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欢在水仙肚子里呆够了日子,就不愿再呆了。她对自己说,总归是要到人间走一趟的,那就去吧。于是,就左拱右拱地要找出口,也就是人生的那个入口。却找不到。原来她把身子拱歪了,竖向摆成了横向,做的都是白费力的活。就有点点失望地想,还没开始,就弄得艰艰难难的,这往后的艰难还不知有多少?

   水仙生合欢那天,南昌下着漫天大雪。十九岁的水仙难产了。水仙的男人,也就是合欢的爸爸着了急,扯下钉子上的红布兜,斜挂在肩上,就上了路。不巧碰上武斗得厉害,从公社通往城里的路给堵了。路上设了很多哨卡,哨卡用麻包堆起,两堆麻包间用一根粗杉木拦截。粗木搭在木三角架上。麻包上架了机枪。哨卡上的人都在军大衣里缩着脖子。

   男人和弟弟拉着水仙,水仙躺在板车上,板车摇晃着,通红通红的被子盖在水仙身上。合欢在水仙肚子里给憋得厉害,总也冲不出那个没有光线的地方,有些后悔这次投生了。

  公路拐了一个弯,就碰到了第一个哨卡。有个没发育全的鸭子样的声音喝道:“为人民服务,站住,你们是干什么的?”水仙男人也就是合欢爸爸就站住了,他从红兜兜里掏出红宝书,他大声说:“为人民服务,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另一个脆亮亮的女声就接上话:“同志,一路小心,城里打仗哩。”就放了行。

   合欢全听着呢,合欢不明白,为什么红宝书能够救她们的急?

   再一路往前走,就看到一辆辆军卡车开过来,车上站了很多大男孩大女孩,车两边红旗在西北风中漫卷,大孩子们背着枪,在大雪中唱着歌,歌声很嘹亮。

   合欢全看到了。别以为没出娘肚子什么都不知道,胎儿的本事大着呐,当胎儿变成婴儿的时候,本事就会少一点;当婴儿变成儿童时,本事还会少一点;当儿童变成大人后,那种本事,几乎就会没有啦。这是我听来的,信不信由你。

   合欢看到了就更急着要出来了,她想是不是我做人以后,长大以后,也要在大雪里高高兴兴地大声唱歌呢,是不是每个孩子都要这样过呢,多浪漫啊。

   合欢一着急,水仙就惨了,流血不停,血渗过车板缝,掉进雪里,雪就融了。板车在雪地里一溜跑,血花在雪地里一溜长。

   靠了红宝书,闯完最后一个哨卡,省妇保医院就到了。却看不到人。水仙男人发疯地在楼道里跑来跑去,大声地叫嚷:“医师,为人民服务,治病救人。医师,为人民服务,治病救人。”

   合欢也在水仙肚子里拚了个筋疲力尽,她有几分绝望了,医生不在医院呆着,呆哪去了?每个人都应该呆在他该呆的位置的,当人都不呆在他该呆的地方,那这个世界一定是乱了套。世界乱了套,那合欢还来干什么?

   治病救人的医生终于从批斗会上下来了。

   医生看了看,面无表情,问:“保大人还是保小孩?”男人看看水仙,水仙的辫子又粗又亮,他舍不得。又看看水仙的肚子,那里住着合欢,合欢打不开通向世界的门,也不能不管。水仙的男人合欢的爸爸就跪了下来,说“我大人小孩都要保”。医生说“不可能”,男人就不住地磕头,磕得合欢直叫唤:“保大人,保姆妈吧,我看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还不是来的时候,我还是回去算了。”可惜合欢爸爸听不到,所有人都听不到。话要说回来,要是他们听到了,不吓死才怪。

