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十二点,爱琴海。”Bp机呼出去半天没回音,蓝小根只好留了言。周末人机分离?母亲在身边不便?……他懒散着身子,在教导处橘红色的电话机旁等了十来分钟,稍稍犹疑了一下,回到学校单身宿舍。

  周末的阳光慵懒着,好像也在度假,透过宿舍外大槐树的缝隙溜进来,先是在破旧的窗台,而后是写字桌,最后在水泥地上织下斑驳的图案,不停跳跃,变幻出不规则的形状。偶尔有一两团光斑像闪动的眼,和他捉着迷藏。现在是上午九点多钟的光景,八点多去呼女朋友祁舒,她没回,只好又躺下,半躺着,肩背搭着半新不旧的蓝灰呢大衣。心头撑着的兴奋回落不少。他想睡会儿,却睡不着,脑海里翻滚着沉重的心事,似有千军万马在胸口奔突……昨夜他没睡好,激动、怨恨、惊喜、沮丧一直在搅拌着他,脑海里一片缤纷。他想中午请祁舒吃饭,下午看场电影,算是犒劳一下自己,顺便和她说说一些事。

  蓝小根是容徒区实验小学六(3)班的班主任,踏上工作岗位才四年,正是撸起袖子想干一番事业的似锦年华,但学校并非他想象的一块净土,可以纵情施展自己的拳脚,总有这样那样的烦心事叨扰他。周五下午,六(3)班遵照年级组的部署,开展了主题班会活动。张蓓“揭发”了王超进游艺室、花钱大手大脚的情况,他脑袋被什么东西磕了一下,半信半疑。在他眼里,王超品学兼优,家境贫寒,怎么可能打游戏、用钱大手大脚呢?何况,学校三令五申,小学生不准进“三室一厅”。一团迷雾在他的心底蓦然升腾。

  主题班会是年级组统一安排的,要求各班学生如实反映思想动态——自我对照、互相检举、不留姓名。这个方法是年级组长邵仙想出来的,可能是邵仙经历过文革的缘故,怎么看都有文革的味道。当初,蓝小根也曾犹豫过、抵触过。在他看来,这类班会成人化倾向严重,生硬、僵化,说教意味浓郁,方式本身就存在问题。但碍于是年级组统一安排,只好委屈自己的想法。想破脑瓜,主题词才用了比较中性、委婉的说法——正确开展批评与自我批评,算是在年级组和班级之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无论怎么看,始终不是理想的感觉,但没办法。

  那天下午,邵仙在六(2)班的黑板上刷刷刷写下“狠揭猛批四大金刚,坚决消除精神污染”的标题,粉笔吱扭作响,红色的粉尘簌簌抖落,班里就像扔下了一枚重磅炸弹,学生们爆发出一片惊呼。蓝小根夹着备课本路过六(2)班教室,瞟到在大半个黑板上张牙舞爪的血红大字,脑袋轰地炸响。学生是批斗对象?文革闹剧上演?他自个儿摇了摇头,竟忍不住苦笑一下,太那个了吧?……联想到自己班级,张蓓反映的情况是否属实?是不是恶作剧?是,不是,都有可能。怎么知道是张蓓写的,是从如蝇飞舞的笔迹看出来的。作为语文教师,他这点基本功还是有的。

  要不要查?怎么查?蓝小根开始矛盾、纠结,主题班会反映的情况实在太多了,打架的、骂老师的、偷橡皮的、哪个女生喜欢哪个男生的……这些问题就像一群麻雀在耳畔鼓噪。他的眼前一阵迷糊,肥厚的耳根颤动了几下。教数学的武小芳也说,王超成绩下滑,萎靡不振,总是躲着老师的目光,心里肯定有什么事。细想,还真是。好像哪里不对头,却说不上是什么。特别是进游艺室这事具有一定的共性,班上不少男生都玩过。近年来,城里的游艺室如雨后春笋,蹭蹭蹭地冒出许多家,它们像一座座神奇无比的魔房,吸引、拉扯着学生骚动的心,这些心智未健全的孩子怎么抵挡得住?

  “得查。游戏机,害人精。”蓝小根想了一阵,皱了皱眉头,似乎下了决心。

  教学楼后面有一排小平房,褐红色墙面,青灰老瓦,东边那一间就是蓝小根的宿舍。学校安排两位青年教师住一间,和他住一起的秦老师教美术,也是未婚,家住城北,离学校不远。只在午休时回宿舍小憩一会,平日里根本不住在学校,双人宿舍实际是他一人,心底就格外感激。此时,在宿舍谈话,多了生活的烟火味道,远离教育的喧嚣。放晚学后,他带着王超走向宿舍,王超脸上写满疑惑,左右张望,连脚步都变得小心翼翼,活像踩着布满地雷的小径。

  蓝小根在床边坐下,端着刚倒的白开水,杯沿升腾起袅袅雾气,扭着曼妙的舞蹈。王超坐在写字台前的黑色靠背椅上,人仿佛突然间小了一圈。王超瞅一眼他,只停留短暂的几秒钟,赶紧将目光移向别处。此刻,好奇心踅回宿舍,在王超的眉宇间跳来跳去。一会儿功夫,王超便收住目光,低头默坐。

  “为什么叫你来?”

