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过了爱做梦的年龄,仍固执地做着一个让我感觉很富有、很快乐的梦:当大姐。

  妈只生了我和姐两个女孩儿,我于是也就没奢望今生会当姐。当有一天,命运之神牵着我,相继走进我生命中的三个连队,我一下子便成了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大姐。

  第一次走进前哨五连,是1986年的夏天。我不到26岁。受军区指派,我去无霜期不到100天的科尔沁草原深处采写“种菜大王”、五连原炊事班长王常贵。

  连续三天,我被三辆剧烈颠簸的北京吉普接力一样送到五连时,我双耳一时失聪,几乎踩不稳脚下的土地。从美丽的海滨城市一下子走进陌生而荒僻寂寥的男性世界,从未有过的新鲜,也从未有过的慌乱。第一顿饭,整个桌上的人都吃得很小心,都没吃饱,包括我。

  后来,连长告诉我,“敖都木的鸟都是公的。”连长还告诉我,我是五连,也是敖都木来的第一个女兵。

  当我新鲜、慌乱的目光和兵们同样新鲜、慌乱的目光相撞时,我不觉有种从没有过的渴望——当大姐。可我不知怎样才能当好大姐。于是,我藏起了淑女气,藏起了军区赋予的任务,甚至藏起了性别。我跟兵们很快学会了骑马,很快混在一起,无所顾忌地唱歌,大声地笑,跑出去偷着烤苞米吃。甚至在团里干事来考兵们法律时,我也不管不顾地跟着凑过去,偷着给兵们递些小纸条。游牧季节到来时,我已经能很地道地骑在马上,和小牛倌一起,赶着牛,去很远的草原深处游牧,住蒙古包,睡勒勒车。

  当大连刚刚进入仲夏,草原的冬天却眨眼即到。那天,我和黑龙江兵、小牛倌许传宝放牛回来,9月的天空竟悄然飘落下大片雪花。怕草原上的寒气加重他的感冒,我脱下身上借来的棉衣,硬将棉衣的一边披在他身上。之后,我们两个人就挤在一件棉衣里,一起快乐地往回走。那一刻,我完全忘记了世俗中还有性别的界限。那一刻,在偌大的草原深处,在天与地之间,只有一群牛,还有披在一件棉衣里的两个穿军装的牧牛人。后来,小牛倌许传宝告诉我,那是他今生最暖的一个冬天。再后来,连兵们养的大白狗都对我亲热之极,常将一双脏爪子无所顾忌地搭到我身上。

  我把五连的兵们当做今生最疼爱的兄弟,兵们也把我看成是最亲的大姐。时常,连长李迎春用那种大哥哥一样的爱怜口吻,无奈地冲我叫:“你这个野丫头啊。”

  我是提着满满一大提包颜色各异的塑料皮笔记本告别的五连。在每个笔记本的第一页上,兵们都亲热地叫着姐,写满了真诚的祝福。我走得很沉重,也很踏实,因为,在茫茫草原深处,在孤寂的军营旁,我的扎着红丝带的长发深藏在皑皑白雪之中,永远相伴着我那些兵弟弟,相伴着五连。

  10年后,我同样受军区委派,走进了生命中的第二个连队——驻守吉林省公主岭的红一连。一连是特种作战连,曾获得过军区乃至军委的很多荣誉称号。官兵们的军事素质很高,训练也很苦。看着,我便心疼得不行,常气愤地跑到连长和指导员那儿提“抗议”。连长和指导员告诉我:慈不掌兵。我是军人,我自然知道怎样才能成为好兵。可我同样是兵们的大姐,兵们那一处处或新或旧的训练伤,全都清晰无比地疼在我一个人心里。

  我前后采写过一连3次,最喜欢、也最难忘的就是官兵们的军礼。每一个军礼都极其干净利落、帅气,刀劈斧削般。兵们每一次冲我敬军礼,我都感觉是天底下最富有的人——这是作为军人和大姐双倍的幸福,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1998年我第二次去一连时,官兵们刚刚抗洪凯旋归来。从知道一连去前线抗洪那天起,我就整日守在电视前,拼命寻找着。电视画面中,每一个穿着迷彩服、泡在洪水中的军人都好象是一连的官兵。那段日子,我的心被洪水浸泡得从未有过的冰冷,从未有过的沉重不堪。凯旋后,老兵们未及洗去征尘,就踏上了回乡的列车。那天,我背着四川老兵熊伟的包,跟在老兵的队伍后,一路小跑着追到车站。临别的最后时刻,面对被洪水和烈日浸蚀得黑瘦的老兵们,无论怎样将帽檐压到最低,仍遮不住满脸的泪。当火车带着湖南老兵陆小军喊出的最后一声大姐呼啸而去时,我原本盛满幸福的心蓦地空了……在一连建连70周年时,我随一连的老连长秦洪发特意从大连又回到了连队。参加连庆的有70多岁的一连第一任连长,有从一连走出去的将军,有许许多多年龄不同、职业不同的老兵们,只有我,是一连惟一的女兵——无论我、还是一连的每个老兵和新兵,都早已把我当作是一连的兵。当团政委让我给兵们讲点什么时,看着队列里熟悉的和刚刚入伍、第一次见面的年轻士兵,我只说了一句:“不管再过多少年,就是我老得走不动,牙掉光的那一天,希望还能听到你们叫我大姐。”

  几年后,初冬落下第一场雪那天,墨绿色的北京213越野吉普带着我,一路轻驶进了被沈阳军区授予“人民路上好二连”荣誉称号的通信二连。在现代、整洁的营房里,我只采访了三天,吃了三顿饭,许多兵尚未来得及分清楚。然而,这些现代都市里的现代军人还是让我有种别样的亲切感,我习惯地把自己当作官兵们的大姐。尽管在采访时,新兵刘辉极亲切地叫了声“阿姨”,尽管我确实已到了当阿姨的年龄,并且同样亲切地答应着,但之后很久,“阿姨”两个字始终让我有种从未有过的失落。于是,我固执地仍将自己看作是兵们的大姐,并且固执地在送兵们的一本书的扉页和新年贺卡上,重重写上“大姐”两字。如同所有爱做梦的小女孩一样,我一心一意、极其真诚地编织着已不再是小女孩的梦:我是大姐,是穿着迷彩服、披一身阳光的官兵们的大姐,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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