   后来医生答应试试看,水仙男人头就不再磕了。再后来,就是十九岁的水仙走了,九斤重的合欢来了。水仙走时摊开了两个纸样白的手,万事皆休的样子。合欢来时却捏紧了两个红萝卜样小手,要把万事抓在手心的样子。合欢来了却不肯哭,医生反转过来提了她,重重地啪了她的屁股,狠狠地说哭是不哭?哭是不哭?合欢只好哭了,她一哭,医生就丢下她,走了。

   合欢爸爸看水仙走了,就觉得住院没必要了,就带了她们两个,回家。

   出了城门没多远,却见开回了一辆辆军卡车,车上没了嘹亮歌声,也没了红旗漫卷西风,也没了大男孩大女孩站着,他们在车上躺着呢,红旗在他们身上盖着呢,有几个站着的,却只是不住地在哭。合欢明白了,他们是像水仙一样走了,到她来的地方去了。

   合欢用心地想了想,答案是没什么了不起,这世界有人要来,就必定有人要走。来来往往,往往来来,才是人间景象。可惜那些站着的大孩子不懂这个道理,他们要是懂理,就不必再哭了。

   婴儿合欢这一天成了一个婴儿哲学家,幸而没人明白她的心思,又幸而水仙男人合欢爸爸在路上中了流弹,这样,从此,后来,合欢孤立无援地,在无比恐怖的自由中开始了闯荡人生。

   美焦听说水仙生孩子走了,有些不高兴,她寻思这六丫头也太娇贵了些,不就是生个细伢崽吗,不就是像鸡婆下个蛋吗,我都生了十个,不也好好的。哦,受不了啦,一撒手就跑了,还把男人也带走了,留下一个合欢,在这个世上叫她怎么活?一个人怎么能没着没落地漂在世上呢?多可怜呀。“合”什么“欢”呀,整个一个吃爹妈的小妖怪。

   美焦的理论是丢卒保车。大人在了,还愁没崽生?她十五岁上生起,生一个死一个,生了十个活了两个,(可惜现在又走了一个)。另外八个就好比八个蛋,给人吃了。你别笑,过去就是这样,广种薄收的,条件不好嘛。不信问问你外婆腊梅,她生了几个?再问问你婆婆荷娇,她又生了几个?我告诉你,我婆婆生十个收两个,我外婆生十五个收三个,你信是不信?

   言归正传。美焦要把合欢抱回吉安乡下,美焦男人横竖不乐意,他说她自己还有公公婆婆的,犯得着我们外姓人插上一手?美焦说她是个女崽,人家会看不重,有得亏吃。那样六丫头水仙会放心不下的。就去了南昌,抱了回来。

   一抱回来,却病了,说是起了“疳”,瘦得小屁股上只有一层打皱的皮,屎尿总是乱来,苍蝇总是围在上头打转转。

   久病无医。合欢其实是不想呆在世上,觉得太孤单了。她想到来的地方去找她爹妈呢。却赖着不好,整天蔫叽叽的。我们可不要小看婴儿,鬼着呢。又过了一阵,美焦被磨病了,起不来床,眼看不行了,把男人叫到床边。交待说,我和合欢犯冲,我走了,她就会好起来,你答应我,要耐点烦,好生带她。不然我不放过你。

   美焦走了。美焦男人成天对着合欢跌眼泪,他说小祖宗,你外婆都给你让位了,你还不好起来呀,我们前世欠了你什么,你这样害人?说多了,合欢就不好意思起来,想再不好转起来就太对不住人了。慢慢地,就好起来了。她一好起来,美焦的临终嘱托就灵验了。后来很多年,美焦男人也就是合欢外公总忘不了提起这段公干:当年呀,你外婆说她走了你就会好呀,硬是冇假。

   合欢外公是个老实人。合欢外公最是个吃得亏的人。合欢外公自己吃多了亏当然不想叫合欢吃亏。他教合欢不吃亏的办法是,不要惹别人。合欢问,要是有人惹了我怎么办?你不惹人家,人家怎么会惹你呢?这是合欢外公的理论。他说这话时竟屈起手指敲了合欢的头。合欢当然不会是木鱼脑袋。

