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去塞尔维亚,最近有一批,成为史上最后的签证者,我是其中一个。填表,递交背景无色的照片,等待护照盖印。终于,在冬日的阳光下,我进入这个国家。地图册上,两国间距只有一个手指长,飞机却要飞十几个小时,表针倒拨七个钟头。

      和许多中国人一样,我对塞尔维亚有一种特殊情怀。往近了说,本届奥运会,中塞女排遭遇,暗自捏了一把汗,这个塞尔维亚,厉害。往远了说,前南斯拉夫、桥、瓦尔特、科索沃、红星足球队,哪个都能引发一串联想。

      走了三五个城市,七八处河山,惊讶地发现,塞尔维亚远不止我早先划定的概念圈子,她比想象的更加多样、绚丽。诺维萨德,北方第一大城,塞尔维亚的雅典,艺术气息满街贯。乌日策,与德寇对峙不倒愈战愈强,游击队的天堂。尼什,南方第一大城,跟古罗马息息相关,历史感浓得无须强调。还有金松岭的清新,木头城的奇异,西部老村的古朴,铁托狩猎场的神秘,斯图德尼察修道院的幽深,这些镶嵌在丘壑平原的珍珠,光泽温润,经蚀耐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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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图】铁托狩猎场一角,棚内为猎物准备的玉米,远处亮灯小窗的悬空小屋,为狩猎者持枪待猎之所

       特别想说的是首都贝尔格莱德,全国最大的一块珍宝。是珍宝人人都会惦记,珍宝藏得远点可能多几分安全,偏明晃晃的,亮在东西欧的要道,十字路口,八面来风,古今各路兵马就都来掠夺,厮杀。拜占庭的官军,奥斯曼的铁骑,奥匈帝国的大脚丫子,希特勒的坦克,他碾一百回,我踩一千遍,分分秒秒不让你消停。外人抢,内部人也争,有的内部人争成了外人,外人成了内部人,国名改来改去,地盘宽窄不定。汉末我们是三国演义,他们恨不得八国十方天天演义。导游讲述国王、大公、将军、司令,一个个显赫的名字冗长复杂,记不住,只记得贝尔格莱德曾四十次被不同的军队占领,三十多次夷为断壁残垣。建了毁,毁了建,城市风貌更加夺目,民族性格愈益强韧,悲壮伴随欢愉,勤奋间杂闲适,塞尔维亚和它的贝城,渐渐成了地球上一个极为特殊的地方。

        毋庸讳言,塞尔维亚是一个小国。但它的“小”,是漩涡的小,导火索的小,秤砣的小,四两压千斤,谁也不敢小瞧。塞国仅有八万多平方公里七百多万人口,却不可思议、不成比例地贡献出众多世界级人物。其网球和篮、排、足三大球的明星中国球迷耳熟能详。这才是竞技领域,其他领域有更卓越的人物。比如电气之王特斯拉,是几乎可以和达·芬奇相提并论的旷世天才,伟大的交流电的发明者。贝尔格莱德国际机场以他不朽的名字冠名,交流电带动的各种设备运作发光,人类受益无穷。

       昔日的王宫今日的总统府门前,两个身着浅蓝军服的礼兵持枪肃立,游人为其拍照,不呵斥,不制止,换岗时鞋跟和枪杆弄出啪啪的响动。百十米外有一幢不起眼的灰色砖楼,其中几个房间,是1961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伊沃·安德里奇的故居。他的史诗般著作“波斯尼亚三部曲”,展现了南斯拉夫人民四百年苦难抗争的雄浑画卷。与我在美国见过的马克·吐温和海明威的豪华寓所相比,他的住处只能称为简朴。不大的写作间里,满壁图书之外,另有三个位置,供他以站、坐、半卧的姿势操笔。楼内依然住着许多居民,家家门前空爽,没有华人熟悉的鞋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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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图】诺维萨德街头

      楼外小街,竖立着一尊安德里奇的青铜雕像,他两岁丧父,六十六岁结婚,无子女。少年时代,安德里奇参加了激进的“青年波斯尼亚”读书小组。组内另有一人,是他的朋友,更是震惊全球的塞族青年。此人名叫普林西普,1914年在萨拉热窝,刺杀了奥匈帝国王储。这次行动成了一个大事件,由此引爆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百年来,世间对普林西普的评价一直难以统一。塞尔维亚人视其为反抗侵略、争取独立的民族英雄,也有人说他是世界上第一个恐怖分子,依据是他所采用的刺杀手段。此说似显单薄,至少没有考虑到东方历史。别的不论,单就时间而言,汪精卫刺杀摄政王载沣,时在1910年,比普林西普足足早了四年。至于那位“图穷匕首见”的荆轲大侠,两千年了,先辈的先辈。