  王超跃动的好奇从脸上快速褪去,嘴里拖出几个字:“不知道。”

  “王超呀,你最近上课注意力不太集中,作业也没以前认真。这是怎么回事呀?”他本想说另一层意思,话到嘴边却咽下去了。

  王超的眼皮向上翻动一下,极快地瞄一眼蓝小根,又垂下去。

  这时,窗外已显出黄昏的模样,天空将一片片深沉的金黄泼进宿舍。窗外的广玉兰摇曳着肥厚的枝叶,偶尔俏皮地伸进屋里来。蓝小根揿亮了乳白色的台灯。王超半张脸便陷进黄亮的光团里,瞬间变得生动无比。

  蓝小根虽然微笑,语气平和,但已有单刀直入的气势:“有同学反映,你最近常去游艺室里玩,是真的吗?”

  王超身子一凛,脸蛋移出光影,呼吸逐渐加快,急促地否认:“没有。”等了一会,又追问:“谁说的?”

  “别问谁说的!”蓝小根收紧微笑,脸色严肃起来,刀似的眼神飞快地切过来。

  王超的脸色开始泛红,一丝慌乱从眉宇间急速掠过,嘴角边抖动了几下,心虚地把头扭向一边。

  蓝小根分明看到无数只小鹿在拼命地撞击着王超的胸口,耳畔响彻它们慌乱的鸣叫声。

  “小学生不准进三室一厅,你怎么不听?现在就我们俩,你要实事求是。错误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承认错误。”

  这些话掷地有声,像一把锤子结实地敲打王超的心鼓,又像燃放的鞭炮在他的眼前噼啪脆响。蓝小根一硬一软的阵势瞬间瓦解了王超的戒备。王超微微抬头,肩膀蠕动几下,挤牙膏似的:“去过几次……”

  看着王超的“交代”,特别是那一笔笔钱,蓝小根的心倏地收紧,眉头拧成了倒八字。他知道,王超父母双双从区柴油机厂下岗,经济拮据,生活都是踉踉跄跄的,哪来的钱?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头?想到这层,他的心头涌起一点点兴奋,伴随着一波一波的悲凉。这件事情的背后也许藏匿着什么……这种感觉复杂而又丰富。

  此刻,天已垂下重重帷幕,正用一团一团的暗黑包抄过来。他还没吃晚饭,肚子开始叽里咕噜地抗议,还要和女朋友约会看电影呢,时间已经不允许他深入下去。暂告一个段落,明天再挖吧,王超这条鱼是跑不掉的。他嘿嘿一笑,嘴角边扬起狡猾的笑意。他把王超打发回家,匆匆奔向学校食堂。他想,食堂应该没有打烊吧?

  第二天下午第三节课是阳光体育活动课。蓝小根关照武小芳代一下课并负责放晚学,他自己要腾出时间继续昨天的事。这次时间宽裕,不像昨天那么匆忙,显得从容不迫。他想起王超家就在学校南边的夥巷里,唉,虽说不远,还没去过呢。他开始自责,心想,今天结束后得顺便去家访一下,既可趁热打铁处理好事情,也好弥补一下自己的失职。嗯,好主意。

  “打游戏的钱哪里来的?”蓝小根不急不慌地问。

  王超怔怔地望着他,只一会,慌忙移开目光,嗫嚅道:“家里的。”

  “真的?”蓝小根逼近一步。

  “真的。”王超坚持着,似乎底气不足。

  “哼!”蓝小根的鼻孔里冒出一句,“鬼才信!看来,我得使出绝招了。”

  王超满脸孤疑,还带着不解。他不言语,憋着,偶尔目光从眼角边窃窃地瞟过来,偷窥着蓝小根的反应。

  但蓝小根分明察觉到了他波涛汹涌的内心,把右耳贴近王超胸膛的左侧,耳根抖动了几下,自言自语地说:“嗯,我听到你的心扑通扑通跳呢,它对我说话了。”

  王超愣住了,心里开始翻江倒海,莫非这就是同学们传得神乎其神的听功?自从蓝小根做六(3)班班主任不久,班上就流传一种说法,说蓝老师的耳朵可神了,什么事不用问、不用查,一听就知道,可厉害了。有的同学坚信,有的不信,更多的是半信半疑。坚信的人甚至说蓝老师有特异功能,还举了好多实例,由不得你不信。背地里,学生们不仅叫他“板蓝根”,还叫他“神”老师、“神听”。有几个胆大的学生还当面问蓝老师是不是真的,他总是笑而不答,一副神秘莫测的样模样。越是如此,就越像是这么回事。王超是坚信的,上次他还为这事和张蓓吵得天翻地覆,差点动了手。好几次近距离接触,王超都有意无意地躲开蓝老师,生怕被听出什么,心里虚着呢。

