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佛

    八月十五刚过，安净寺内只有零散的几个香客。天色渐渐暗了，天王殿里梵音缭绕。

    阿财一闪身，从右门溜了进来。迅速扫了一眼整个殿堂，站到弥勒佛像前，跪在荷花蒲团上，双手合十，嘴里一边嘀咕一边眯着眼睛四处张望，俯首几次，确定无人后，挪到功德箱前，把肩上一个鼓鼓囊囊的阿迪包放在箱子入口处，从包里掏着什么。

    也许是紧张，半天工夫，一个贴满双面胶的巴掌大铁板才抽了出来，铁板上端有个小眼穿着一根线绳。他哆哆嗦嗦地吊着线绳，提着板子颤巍巍地从入口滑进功德箱，眼看花花绿绿的钞票就要被双面胶粘住带上来，阿财喜得鼻孔抽搐。

    “勿要急，勿要急，那辆保时捷马上就走！”

    突然，有个公鸭嗓在殿外回廊大呼，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一阵踉跄的脚步声从门外传了过来。阿财暗咬槽牙，来不及收拾，拽起铁板，连人带包滚进供桌底下，黄色布幔垂下来，上面佛光普照四个字完全遮住了他，只留下窄窄的一条缝。

    紧接着，只听得殿门被人撞得大开，满地拜垫被人一阵乱踢，一双脚穿着簇新纪梵希运动鞋，来到佛龛下，带着扑鼻的酒味。站立不稳，扑通一声跪倒，纪梵希开始碎碎念：

    “菩萨，阿拉老头子不知啥辰光脑子坏掉了，法拉第都舍不得买，侬啥时送伊去铁板新村，谢谢侬，保佑保佑！”

    酒嗝声，伴着悉悉索索往功德箱里塞钞票的声音传来，阿财牙齿微寒，来魔都五年了，他当然知道铁板新村是指烧死人的火化铁板，一阵电话铃声在寂静的殿中乍然而起，是《欢乐颂》,纪梵希的声音又响来：

    “搞啥么事情？回头等我拿到法拉利，飙飙看触谁霉头！”

    他一边讲电话一边拔脚往外走，阿财等了好一会，声浪渐消后，他勾起幔帘一角向外偷窥，看到功德箱里又新添了几张大钞，咽了咽口水，准备爬出来。

    且慢，一个四平八稳的脚步声又缓缓踱过来，

    “见鬼了！”阿财轻骂了一句，只得躲了回来，过了好一会儿，一双男皮鞋进来了。阿财研究半晌也没分辨出牌子，式样普通，质地精良，半新不旧却磨损很小。男皮鞋站在殿内踌躇了一阵，把沉重的黑色双肩包放在地上，才端端正正拜在垫上。黑色三条纹的3398，阿财定睛一看，差点乐出声来，这个型号的阿迪包烂大街了，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只不过阿财的包是花几十块在地摊买的。

    黑皮鞋三叩九拜后开始表白：“尊敬的佛祖，大慈大悲，普渡众生，弟子一直潜心向佛，不敢有丝毫懈怠。下个月市里领导班子要换届了，我还想进步进步，求佛祖显灵，一定要体谅一下弟子的苦心呀！”

    沉默了一会儿，阿迪包的拉链兹的被拉开，黑皮鞋压低了声音：“这是弟子刚刚收到的，不敢擅用，等弟子心愿达成，一定来佛祖这里还愿，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话音刚落，院外陡然起了嘈杂声。

    “哪个小赤佬刮花了我的车子，侬赔得起伐？快出来！”钟楼那边响起纪梵希的大呼小叫。黑皮鞋合上拉链，走到殿门透窗那观察了一下，回过头来作了几个揖，提起地上的阿迪包，拍了拍灰，准备离开。蓦然，黑皮鞋的脚步停住了，象是觉得有点不对，阿财的心提到嗓子眼。

    巧了，一双风尘仆仆的女凉鞋拖进来，现在已是深秋，女凉鞋的带子早已裂开，主人却无暇顾及。一进来就扑倒在佛前，嘤嘤低泣起来。

    黑皮鞋提着包迅速消失了，女凉鞋开始喃喃自语：“我该怎么办？观世音菩萨，娘躺在医院，如果再凑不到钱，她就拖不到年底了，能借的都借光了，我卖血也不够呀！刚才庙里门票又花了五十，菩萨，我真没钱烧香了，您是菩萨心肠，求求您，可怜可怜我，来世作牛作马也要报答您。”

    女凉鞋以头抢地，泣不成声，阿财不知怎么眼睛模糊了，他想起了此时还在家乡，躺在重症监护室的姐姐，他用力捂住自己的嘴。大殿里众神静默，哭声渐渐转小，最后气若游丝。

    不知过了多久，阿财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女凉鞋，她仍坐在地上发着呆，良久，女凉鞋挣扎着爬起来，脚步飘忽，象个游魂。走了几步便停住倚在经幡边。

    “小姐，这是你的包吧，别忘了！”

    女凉鞋缓缓的回头，红肿的眼睛空无一物，阿财站在她面前，指着地上的包，

    “不是我的，你弄错了。”女凉鞋什么也不看，只管茫然的摇头。

    “肯定是你的，没别人了！”阿财想把沉甸甸的阿迪包塞到女凉鞋手里。

    “赶紧拿走吧！”阿财有些不耐烦。

    “你走不了了！”两人正在推让，外面骤然人声大作，一帮和尚簇拥着一个警察奔过来，为首的一个神色精明，指着阿财得意地说：

    “警察同志，就是他，鬼鬼祟祟呆在功德箱边好几次了，他包里肯定有名堂！”

    “这是你的包吗？”警察厉声问道。

    “不是。”阿财有些气虚，突然瞥见有个眼镜男带着一个阿迪包，嘴角带着诡异的笑容在人群里一闪而过。阿财脑中灵光忽现，转眼却又一筹莫展。只得无力地辩白：“不是我的，是别人的，您听我解释。”

    “你们什么关系？”警察扫了一眼女凉鞋。

    “我们不认识！”阿财慌忙站到一边。

    “警察同志，这个女香客刚来。罪证肯定在包里！”和尚们指指点点。

    “打开包！”警察喝道。

    阿财磨磨蹭蹭地拉开拉链，人群突然安静下来，里面是是整整齐齐一沓一沓的人民币，目测每沓一万，一共大概有七八十万，所有人都惊呆了。

    警察拿起一叠钱，抽张捻了一捻，又仔细端详了一下，神色越发严肃，他转头对阿财说：“这是假钞，跟我去所里解释吧！”

    “假钱？”阿财瞠目结舌，嘴巴半天合不拢，警察已经没耐心再和他啰嗦了，他带着小和尚和阿财一起向山门外走去，旁边看客也一哄而散。古刹顿时静默下来，暮色四合，梵钟响起，隐约有僧人诵谒：闻钟声，烦恼轻，智慧长，菩提增，离地狱，出火炕，愿成佛，度众生。

    微弱的香烛光里，只剩女凉鞋怔怔地站在钟楼下看着山门，泪痕早已风干，她一动不动，天黑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