       安德里奇雕像不远处的街心小花园,竖立着普林西普的雕像。两个朋友一起读书写作,两尊雕像则无法聚拢,靠远近不同的注目者和风传递信息。

       走进贝尔格莱德的街巷景区,还可见到许多雕像,塑造的圣者、贤者、诗人、武人、艺人、政治人,姿态不一,神情各异,皆是值得一提的大人物。

        雕像静立,小人物行走。小人物看似普通,未必普通,人人有长处,个个有故事,俨然活动的雕像。都说塞尔维亚多俏丽女子,细一瞧,此间男人也不乏俊逸之士,眉目动人,身材高大,仿佛网球名将英俊小德拔了一根毫毛,变出千百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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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右图】访塞期间,刘齐向塞总理武契奇赠送他的杂文集和法文版幽默作品集。刘齐说:“中国和塞尔维亚人名中叫‘Qi’的很多,比如这里就有三位一一阎琦(同访的《三联生活周刊》编审)、刘齐、武契奇。”众人皆笑而称奇。

        人流涌动,我亦相随。贝城树林成片,历史建筑和遗迹比比皆是,巴尔干地区最大的东正教建筑(一说世界最大)圣萨瓦教堂壮阔厚重,铁托墓地草木森森,议会大厦、国家博物馆、市政厅古意盎然。

       斯卡达利亚老街的鹅卵石古道不大适合高跟鞋,却适合饕餮客和艺术迷的胃口。名为“两只鹿”的饭馆已然诱人,“三顶帽子”餐厅又在眼前。坐进去,硕大的老式木托盘盛满香肠烤肉,可供数人大快朵颐,收费比西欧诸国便宜许多。我们运气好,老板展示店里珍藏的签名簿,老布什等各国老干部的真迹清晰流畅。边品佳肴,边喝塞国特有的水果烧酒,边听民间音乐伴奏,旋律陌生,难以跟着哼,只觉得好听,跟满屋子的塞尔维亚味融合无隙。

       贝城另有一条重要大街:米哈依洛大公街,亦商亦文的步行街,载歌载舞的情人街,各色古建,时尚橱窗,啜饮咖啡,即兴演唱,五光十色,乱花迷眼。贝尔格莱德大学坐落其间,不嫌其吵;塞尔维亚社会科学艺术院立于当街,不厌其杂。

       人流持续向前,大街尽头,即是贝城最大最古老的卡莱梅格丹公园。卡莱梅格丹,意为“战地城堡”,是世界上保存最完整的城堡之一,由大块砖石建在一个叫做乌什切的高地,意为(河流)汇入处。贝城有个大商场,亦取此名。当地华人图省事,按母语习惯称它“两河口”,写实之外,平添几分亲切。两河,一条是萨瓦河,一条是多瑙河,由西北分头而来,在此交汇。人类先祖建城,东西半球,南北大陆,皆爱临水而筑,水好河多,尤成佳选,利舟楫,助繁衍,人喜马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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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图】塞国山地老村

       我两次来卡莱梅格丹,第一次为了看长河落日,说这最是贝城胜景,霞光波影,天造辉煌。晚了一步,没看着,看的是满城灯火,桥梁生辉,人间灿烂。萨瓦河上,有一座金色光点连成长长一条线的平桥,分外耀眼。朋友说,那是布兰科公路桥,长达五六百米,原来起名叫“兄弟统一桥”,没叫开,改成布兰科,是一个诗人名字。十七年前,北约轰炸贝城,炸断了好几座桥。不能再炸了。百姓胸贴靶纸,手持燃烛,组成“人盾”,日夜守护这座连接新老贝城的重要通道。也不干站着,桥中央搭起舞台,摇滚乐队弄出响动,歌手引吭高唱,男女老幼“人盾”齐声喝彩。这个塞尔维亚,总能上演让世界惊奇的剧目。

        今夜战事遥远,游人如织。虽已入冬,了无寒意。河边长椅上,恋爱者依偎,沉默者远眺,松树橡树暗影斑驳。

        择日再游,是白天,没看伊斯兰风格的墓地、土耳其特色的浴室754556096456760324.jpg,径去城堡顶部,一百多米高的悬崖,俯瞰两条河,仰望一座碑——胜利者纪念碑,贝城的地标,市民的骄傲。刻有凹槽的黄白长柱上,伫立一个体态健硕的男子雕像,右手拄一柄利剑,左手托一只雄鹰。他叫胜利者,是大雕塑家伊凡·梅斯特洛维奇为纪念战胜奥斯曼和奥匈两大帝国而创造的青铜杰作。最初,想把雕像立在莫斯科酒店对面的喷泉正中,不料却惹得一些贵妇怒火万丈,致信市政府,说这是羞耻之举,会对年轻人,尤其是未婚者产生恶劣影响,万万使不得。不但繁华地带,哪里都不准放。其理由倒也明确:你胜利就胜利呗,干嘛光着身子,纹丝不挂?