  蓝小根把耳朵从王超的胸前移开,显出高深的表情:“刚才我听到你心跳了,还听到它在说话呢。其实呢,我知道这钱吧来自哪里,刚才你的心告诉我啦,但我不想说,希望你说出来。你说是主动,我说就是被动啦。我保证这事不告诉你爸妈,也不会让同学知道。”

  职业的狡黠在此时被淋漓尽致地发挥,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得到承诺,王超的心里泛起一层层波浪,纠缠了好几个回合,拉拉扯扯,忽上忽下,蓝老师一定听出了什么,不然心思怎么那般笃定?神色那么扑朔?他杵立许久,咬着下嘴唇,慢慢地,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艰难地吐出几个短句:“一年前……我拿了老师的钱包……三百元。”

  “嗯?”蓝小根简直不敢相信,耳朵像被什么滚烫的东西灼了一下,但他狠狠压住了自己的惊诧。

  好一会,他才平息下来,装着漫不经心的样子:“你怎么拿的?”他本想说你是怎么偷的,但稍停片刻,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嘴巴,把“偷”字换成了“拿”字。

  王超似乎坠入了过去的情境,忐忑轻语:“当时,我帮老师捧作业本,钱包在桌上,蓝色的,我真……真控制不住……”

  蓝小根何尝不是记忆犹新?那天的场境曾被他当作电影放映过N遍,现在终于真相大白……他恍如昨日。

  “好大的胆子!”蓝小根还是没忍住,愤怒地喷出这句话,两耳泛红。过了好久,他才从那种空白的状态中抽离出来。他压住懊恼,言道:“当时有老师,你怎么?……”

  王超不敢看蓝小根的眼睛:“都在低头批改,没注意我。”

  “那钱呢?”

  “我开始只是喜欢钱包,蓝色的,好看。真的,一整天,我的心砰砰直跳,慌乱得很……回到家才敢打开,没想到里面有那么多钱。我害怕,后悔,可……”王超的泪花在眼眶里打转,满满的,过了好一会才滚落,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

  蓝小根无言以对,问:“后来那三百元呢?”

  “好几个月,我都没敢动,又不敢还回去,就把它藏在我床边的墙缝里。后来,后来……忍不住,买了棒棒糖,打了游戏机……”

  蓝小根呆愣着,脑袋訇然作响,像被什么重物狠狠地拍了几下,霎时又进入恍惚状态。

  半个月前,班里上了一节晨会课,是校级公开课,全校二十多位班主任来听课呢。那次晨会课的主题是“色彩与生活”。他满怀激情地提问:“同学们,你喜欢什么颜色?”然后,带着微笑,满含期待……张蓓说喜欢红色,因为红色代表热烈奔放:李洋宇说喜欢咖啡色,它是诚实、责任的象征;而王超则扬起圆圆的脸,眼神是那么憧憬:“我喜欢蓝色,它代表宁静,永恒。天空是蓝色的,大海是蓝色的……”公开课很成功,王超的回答为晨会课增色不少,蓝小根很满意,带头鼓掌表扬了他。

  而现在……该死的王超,怎会如此?他坐在床边,呆如木鸡。

  五年级组的赵大花踏进办公室,屁股还未落座,就发觉她那只钱包不见了。她睁大惊诧的双眼,环顾四周,厉声尖叫:“钱包呢?钱包呢?”

  空课的三位教师不约而同地从作业堆里抬起惊疑的头,投去探询的目光。“什么钱包?”陈金美不解地问。

  “钱包哪去了?三百块钱哪。还准备去买过年的衣服呢。这可怎么办?”赵大花的尖细声中带着哭腔。她弯腰开始在桌底下四处搜寻。

  “三百元?”大家的眼睛瞪成了“O”型。此时正是九十年代初期,大多数教师的月工资还在一百元上下蹦跶,三百元相当于两个多月的工资,简直就是一笔巨款啊。有人感叹:“赵大花真有钱!”有人意味深长地瞅着赵大花,似笑非笑,还有人开着玩笑:“钱包别人送的吧,局长夫人?”

  赵大花就开始急,话语里裹着大大小小的刺。

  这时,邵仙跨进办公室,很快知晓了事情原委,只停了几秒钟功夫,就连忙安慰起赵大花来:“赵老师不急,想想看,是不是没带?落在别处了?……”

  没等邵仙把话说完,赵大花的火气便蹭蹭蹭地往上冒:“怎么可能?我记得清清楚楚。就放桌上的。”

  “太随意吧?”