   不是木鱼脑袋的合欢长到六岁,有一天在外头犯了事。吃了大亏。合欢和邻舍伢崽一起玩泥巴。伢崽突然尿急了,就掏了雀雀撒尿。合欢看不明白,就干脆趴在沙上,边看边问我怎么没你那样的东西呀,伢崽拖着又腥又绿的长鼻涕,羞恼地骂你不要脸,看人家男的屙尿。合欢说我没有不要脸,你这里的东西是真的和我不一样。伢崽就推了合欢,合欢赤脚踩在玻璃渣渣上,出了好多血。却躲到菜园不敢回家。菜园是片突然洼下去的地,有条高高的园岸,园岸上长满了野藤。缩在藤架下,抱着不再出血的脚,合欢居然就有了万分的心酸委屈,心里空落落地,生出一种孤单。发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让合欢陷入孤单。有一种久远的记忆就那样浮出来。那场大雪,那场大雪里听到和看到的事都浮现出来。弄得她分不清真假,也没个人证实。她想这是怎么搞得,莫名其妙地,一个人会落在一个这样的地方。我到底是哪个呢?要是我不是我,那会不会还有天有地,有日头有月光有外公有舅舅呢?要是我是我,那别个人的“我”又是哪个呢?天擦黑了,一只癞哈蟆从草丛突然跳上合欢的脚背,合欢回过神来,害怕袭上全身,会有怎样一顿打在等着合欢呢?

   不管合欢乐不乐意,她就那样子长大了。在孤立无援的自由中长大了。

   冬天里,合欢觉得自己的胸前总是胀。一下左边痛,一下右边痛。夜里睡觉躲进被窝,用手一摸,右边大左边小,硬硬的像蚕豆。不知怎么回事。过了一阵,左边的也长起来了,两边一样大了,还是有点硬。又过一阵,右边又先长了,这样轮流着,等冬去春来,夏走秋逝,又冬去春来的时候,合欢出落得有些羞答答了。

   第一次来身上,合欢吓得要死了。背着筐子去打猪草,只是觉得身边小河流的都是血水,哗啦啦哗啦啦的,把一个女孩子恐怖的心事都流出来了。邻舍女人瞧见了合欢裤子上的血迹,就说,可怜见的,你是做大人了哩,也没个人管管。就用旧布条缝了一根经带,向合欢外公要几个钱买了一些草纸,合欢就这样糊里糊涂做了大人。做大人的糍味很不好,进门出门,见着外公舅舅就脸红,巴不得离他们远一些。

   合欢长到十八岁,邻舍伢崽也长成二十出头的好后生了。却没考上大学。春天里,艳阳高。后生同合欢去斫柴,柴山上,鸟儿啾啾,闲云悠悠。后生问,合欢,你乐意不乐意同我好。合欢脸通地一下红了,刀砍在了左手虎口上,后生吓得跑过来,把身上的褂里裤里口袋翻个遍,掏出一些灰渣,敷在了合欢手上。合欢的手一点不好看,指头又粗又黑。后生偏说合欢你的手蛮好看。合欢的脸更红了。想要抽手却被堵住了嘴。后生很慌,合欢也很慌,事后都说不晓得头一回亲嘴是咋个味道。

   斫柴回家,合欢越想越不对劲,困不着觉,怕怀了崽呢。二回和后生去上山,后生又要亲嘴,合欢死活不肯。只说你赶紧跟大人要提媒吧。春天将尽的时候,合欢终于嫁了。那天晚上后生亲够了合欢又要脱了她的衣服,合欢说你不要脸。后生说我讨你就是要日你。合欢说早晓得结婚是要这样子,我情愿不嫁的好。后生不管,后生一股生劲一心是要做成男人,等后生做成男人后,合欢才晓得小时候他那个难看的东西是要做这个用的,顾不得痛,只是生出孤单。后来她总是在男人从她身上下去后更加觉得孤单,她觉得人跟人相连的东西不应该是这样,但是不是这样又该是哪样?合欢有些犯糊。想这种事情也不好跟别个说一说问一问,估计别个男女也是差不多情形,做人就是这样一回事吧。

