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看小人书,有这样一幅画面,一个未冠挽髻男人斜靠在椅子上,一手执笔而书一手执杯而饮,其脚边有一人跪地为其脱靴。小人书注解:执笔而书者为大诗人李白,跪地脱靴者为唐玄宗身边的红人——太监高力士。

       看看,李白那个时候多跩啊!想必高力士在为他脱靴的时候,一嘴银齿咬碎了一半,心说:“你个小兔崽子,敢得罪洒家,看洒家下堂后怎样收拾你!”李白却惬意得很:“我偏不巴结你,我还要使唤你,气死你个得志的小人。”仅这一页,已经将李白恃才而藐权贵的狂放秉性挥洒淋漓。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杜甫的这首诗,歌的就是唐风浪漫时期,在天子脚下恃诗而傲的李白。

       诗歌里的李白,更是豪放至死浪漫至死。

      “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

      瀚海长空,灿若星辰。这样的李白是放逐山水、沐浴自然、豪情万丈、永不死去的李白。

      当然,有这样的李白就有那样的李白,我在马鞍山的翠螺山遇见的李白,就是那样的李白,是舞台下的李白,是浪漫背后的李白。

      翠螺山的秋是从山腰开始的,树亦是从那里肥瘦有界。远远望去,赤橙黄绿青,翠螺山就是画家的一个调色板。山腰凹处,水源丰茂,灌木交错而生,红艳艳的果子挂在稀疏的叶子间,像暴躁的火粒,噼里啪啦地一处又一处地炸开。

      穿过长长的游廊,绕过枯竭的泉池,上石阶,有亭。亭曰“清风亭”。我到之时,亭早已经被葫芦丝、二胡和笛子占据。执丝竹者是一群快乐的中老年戏迷票友,他们将夕阳红搬到了翠螺山上。是呀,大自然是大家的,谁都有享受的权利。李白可以,我可以,大爷大妈们更是可以。人与自然水乳相欢,这是盛世之态。

      从清风亭往上迂行百步,丝竹之音将我送到了一处青砖铺就的小庭前。庭周银杏环绕,庭后赫然一草堂。

       真的是草堂,稻草屋顶的草堂……我有些恍惚,甚至有些忐忑,害怕自己的贸然闯入搅扰了另一个世界里的人。

       草堂是唐朝的草堂是李白的草堂,翠螺山便也成了唐朝的翠螺山李白的翠螺山。

       一山翠色,幽泉轻流,独径一条至山腰。瘦石前,草堂一座,与山为邻与树为朋。木色格子门木色格子窗,白墙,青竹撑起屋檐,檐下有没有匾,匾上有没有字,梦中看不清楚。屋顶为草,草色枯黑,现风雨之态。草堂之内,诗人独饮而诗。饮至月悬,诗人出草堂,仰头看月,山上之月满如镜。诗人兴起,挥剑踏石而歌。童子唤师娘,手指天上月,你看那月中仙,可如吾师太白仙!

        那个时候,翠螺山是画,草堂是画,诗人是画,山顶的月更是画。而我,只是一个观画的人。

        “哗哗哗……好!”清风亭中夕阳红的喝彩声抢过来,画被吓跑了,只剩下堂顶枯黑之草在风中肃然。近之,檐下确有木匾,匾上书“草堂晚秋”。白底黑字,不懂为何体,只识得字形,长中略见细瘦,拙中略隐风骨,骨中略见羸弱,是深秋的山木。

        门槛及踝,迈过去,停在门槛内。白石浮雕上,李白迎面侧卧病榻。榻前一人,手捧书册躬身而立,黑铜肃目。一旁童子手捧药盅伤感而侍。又一侧,乃妇掩袖而泣,其凉其苦尽在掩袖间。及至此刻,我方才解出那字的意味来。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当年那个踌躇满志、一心要在天子门下实现自己政治理想的李白,那个春风得意恃才傲物的李白,此刻,已如秋后衰草奄奄一息于病榻上。名利早已淡薄,浪漫和豪气跟随浮云远去。远离了权贵,远离了明月,临终之时,唯有将一生诗稿和家人托付给自己的族叔——当涂县令李阳冰。

      “千载独步,唯公一人。”李阳冰知道,这诗稿是第二个李白,它不死,李白便永生。

      余生将尽,长灯即灭,身无他物,唯留诗稿。您是我的亲人,更是我的子期,在我生命即将远行前,我将诗稿托付给您,请求您为它作序,请求您将它编著成书,让它见山见水。诗在,山水在;山水在,我在。李白如是说。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草木荣枯只在自然,生死轮回,自然之道。然而,纵然是豪情唯物如李白,终老时的诗句“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依旧写满了晚年悲秋之怨。

      公元762年,一代诗仙病死于安徽当涂县,终年62岁。

      站在李白的浮雕前,却想起了屈原,想起了屈原的《离骚》,想起了屈原的端午;想起了杜甫,想起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想起了曹雪芹,想起了曹雪芹的举家食粥酒常赊,想起了他因病而逝后被搁笔的《红楼梦》;想起了我的全椒故里小说家吴敬梓,想起了吴敬梓的《儒林外史》……不由一声叹息,骚客易当,文人难全。历史高悬他们的灿烂,历史却又让他们在穷困疾病中抱恨而陨落。

       何为历史?历史为何?