  “这么多钱,得收好。”

  有人善意地调侃赵大花,赵大花却眼神闪烁,憋着不说话。

  “该死的贼!”

  “怪了。”

  “你老公不是侦破大王吗?让他来破案不就OK了?”

  办公室里的老师七嘴八舌,不知是安慰赵大花,还是在惋惜,或者借机发泄别的怨气。

  “别瞎说了。”邵仙沉吟片刻,用一副老大的口吻道:“那……肯定是上节课的事。空课的三位想想啊,谁来过?”

  周静拍拍脑门,皱着眉头说:“我就在门口,没人来过啊。”

  蓝小根想了一会,确信周静没说错,附和道:“是呀,是呀。”

  “这就怪了,钱包有脚?”赵大花从桌肚里探出脑袋,阴阳怪气地埋怨。

  邵仙见状,继续安慰赵大花:“静一下,细细回顾,这钱包……”

  此时,学期已近尾声,又临年关,五年级组要参评学校优秀年级组,这可是压倒一切的大事。出了这等事,参评优秀年级组会不会泡汤?邵仙作为年级组长不能不这样想。她觉得这次希望很大,志在必得,不想让失窃事件影响参评,心里不免生出许多焦虑。她想把这事压一压,先内部查查,待事后再说。当然这只是她的如意算盘,其他人怎么想,她心里没底。首先赵大花就不是个好说话的女人,被窃三百元岂肯罢休?再说其他老师估计也不会缄口不语,人多嘴杂,纸终究包不住火。

  邵仙忙对周静说:“小周,快把门关上。”她担心此事被学生知道,被其他年级组老师获悉。她瞅了瞅办公室窗口,此时,窗外是一片热闹的下课场景,欢腾嘈杂。

  “关什么关?”赵大花生气地说,“见不得人?真是的。”

  其他老师你望望我,我瞧瞧你,脸上是怪异的表情。周静尴尬地笑笑,关也不是,不关也不是。

  邵仙对周静挤挤眼睛,示意她悄然关上。

  邵仙压低声音,环视室内每一张表情各异的脸,说:“这事先放放,好吧?过几天要评优秀年级组。今年希望很大。不要让失窃事件影响到年级荣誉,先统一口径……”

  “这关参评什么事?钱包没了,这么多钱说没就没了,摊上你试试看?我还没这么高的境界……我这就去找校长。”

  其他老师见赵大花如此说,赶忙用各色语言拦截,但根本拦不住。邵仙把教参往桌上一拍:“自己没有责任?钱包乱放?钱多不当回事……你不是年级组的人?”

  赵大花到底还是去了校长室,五年级组老师的心事随即复杂起来。

  校长室在教学楼西侧的鸣凤亭里。亭子呈正方形,暗红色尖顶,古色古香,透出典雅的木质韵味,远看像一个倒扣的巨大漏斗,校史记载是民国初年的老旧建筑。赵大花往校长室布艺沙发上一坐,藏青色布料的沙发就陷下去一大片。韩三村校长正在整理什么材料,桌上凌乱地堆放着几撂纸,见赵大花侧身坐着,一副冰冻模样。忙放下褐黄色的档案袋,笑眯眯地问:“赵老师,什么事?”

  赵大花脸上挂着不悦:“我的钱包没了,三百元被盗了。”

  “什么?在哪?”韩校长吃惊不小,油光的脑袋往上抻了抻,这可是学校多少年来未曾有过的事,“说说具体情况。”

  赵大花一五一十地说了。

  韩校长挠挠后脑勺,皱了一下稀疏的眉头:“这事发生在年级组,还是让邵老师先查查,如何?”

  话毕,抓起白色话筒就给邵仙打校内电话。赵大花摆摆手,脸上流露出不快的神色。她提高嗓门道:“这事学校不管?怎么推给下面?”话语里带着质问,包裹着明显的不满。

  韩校长急忙用手势示意她降低音量,不要激动:“那……学校该怎么办?”

  赵大花稍稍压低声音:“两条途径:一个是报警,让派出所来查清楚;一个就是学校成立调查组,给我一个满意的交代。”

  顿时,韩校长眉头蹙了起来,显出为难的情绪。

  赵大花在韩校长面前有些放肆,仿佛她是校长,而韩三村是一名普通教师。个中原因,学校不少教师是知道的,但大家都不在面上明说,保持着心知肚明的沉默。赵大花的老公马小里是区公安局局长,妻仗夫势,赵大花便喜欢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阵势,浑身上下涂满自以为是的油彩。上个月,韩校长的小舅子李凯威在中山路交通浴室嫖娼,被突袭行动的中山路派出所逮个正着。妻子在韩校长面前哭哭啼啼:“凯凯是我宝贝弟弟,也是你小舅子,一定要把他捞出来啊!”说心里话,出了这事,罚款算小菜一碟,但脸皮没处搁呀,怎么好意思开口找人哪?韩校长左右为难,百爪挠心,但在妻子的唠叨和逼迫下,也只好硬着头皮去求赵大花帮忙。赵大花倒也爽快,什么话也没多说,旋即拎起电话,话气坚决地让马小里立即放人。人情似债,是山,压得韩校长在赵大花面前不够硬气,连话语都有些绵软、萎缩,仿佛自己嫖娼一般。

