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累了,在树林里休息,有个小小的土堆,杂草丛生,有人说:你不要坐上去,那底下,埋了一个小兵。

  

  小兵?我看那个小小的土堆,如孩童乱发的头顶。我拿出烟来,放到土堆上:抽吧,小兵。然后,看云在天空中缓缓的行走,从天边来,到天边去,仿佛看到了过去的岁月。我不走了,听人讲小兵的故事——

  

  象许多战争片里演的一样,一个队伍在树林里行军时,常会遭到伏击。

  

  队伍做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伏击在这个时候来是很可怕的。枪声响过一阵,对方喊话,才知道是自己人,然后飞奔,拥抱,一起分享彼此带的吃食。两只小小的队伍总共不到百人,全是被冲散了的散兵。

  

  他们一起找到了大部队,两天之后,随那个部队,一起攻进了一座著名的城市,活下来的所有人,都可以自豪的告诉自己的子孙,我参加了一次举世闻名的战役。

  

  那个战役里死了很多人,有的人有名字,有的人没有。没有人记得那片树林,没有人知道,那次黑夜里的枪声后,一个小兵倒在了自己人的误射里,大家走的时候,忘记了林里还有一个小兵,静静的睡着,战火纷飞的岁月里,最容易忽视的,是生命。那是个刚刚活了十八年的小兵。

  

  村庄里的老妈妈,给他整理衣服的时候,在脑里闪过一个念头:他是谁的孩子?而这个念头一闪,就过去了。谁的孩子管谁什么事呢,反正他是死了,谁的孩子都不是了,他是土地爷的孩子了,人们埋了他,看着他一点一点的在土里消失,他的样子,也一点一点的在人们记忆里消失。

  

  这样的年代里,一个死人,是那样平常的人,没有人提起过他,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甚至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死,他来这个世上时是不是就死了,他——是不是跟本就没有活过呢?

  

  沿着时光的小路,可以回到一个小小的村庄里去。

  

  你不信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沿着血管,回到你的灵魂里去。我不骗你。

  

  等我们从那个村庄出来,我告诉你为什么去那里。

  

  那是怎样的村庄啊,在高大的白杨的庇护下,有一座座破旧的草房,生活在草房里的,是些穷苦的人。也象别的村庄一样,在村子的中央,也有一个大的宅院,人们都说,那里住的不是人,不是人是什么?因为他有枪,那个年代,人有了枪,就会做出不是人的事来。他们都叫他:老爷。

  

  老爷说:村子是他的。

  

  白杨树是他的,房子是他的,土地是他的,那条河是他的,所有的人,也都是他的,他敢这样说,是因为,他,是日本人的。

  

  他什么事,都可以做,谁不让做呢,他就杀人。所以,他看上小雪时,小雪一家觉得天一下子黑了。小雪是谁啊,小雪是穷人的女儿,她是小宝的宝,小宝是穷人的儿子。

  

  看着老爷差人送来彩礼,老人在颤抖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雪静静的对那个胖人说:你滚吧。

  

  那个人笑了,哈哈大笑,走了。

  

  第二天晚上,小雪一家人知道,父亲回不来了,充丁了,老爷说,想要你爹,容易。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小雪对小宝说,我怕。小宝不怕,他说,我们不是说好了吗,这辈子不分开?你跟我走吧!小雪哭了,是啊,我走,爹呢,爹怎么办?

  

  是啊,小雪只有一个爹啊,是爹从小驮着她走啊走啊走的,一下地,就变成了大姑娘。爹给她买花带,爹给他吹糖人,她看戏被黑脸子吓掉了魂,是爹紧紧的抱她两天两夜,爹是疼她的,疼她的爹,就在魔鬼的手里,她怎么能走呢

  

  小宝很难过,他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孩子,但天不能给好孩子一个好办法,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抱着小雪,只抱了一会儿,就走了,临走他说:我明天再来。

  

  小宝是这个村子里数一数男子啊,一身的武艺,却无法给心爱的人一点安全。

  

  他恨自己的无能,他在夜里在自己的手臂上刻下了小雪的名字,他吻着那红色的,爱情一样颜色的名字,他咬碎了牙,他吃掉了那坚硬的,如他灵魂一样的白色的骨质,他让自己站起来,他在灯下看自己的影子,那是结结实实的生命的投影,他站着,站着,终于明白,压缩的生命会爆发出无穷的能量的,缩得越小,能量越大,他告诉自己,忍,要忍,等时机来了,他会做一切。

  