   做了男人的后生却不这样认为。几年后他读到了贾平凹的《废都》,后来每次从合欢身上下来他就狠狠地骂:“你这是牛月清呢。”合欢听不明白,只好由他骂,只是骂一回心凉一回。有一天挑尿去浇园,两条正交配的狗却横在小路上挡了道,她只好停下来,一眼瞧见狗们的屁眼处红得腥剌,突然就恶心得不行。好像看到了自己和男人难看的一幕。蔫蔫地浇完菜,却不肯回家。还是在高高的园岸处坐下来,像六岁那年一样,想一些莫名就里的事,伤感男人一点不明白她的心事。但她的心事到底又是什么,她也理不出头绪,只是觉出自己呆在世上有些没着没落的味道。很晚回到家里,那种味道还是把她缠得死死的,入夜了,也不开灯,透过窗口看乌乌黑的世界,觉得自己像是一口大黑锅里爬行的一只小蚂蚁,离人的世界越来越遥远。她需要做点什么来驱赶这个无限膨大的心事,就也不顾男人的奇怪,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抹了一点珍珠霜,紧紧地抱住了男人。这天晚上合欢终于尝到了地老天荒的味道,可惜,当合欢和男人分开后,她还是发现世界照旧是这个世界,什么都没有改变,那些隐隐约约不能言说的心事还是守在她心里不肯走开。她明白过来,这些心事注定要单个陪她走下去了,男人在这方面是无能为力的。

   合欢把受孕的情形记得清清楚楚。像一个小露珠在草尖尖上滚过,她告诉男人。男人不信,说你又不是草尖,怎么会晓得露珠滚过的味道?合欢说那就是像露珠滚过花瓣,男人就在她黑厚的肚皮上用指尖划过,笑道:“你也算朵花呀。”合欢就生气哭了,问道:“我草也不是花也不是,那你说我该是什么?”男人也气盛,粗鲁地推了她一把:“女人就是名堂多。”

   合欢生含珠含笑那天大雨不停。两个女儿抱到合欢面前时,正像当年合欢出世时那样握着拳头。合欢有些心慌,有些不知所措,她又进入了一种未知,她不晓得日子里头多了两个人会怎么样,不晓得咋样去当娘,只觉得自己还没准备好就被推上了戏台的样子。再看男人,也是一副沮丧样,不晓得是不是因为生的不是崽,还是和她一样有些慌乱。

   管不了这么多了。合欢从此跌跌撞撞就当上了娘。再看别个当娘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哪个好好的女儿家嫁人生崽后,日子不是变得多少有些纷乱不清?

   纷乱乱的日子过起来就像一阵烟,风一吹就走了。含珠含笑长起来也快当。合欢在日复一日的过活里发现自己的那种说不出的心事居然早没了影。女儿让她在世上变得有了着落。男人没办到的事,孩子办到了。有一天,合欢发现她们来身上了,竟是热泪双流,想她们比自己幸福多了,有她这个娘引着呢。

   花骨朵一样的女儿要开花了,合欢就要老了。

   将来,含珠含笑也会嫁人,也会生崽,也会像合欢一样老去。

   再将来,含珠含笑的女儿也会生出,然后她们生崽,然后她们又老去……

   合欢这样想得深透了,就对自己长叹一口气,原来我到这个世界上来是有点用的呀。想当年何必死活不肯来,把水仙折磨得早早地就走了呢?来来往往,往往来来,花谢了,花又开了,花开了,花又谢了,根本是人间热闹呢。

   现在?现在合欢的日子还是那样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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