  韩校长既没接受赵大花的建议,也不完全否定她的过火要求,只是继续含含糊糊地周旋,用温和、甚至讨好的语气,和她打着太极:“那你说说,这钱可能是谁偷的呢?”

  赵大花眨巴几下略显昏花的眼睛,仿佛经过缜密推理:“钱是在第二节课被偷的,当时办公室里三位老师空课:周静、陈金美、蓝小根,肯定是三人中的一个。因为中途没人进来过呀,包括学生,这可是他们自己说的,我没冤枉他们。三人中,蓝小根的嫌疑最大。”

  赵大花这么说,未免武断。韩校长无奈地摇摇头,这话也太随意了吧,如此判断有什么根据?但他理解赵大花此刻的心情,不好当面反驳她,要给她留点面子,不然会难以收场。于是,他满脸堆笑地问:“你这么说,有什么依据呢?”

  “有。”赵大花得意地说。

  于是,赵大花便把自己知道的一些情况说了,韩校长只好耐着性子听。原来,蓝小根来自农村一个贫困的家庭,平时生活朴素。蓝小根的父亲蓝大根嗜赌如命,常常输得只剩一条短裤。有一次,那是深秋的一个下午吧,天有些阴冷,好像要下雨的阵势。一位赌友竟然拿着蓝大根写的赌债欠条来找蓝小根要钱,说是蓝父叫的。父债子还,情理上也说得通。蓝小根无奈,人也似乎矮了一大截,在债主面前就显得低声下气,只得把那个讨债鬼拉到校园东北角的小树林里,好话歹话说了一箩筐,恳求对方宽限一些时日,并保证一定分期偿还,好不容易才把那人打发走……这一幕被赵大花瞧见,还隐约听到了他们之间的拉锯式对话。

  联想到三百元失窃事件,赵大花仿佛攥住了蓝小根的作案动机,显出满脸喜悦之色,如同自己就是福尔摩斯一般。

  “主观了不是?”韩校长听了赵大花活灵活现的描述,微微摇了下头,嘿嘿一笑,“话不能乱说哦。”在韩校长的眼里,蓝小根还是一位不错的青年教师,怎么可能干这种事?这不是捕风捉影吗?

  赵大花对韩校长模棱两可的态度大为不满,但嘴上没说什么,虽说自己有恩于他,但校长毕竟是校长,也不好过于得寸进尺,只得慢慢地收敛着自己的情绪,把怨气暂且压住。她在心里已经认定蓝小根趁别人不注意时偷了她的钱包,或许是拿这笔钱替父还债去了。

  心底这么想,一路走进办公室时,嘴里就像鱼儿一样泛起泡沫,说话就开始夹棒带枪、含沙射影了。办公室里的气氛慢慢变得尴尬,几个老师面面相觑,神情也跟着不自在起来。  

  汪一梁推一推厚镜片,不合时宜地言道:“这事怪了,难道真有鬼?”

  邵仙就开始借故骂汪一梁,甚至把对赵大花的怨气也嫁接过来:“你才是那个鬼,净胡说八道。”

  于是,大家就心领神会地集体炮轰汪一梁,好在汪一梁甘愿成为大家的出气筒,不羞不恼。只有这时,办公室才从板结的冻土中活泛开来,显出一丝可怜的生动的气息。

  此刻,蓝小根僵坐着,不言语,仿佛置身事外,却又深陷其中。他已经从赵大花的话缝里嗅出了味道,既异常惊讶,又莫名其妙。一个快退休的老教师怎能如此不负责任地胡言乱语?话虽没有明说,但话里话外透出的意思,谁不明白?我怎会干如此鸡鸣狗盗之事?把我当什么人了?转念又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让她去说吧。他分明感到喉咙口被人塞进了一团棉花,想说又说不出。他把疲惫的身体向后靠了靠,瘫坐在椅子上。