  他想她呵,看着星空,他想起了她的眼睛;看着黑暗的天空里飘过的云,他想起了小雪脸上若隐若现的忧伤,有风来时,他便想起了柳条一样身板的小雪,正在厄运中怎样的摇摆,她那小小的身影啊,摇啊摇的,仿佛风一吹,就不见了。

  

  风一吹——就不见了

  

  小小女孩儿,心尖肉一样的女子,风一吹就会不见的。

  

  小宝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了草原。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开满了紫色的勿忘我,天边,白云歇脚的地方,有一座白色的帐篷,一条小河从永远那么远的地方流了过来,哼着美丽的歌谣,流到永远那么远的地方去。太阳在地平线线上静静的看,红日的背景里,有两个人,牵着他们心爱的白马,慢慢的,走回他们的家,小宝笑了,他好像看见他和他的妻,过平凡相守的日子。

  

  如果他这个夜,是他人生的一场戏,可以起名:梦。

  

  而这个世界上,同时也正上演着另一场戏,以小雪为主角的戏,我们起名叫:恶梦。

  

  百条枪,二百号人马的老爷,象阎罗殿的牛头马面。当小宝梦里的落日余辉洒在这个世界上时,厄运也降临在了小雪的头上,他的小小的爱人,他的宝,心尖儿一样的爱人,站在了牛头马面的中间。站着,亭亭玉立,洁白无暇,如风雨中飘摇的花儿。保老爷说:请你来,你不来,非要我动粗。

  

  那是怎样的夜啊——

  

  当小宝在梦中的草原里翻个身,沾了一身的芬芳时,她的小雪,正被拉到一张床上......

  

  当他唱起了蒙古的歌儿,骑了骏马飞奔时;小雪的哭喊,正被人用布堵住。

  

  当他醒来,去爱人的屋子看时,小雪已经不象小雪了,成了半死的人。

  

  不——他喊!

  

  天, 没有回音。

  

  天死了,在小雪的心死去的时候。小宝去抱他的爱人,小雪打开了 他的手。他不由分说的抱了她,吻她,吻她,象要把她吻进自己的肉里,生命里一样。他听见了自己的嘴里发出了含糊不清的声音,是那样狠的一个音节:杀——

  

  那个村庄里的人,至今仍记得那场大火,使那个黑色的庄园象鬼变来又收走了似的,一夜之间突然消失 。如果,你顺着时间的小路,一直走,还可以在沿途,捡到一些烧焦的木头,那就是老爷的家。你听到了吗,爆炸的声音,火药库飞上了天,枪只库飞上了天,混乱中,小宝和老爷碰了面。

  

  小宝的刀,比冬天还冷。

  

  那个红色的脑袋,至今仍在风里挂着,挂在人们的心里,永远的挂着。没有身体的保长,沉默而狰狞,他的脸上,因总有人撒尿而变得沟壑纵横。

  

  村口。

  

  小宝要走了。抱着小雪说,我要找队伍去了,打完天下,我回来要你。

  

  不走可以吗,我不要天下,只要你。

  

  可是,你知道吗,没有天下,怎么有你我?

  

  你是小兵呀。

  

  小兵也是为天下生的。

  

  你一定回来呀!

  

  我一定回来。

  

  这就是小宝的故事。我带你去走那个时间的小路,就是让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过这样的故事。那个小小的村庄里,小宝是他们的英雄,在一个女人的心里,小宝就是世界。

  

  小宝的故事被说书人编成了书,和关公的单刀赴会,子龙的长坂坡一样,被大家广为流传,小宝的爱情,被人藏在了心里,哀婉忧伤,缠绵诽侧,只有那个自己知道,而她自己知道自己活着的意义,就是活着——

  

  活着,去找她的爱人。

  

  在所有的回忆里,所有的未来里,找她的爱人。那个人是小村的传奇也是她全部的爱与思念——她全部的爱与思念已经改了名——无名烈士——静静的躺在我对面的土堆里。一颗误击的子弹穿透了他曾经在夜里狂跳不已的心。

  

  他静静的睡在树林里,成为一次小意外,而那个小意外,成了某次大战斗的小插曲,而那个大战斗,成了某次战役的一部分,那次战役,决定了战争的走向。

  

  而战争什么也不能决定。

  

  地球不会因它而灭亡,星星不会因它而坠落。小雪不会因它而少绣一朵花。

  

  能决定小雪的,只有那个小兵,而小雪一生也不知道,那个小兵去哪儿了,什么时候回来,因为部队里没有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小雪的心里。

  

  在无尽的天空里,很多很多的星星也是没有名字的,它们的诞生与消逝,如同上天划过的一根火柴,点只烟,就灭了,而明灭之间,就是我们的永生永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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