       转身,迈出草堂,心浸在了一汪秋水里。抬头看,庭前银杏满树,明亮开若黄花,空中雨细如针尖,若有若无。时已近午,天却不见晴色。绵绵秋意聚集在草堂前,散落了一地的悲凉。

       这样的李白呢?我不由地问自己。

       这样的李白,挂在太白堂里。

       如果说草堂是自然的李白朴素的李白布衣的李白,那么,太白堂就是豪放的李白奢侈的李白着华服的李白。

      太白堂建在草堂前下方百米处。一色的赭色椽木粗大而浑朴,墨黑色的瓦顶赭红色的屋面和飞檐翘角半掩在几棵千年古柏中——却亦只有这苍老的古柏才能与它相匹配。

      我很庆幸那个飘雨的日子,我独自一人进入了翠螺山。

      太白堂中,除了我,就是墙壁上垂挂的一幅幅字画。在这些字画前,我不必懂得太多,亦未觉着无知的尴尬。我慢慢地畅游在这些字画前,读画猜字。仰仗十几年从教科书中吸收的那点李杜之风,亦能得一字而猜残意。一幅一幅看过,墨色是诗,深绿老褐色粉点的是画。字如藤蔓画如杜鹃,藤蔓是千年老藤,杜鹃是盛开了千年的杜鹃。千年前,青山叠嶂,碧影连峰,李白轻舟越过三峡八百里猿声。那山崖多峻险!崖下激流拍岸,卷起浪花胜雪。那山多翠俏!藤蔓披挂似玉帘、杜鹃开似霞……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忽闻赦书,自由之光让李白从心到身轻快了起来,那至死不休的豪放和浪漫,又折回来了。立于太白堂诗画里,恍惚中犹见那千年的三峡那轻舟千里的李太白。画中诗里眼前,不由叹:滚滚历史向东流,多少豪杰由中来,轻舟才过一重山,一夜猿啼又千年。

      忽地,我又兀自笑了,为这瞬间的错觉而笑,笑容却难免有些悲凉。

      出太白堂,将人搁在细雨下,沾衣不湿。“嗨”地大叫一声,将悲凉遗弃在山下,抬腿向翠螺山的最高点——文昌阁攀登而上。

      站在文昌阁上的我自认为比李白有福分。他那会儿最高也就是站在文昌阁的脚下,哪有我站得这样高看得这样远——这让我找到点小小的得意感。

      站上阁顶,一眼环宇。头顶着天,万里河山尽在脚下。山下,白的是江是河是远方齐山高的天,绿的是山是森林是田园,彩的是城市是乡村是正在收获的大地。天近了,头顶那片单调的乌云有了不同的色彩。乌色、暗青色、淡青色的云朵层次分明地在天空中滚荡着,像盛开的郁色海浪,我仿佛听见乌云里雨水翻涌的声响。长江将自己舞成丝带,从远方飘过来。渐至山脚下,遭遇强风,江水一下子鼓荡开来,江面变宽了江水变淡了。风渐渐地收起,江水又收拢着向远方流去,又流成舞带,一圈又一圈,在远方圈成了十八弯,圈成了九曲又回环。远处烟雨朦胧,桥变成了浅色的彩虹,穿云破雾,架在半空。那是一架“三塔双索面半漂浮体系斜拉桥”,名字挺拗口,但可以显摆。李白那会儿可没有这样的桥,那会儿的船多如江鱼,白色的黑色的红色的黄色的,载着货物或者人,在江面上飘。那时没有车也没有快轮,李白乘着客舟,在水面上漂浮复漂浮。时间足够他看尽两岸的风雨记住日出和日落的模样。生在那个年代,这倒是李白的福气,享受慢生活的福气。

      高台下,长江绕山而过,翠螺山依水而生,山因水而秀美,水因山而温柔。我半倚高台,看着李白的轻舟在江岸停泊,他与童子相携而下。江水滔滔,绝壁相连,终于寻得牛渚之渡。李白仰头看了看翠螺山,以他浪漫的头颅想,这应该是远古遗下的海螺吧(或许真的是远古海螺的化石亦未可!)诗人心生探奇之念,重整罗帽轻卷衣衫,攀着树枝,一步一步向山顶登来……向山顶登来……

      近了,近了……

      我张开双臂,不知是为了迎接李白,还是要拥抱这多娇河山。

      小人书上最后一页,画的是李白乘舟赏月。酒至朦胧,月至头顶,李白一伸手,一纵身扑向明月,“哗啦”地一声响,月碎了一江。

      我要是会编小人书,我会把李白画在文昌阁上(即使唐朝那会儿没有文昌阁)。酒至最酣时,江山如画风如柳,李白伸开双臂,从文昌阁顶纵身一跃,万里河山,从此尽在怀抱。  

      诗人啊,醉在俗世,不如死于壮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