  那是八十年代末年的八月二十七日,蓝小根怀揣多彩梦想进入区实验小学工作。第一次的教师大会上,韩三村校长满怀热情地介绍新老师时,他激动地站起来弯腰、点头,满面春风,但一身的草绿色军装显得土里土气,惹得几位城区中老年女教师哄堂大笑。这笑声,肆意,复杂。顿时,他脸上热辣辣的,似乎嗅到了一阵扑面而来的嘲讽和轻慢。他甚至还听到了后排传来的一句话:“这里是学校,不是军营。”唉,就因为自己衣着土气、来自农村吗?这些女人中,肯定就有赵大花、邵仙,背后似乎还藏着祁舒的妈妈,她们嵌进城市生活的深处,优越感总会恣意蹦出来舞蹈一番。那次大会以后,他原本美好的感觉开始裂开一条罅隙,继而慢慢破碎。生活在他刚刚迈开人生脚步时,无情地展示了另一面,这种不好的感觉一直伴随着他,如影随形。

  想到这些,心里就不是滋味,莫名的伤感潮水般蔓延。窗外是汹涌的喧闹声,那些花朵正欢快地奔跑着,像一条条五彩的鱼。他望过去,眼光是空空的、直直的。

  三叉口位于大运河、香草河、九曲河三条河流的交汇处,虽然还是农村沟渠的模样,但风景淳朴自然,是约会的好去处。吃过晚饭,祁舒就早早地来到这里。蓝小根还没来,她在河岸上徘徊,眼睛不时地往路口张望。她手里捻着一根枯黄的蒿草,眯缝着眼,望着星星点点的大运河面。一条运沙船突突地行驶在河面上,船尾绿皮屋里透出忽闪忽闪的暗光。一会儿,蓝小根来了。先是一个拥抱,然后并肩走,腊月的寒风从耳边刮过,颇有冷意。

  蓝小根已猜到祁舒约他出来的用意,但他还是明知故问:“天这么冷,来这鬼地方干吗?”

  “你说呢?”祁舒反问一句,盯着他的眼睛看,话里甩过来责备的意思。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蓝小根调皮地一笑。

  “你穷我不嫌弃,你那个赌鬼父亲我也没说什么,我妈妈说我也忍着,你这事为何不和我说?什么道理?”

  “你怎么知道?这事没几个人知道。”蓝小根疑惑。

  “哼!就你是神听?我的耳朵也尖着呢。”祁舒不以为然地说。

  蓝小根说:“我也奇怪呢,赵老师的钱包怎会莫名其妙地没了,里面三百呢。”

  “这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祁舒又开始埋怨,稍停一会,又道,“外面都说是你偷的,是真的吗?”

  “哼!谣言,最原始的媒体,你也信?子虚乌有的事有必要说吗?”蓝小根冷笑一声,气愤难忍,“我是什么人?别人不清楚,你难道还不清楚?”

  “我当然不相信。但我要你当面说。”

  蓝小根是怎样的人,其实祁舒心里清楚得很,她相信他是绝不会干这种事的。可谣言刺心,那些风言风语还是会像冰雹一样无声地砸过来,让她难以忍受。

  “我是你女朋友,你不先和我说,什么意思?”

  “这不说了嘛。”

  “我看你心里就是有鬼!”祁舒激他。

  “是我偷,我就是王八蛋!就是小狗!”

  祁舒扑哧一声,忍不住笑了。

  得到蓝小根的正面回答,祁舒原先的怨气开始冰释。心中解开疙瘩,两个人都显出畅快轻松的惬意,步履也活泼许多,寒意不着痕迹地消退了。

  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成了一桩无头案。赵大花虽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赵大花想报警,回家就问当公安局局长的老公。马小里不屑地说:“我们是命案必破。至于偷鸡摸狗的案件哪顾得上?”赵大花气咻咻地说:“你们公安都是吃干饭的,这么多钱,还不是大案?”马小里反驳:“这种事多了去了,警力有限。”赵大花狠狠地瞪一眼马小里,不作声了。学校也未成立什么调查小组。韩校长笑着说:“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还大张旗鼓地折腾干吗?还怕别人不知道?”至于五年级参评优秀年级组的事也理所当然地泡汤了。为此,邵仙责怪赵大花没有集体荣誉感;赵大花也气得不行,整天挂着零下八度的脸。蓝小根、周静、陈金美这三个处于事件中心的老师也开始沉默。办公室的温度陡然降低了十几度,大家都是一副公事公办、拒人千里的严谨面孔。只有当汪一梁成为大家嬉笑怒骂的对象时,才有人发出几声稀落的干笑。

  蓝小根根转了转酸疼的头颅,伸了几下懒腰,躯体的某处发出零星的咯咯声,那是身体抗议疲惫的信号。今天是周日,他想请祁舒吃午饭,顺便和她聊聊王超的事,让她也跟着高兴一番,然后一起看场电影。最近人民电影院正火热上映美国大片《生死抉择》,听说很好看,上座率不错。一年前的那桩无头案不经意间破了,这种喜悦与释然让人轻松。蓝小根不由自主地笑了。

  两人在优雅的爱琴海餐馆用了午餐。祁舒特意点了爱吃的凤爪烧锅、清蒸鲈鱼,算是奢侈了一把。

  “拷你怎么不回?”