        1928年,城堡对公众开放,当局跟贵妇通融说,裸体是不太雅,那就远一点,挪到卡莱梅格丹。立像那天,“道德正确”的贵妇仍不放心,特派代表前来督查。代表不想白吃干饭,就指责说,怎么能让裸男面朝市区?转过去,让他朝着河水。那时贝城尚未拓展新区,对岸一片湿地荒原,胜利者被迫听命。

        说句公道话,贵妇们还算给面子,没有砸了雕像。她们不愁旅资,去一趟意大利,看看几百年前米开朗基罗的大卫裸像,应该不是难事。可能有人看过,暗忖不合塞国风尚,其他人看也不看,坐在家里聊天。她们就算爱谈时事,也不一定知道,此前不久,1926年的中国,也有类似事件发生。画家刘海粟和上海美专师生延请模特,人体写生。上海知事危道丰严令禁止,军阀孙传芳婉言相劝。画家们不买账,照画不误。

       贵妇已矣。如果活着,远方又出一事,差可告慰:中国一家电视台播放大卫雕像,虽未让他“转过去”,却在某处打上了马赛克。近处另有一事,会让她们茫然:当年胜利者小伙子面对的地方,如今已是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原指望他冲着无人郊野傻看,谁知竟“看”出了一个新城。老城这边也是日益昌盛,簇拥在他的背后,胜利者遂成引领者,引着贝尔格莱德,引着塞尔维亚,往更新的地方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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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图】卡莱梅格丹城堡上的胜利者纪念碑

       城堡各处,中世纪的大铁门洞开,一排排实心的黑铁门钉,比紫禁城那些个滚圆的门钉,比老北京那个门钉肉饼,个头小得多,但棱角锐利,划手。人流穿过铁门,登上石阶,在纪念碑四周行走,摆Pose,照相。静止的雕像,活动的雕像,统统站在“两河口”,把两条河揽入身旁。

        萨瓦河是多瑙河右岸最大支流,发源于阿尔卑斯山脉,流经斯洛文尼亚、克罗地亚、波黑这三个从前南斯拉夫分裂出去的国家,平静地流入塞尔维亚,带着战争与和平、聚合与离乱、荒芜与繁荣的记忆,在贝城与多瑙河相会。两条河变成一条河,多瑙河就不是原来的多瑙河,其水量更丰,含义更深。向居住在河两岸的塞尔维亚人和其他民族的人致敬,向给这条河命名的欧罗巴先人和中文翻译者致敬。多瑙河,流经十个国家的国际河,多么好的河,多烦恼也多玛瑙,多山垴也多头脑——伟大的头脑,智慧的头脑,一心想过好日子的头脑。拥有无数好头脑的多瑙河奔腾不息,一路向东,注入黑海。黑海含了多瑙河,又通向地中海、红海、印度洋、太平洋,最终肯定与长江黄河相通。全世界的水都相通,地上不通天上通,疆界变来变去,云朵永远自由,河水永远流淌。

        207027419915487093.jpg告别塞尔维亚时,高高地,从飞机上又见两条河。二战以来,七十多年了,一批批前来侦察、轰炸的军事飞行员,可能也在我这个视点见过两条河。不知他们按下投掷钮或发射键时,会是一种什么心态。更多的是一群群飞鸟、一代代旅人,还有太阳,还有月亮,还有星星,一定也在我这个角度,俯视过两条河。天地悠悠,岁月苍苍,贝尔格莱德密密麻麻的红色屋顶、街道树木从不同方向、不同时段拥抱两条河,情意绵绵,难分难舍。起初,我们坐的飞机只有几个中国人。在维也纳换机回北京时,机上差不多坐满了中国人,谈罗马,说巴黎,大多是从西欧旅游归来。他们可能还不知道,明年元旦起,塞尔维亚将对中国公民免除签证。那时,会有越来越多的中国人,只要愿意,可以拔腿就走,来看两条大河浸润的魅力土地。

      【右图】萨瓦河与多瑙河在老城新城间交汇。河中一艘老旧小炮艇与岸边一辆崭新大货车相向而行

    (以上照片,除与塞总理合影为邵滨鸿摄之外,皆为刘齐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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