个更好更健康的吧,我说你就是爸爸妈妈的骄傲,你就是最好最健康的。一家三口,就这样相依相偎着,彼此把心紧紧贴在一起。

      他挂了号,自然没有专家的了,好像只是一位普通的医师,我也没有心思细看。走进了诊室,老先生让我们坐下,一脸慈祥,他低声地询问,然后伸出宽实的大手轻轻在鸥的后脑部位摸了几下,又问她疼不疼,最后笑眯眯地说,没事没事,什么事也没有,不要管它。
      我们的心自是宽慰了些许,我又多问了几个问题,确定了真的无碍,然后就连说谢谢,准备 出去。
      来,给你们,把这个挂号单拿上,出去退了,就说等不到,你们不看了。
我们都有些错愕,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又说,这一张好几十块呢,挺贵的,退了吧。
      黑色的夜,仿佛有一粒微弱的星光闪耀着照过来,那跌倒在沼泽里的心慢慢苏醒。而直至现在,虽然过去了两三年,老先生的容颜我并不记得,除了一头银白的发,还有那又宽实的大手,唯有那句话刻骨铭心。
      挺贵的,退了吧!
      那位老先生一定不会想到,他简单的一句话,曾经像一个火炉一样温暖过一家人,在他们最凄惶的时候,是他给了他们前行的勇气,也是他,让他们仍然相信这世间依然有美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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