  “呵呵,睡懒觉的。”

  “嗯。真是懒虫。”

  “周末呀,这么早?”

  “有好事。”

  “什么好事?看把你乐的。”

  蓝小根把王超拿钱包的事告诉祁舒,她身子一凛,半天才回过神来,连声说:“怎么会?!不可思议!现在的学生不得了!”

  他苦笑一声,同样感叹:“没想到,真没想到。他开始忍不住拿了钱包,后来发现里面有很多钱,骑虎难下了……”

  “怎么会这样?”她叹道。

  他说:“他特别喜欢蓝色,钱包是蓝的。”

  “嗯?”她诧异。

  “你不是也喜欢蓝色吗?”他对她笑笑。

  一说到蓝色,祁舒的脸上就泛出惊喜的油光。她喜欢画画,学了十几年,她说:“蓝色真美,毕加索早期的作品色彩就是偏蓝的,黛蓝、孔雀蓝、宝石蓝……都有。”

  “谁跟谁,两码事。”他咕嘟着。

  沉默片刻,他又叹道:“真的是……唉……一念之差。”

  她从很远的时空里走出来,问:“怎么查出来的?”

  “你猜?”他得意地说,“我是江湖上盛传的神听呀。”

  “哈哈哈。”她大笑,“鬼信,也只有那帮傻学生才信。”

  “爱信不信。”他跟着笑。

  “神听?哈哈,王超也是神偷了。”她啃着油腻腻的凤爪,继续打趣道:“不管红色蓝色,不管神听神偷,反正吧,你的冤假错案平反了,今天算庆祝啦。”

  他脸上的肌肉抽动一下,然后气息不足地言道:“算是吧。”

  她打量着他,说:“怎么无精打采?人逢喜事应该精神爽嘛。”

  他勉强挤出笑容:“嗯,昨晚想了一夜,没睡好。”

  她仰起好看的瓜子脸,用蔚蓝色棉布手帕擦嘴,眼里流淌着疼惜:“原来这样呀。”

  两人脸对着脸,中间的热气很快模糊了彼此的模样,王超的事成了激发、配合食欲的话题,两人不觉间多吃了不少。

  她笑着说:“现在是人逢喜事食欲旺哪。”

  “嘿嘿,肚皮饱了,头昏沉,大脑抗议呢。”

  看来,电影院包厢里的沙发要成为他的床了。以前这样的事也有过。

  “不能一起看,我看,你睡。多没劲,说好的事……”她露出埋怨、遗憾的神色,但想到“案件告破”,脸上又绽开了漾满笑意的花朵。

  下午三点半,电影散场。经过近两个小时的补觉,他灰扑扑的脸色洇染出微红,眼神也跟着澈亮。两个人并肩走在周末的街道上,边走边聊。天气晴好,没有一丝风,太阳暖暖地照着,在他们的周身镀上了金黄的色彩。街上人流如织,处处流淌着新年的充盈与快乐。她开始感慨,为他鸣不平:“唉,你一直被别人误解怎么办?”

  他淡淡地说:“没什么,只要你相信我。”

  她道:“那是。不然早和你拜拜了。”说完,用右手在他的胸前画了个大大的叉。

  “那赵大花什么人哪?乱泼脏水。”她又道。

  他眼望花花绿绿的橱窗,藏住自己的情绪,淡淡地说:“她就那种人,浑身长满嘴巴,不值得计较。”

  “对了,要不要告诉我妈呢?”她有点犯难。

  这句话像一根细密的针,还是戳痛了他的心,泪水不争气地在眼眶里打旋,但他终于忍住,没让泪珠滚落下来。一年来,他忍住了多少委屈呀,唯独对准岳母的误解难以化解……

  祁舒在河滨小学任教,和蓝小根是同班同学,毕业于徐州师范学院,是个地道的城市女孩。毕业之际,他们瞒着家人确立了恋爱关系,其实是她瞒着母亲邱依,而他根本无需瞒着,既没必要,也无资格,那道无形的城乡鸿沟在祁舒母亲的心底顽固地横亘着。工作后,经历了一年多地下交往,邱依才知道他们的关系。邱依在区政府医务室工作,喜欢说自己是政府大院里的人。得知蓝小根来自农村,家里穷,在城里根本买不起房,死活不同意他们交往。

  那次吃晚饭时,邱依放下饭碗,右手夹住筷子指着祁舒,带着一脸怨气,又开始唠叨:“男孩子做老师有什么出息?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人好可以当饭吃?”祁舒没有多说,每次对话、交锋的结果大抵如此,她只好沉默。其实,她性子也倔,如母亲一般。她感受到母亲的苦口婆心,或者说是好意,但始终未屈服于逼迫,两个人就这么干耗着,无声地对峙。没有母亲的通行证,他们的爱情就像晚上的月光,不缺甜蜜,但始终有做贼似的别扭。

  现在好了,她的腰杆直了。她默默地看着他,好看的眼睛里弥漫着柔情,似有万千话语。

  他想了一阵,抱歉地对她说:“你还是先回家吧。王超家就在附近,我去家访一下。上次就说去的,没去成,被气坏了。”

  她想陪他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妥。她叮嘱他:“昼夜温差大,你早点回学校去。”

  “嗯,嗯。你放心。”他郑重地应道。

  王超家在学校斜对面的夥巷。一条城市的主干道把学校和夥巷隔开,其实就是隔开了喧闹与冷僻,恍如两个世界。古旧的巷子呈S型,高高低低的石板路贯穿整条巷子,巷子两边的青灰砖墙布满岁月的沧桑。墙缝里的凤尾蕨探出深绿色的细长身子,好像挥动手臂欢迎蓝小根的家访。王超家紧贴护城河。推开门的一瞬间,他对王超家境的贫寒有了实在的感受。低矮的平房面积不大,只有三十平方米不到,四面透出阴暗潮湿。北面一幅风景画从灰暗的墙面上突兀出来,扑入眼帘---蔚蓝色的天空辽阔无垠,深蓝色的大海卷起雪白的波浪,几只海鸥翩翩翱翔,水天相接处一轮红日喷薄而出……多么生动的画面!他心里暗暗赞叹着。

  王超父亲斜躺在墙角边的竹床上,床上的衣物被褥凌乱堆放。王超母亲正在熬药,一股浓郁的中药味迅速地拥抱了他。王超正在一旁看小人书。王超母亲赶紧给老师让座,王超父亲想起身摆出迎客的姿势,竹床随即发出吱扭的连续声响。他忙用手势示意王超父亲躺下,别坐起来。也许是从未有人来家里作客过,让座后,王超父母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蓝小根让王超到外面去玩一会,王超一步一回头地出去了,好像在怀疑着什么。

  蓝小根顺手关上大门。大门被关上的的一瞬间,他看见了门背后挂着的淡蓝色钱包,此刻正左右晃悠着,好像在荡秋千。“这是不是赵大花的那只呢?”他暗暗揣测,走上前,按住晃荡的钱包,轻抚表层,光洁柔软的质感迅速传递到他的指尖,特别是那色泽光鲜的淡蓝色让他一阵目眩,百般滋味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他的耳畔突然回响起赵大花尖细的叫声……只一声,便旋即消失。

  过了一会,他平复一下心绪,坐下,把王超拿钱包的事委婉地说了。

  听了老师的话语,王超的父亲愣了愣,竹床吱嘎一下,王超母亲的嘴里反复嘟囔着:“怎么会?怎么会这样?”然后是长久的惊疑不语,最后她终于发出了狮子般愤怒的吼叫:“这畜生,该打!作孽啊!”吼完,她陷入沉默,继而愧疚,不安地瞅着老师。

  蓝小根默不作声,心绪异常沉重。当初,他曾答应这事不告诉王超父母的,但这事实在是干系重大,不能不说啊,不然就是不负责任。嗯,还是得说,真是没办法。临走,蓝一根留下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千万不要揍他,真的,墙上的画很美。”王超父母停住琐碎的嘴巴,不解地望着老师。

  第二天是周一,估摸是上午十点钟的样子,王超母亲深一脚浅一脚来到学校。蓝小根默默地把她领进宿舍,他不想让老师和学生瞧见。她小心地交给他三百元钱。都是零散的纸币,有的还皱得厉害。望着这堆散币,他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也许这是王超全家大半年的菜金,也许这是病床上王超父亲的医药费……此时,他突然想起了年过五旬的母亲那深陷的眼窝……他的心绞着,憋着,无法舒展,眼眶里无声地窝起一汪泪花,太难受了。这一刻,冬日的暖阳正透过大槐树的缝隙漏进屋子来,织下好看的图案,但他没有觉出丝毫的暖意。

  她怯怯地说:“给老师惹祸了,对不起,对不起。”然后深深地鞠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瘦小的身影已拐出宿舍。

  他把三百元散币按面值重新分类整理,抹平,压好,足有一寸厚,仔细装进土黄色的信封里,然后在信封的正面再缓缓压平,一遍又一遍。他坐在宿舍的床沿上,呆呆地望着厚厚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仿佛有万千只多彩的蝴蝶在上下翻飞。

  他用力拍拍酸疼的双腿,缓缓站起,转动着脖子眼望窗外。此刻,天空浅蓝,像被一场大雨刚刚洗刷过。

  他大步向夥巷走去,耳畔有微微的风。巷子的尽头,祁舒正笑盈盈地站在那儿,裹着湖蓝色的呢大衣,围着浅蓝色绒巾,他一愣,耳根跟着一红,跳动了几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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