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总盼着过年,盼着穿上母亲缝的新衣,盼着吃年饭,盼着从父亲的手里得到压岁钱。我们也总在这样的盼望中迎来一个个欢欢喜喜的新年。而新年的味道决不止于三味吧?它一定比三味多,一定比三味浓,还一定比三味更深长;因此,我说,新年三味余兮!
  
  腊八粥
  
  年味是被母亲的腊八粥煮出来的。不管你信不信我的话。
  母亲在凌晨醒来时窗外还漆黑一团。她惦记着今天是腊日。腊日,是新年到来的第一个节日,按老例每家在这一天都要煮一锅香喷喷的腊八粥。昨天,母亲就准备了大米、小米、红枣、花生米以及从邻居家互相换取的豌豆之类,这些东西煮起来费火又费时;况且,腊八粥要慢慢地熬,慢慢地煮才能煮得粘稠,也才能煮出一种甘醇的味道来,所以,每年的这一天,母亲总是起得很早。她起床后推开屋门时,天空还挂满繁星,寒风吹摇着没有叶子的树梢,大地上晃动着一片稀疏的碎影。母亲身上的一点热气在瞬间就被寒风吹得四散开去了。她抱来柴禾,刷锅,添水,淘洗米和豆。她尽量让动作轻缓,尽量不弄响锅碗瓢盆,不惊动屋里还酣睡的孩子们,她希望她的孩子们能在睡梦里得到腊八粥带给她们新年的第一声祝福。
  她盖好锅盖,点燃火柴。一根柴禾就在她的手里爆出火花,继尔一灶堂柴禾也一根根地燃烧起来,而门外的天空也跟着亮了一亮,几颗星星借机隐没到靛蓝的天宇之中。
  柴禾在灶堂里燃烧,火苗一跃一跃地跳动,锅里的水也开始有了咝咝的响声,再过一会蒸汽就会从锅盖的缝隙中冒出来,轻轻白白的烟雾会慢慢把灶间充满,那时锅里的水也开始翻滚出白色的水花,此时,母亲才把淘洗干净的米们豆们倒进锅里,母亲也会把火烧得更旺。火光大片大片地映在灶间的墙上,映在母亲疲倦的面孔上,天外的星光就更暗淡了一层。
  煮腊八粥要有足够的耐心,对此母亲做了一生的准备,为这个家,为她的孩子们。你看,她在灶间忙上忙下,一会添柴,一会打开锅盖搅搅还互不说话的米们豆们。这些米们豆们一开始还坚硬无比,象一颗颗小石头沉在锅底,用汤勺搅动它们的时候都能听到“沙、沙、沙”的响声,此时,它们还是互不相融的一群,有着个自的脾气秉性,母亲就不厌其烦地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盘”着它们,它们是母亲眼里的一群还没开悟的孩子。母亲要在她的孩子们醒来之前把它们盘好,让它们互相包容,互相亲近,互相感染,让它们融洽相处得如一家人。
  黎明悄悄地来临,星星一颗颗坠落,落地生根,落地开花,可我一颗都没看到它们,那么它们又跑到哪里去了呢?
  这时,一枚红枣最先嗅了嗅鼻子;一粒米伸了伸腰;接着,一颗花生米也把胳膊伸出了暖暖的被子;还有那颗豌豆,她是最后一个把头探出被子的小懒虫吧?她调皮地向母亲眨眼,向父亲做鬼脸,又故意伸出手来抓姐妹们。就她最爱懒床了,都是母亲给惯的,总愿意让她多睡会儿,说那样身体才会壮实起来呀。是呀,在母亲的心里,什么时候都有这样一个让她心疼的孩子。早晨的空气到处飘浮着腊八粥的香味,这香味刺激着孩子们的嗅觉和食欲,她们再也躺不住了。她们很快起来,跑向灶间,把母亲团团围住,她们叽叽喳喳地多象一群小燕子啊。她们兴奋地七嘴八舌地围着母亲说话,问腊八粥熟了没有。母亲慈爱地看着围在她身边的一张张可爱的小脸蛋,嗔怪地说:快去梳头洗脸,腊八粥早熟了。
  
  新衣
  
  母亲为我们准备新衣的时候,腊月已接近尾声,这也是全村上下开始为新年作准备的日子。母亲要在这一年最后的几天为我们每人做一身新衣服,一双新鞋子。每当这时候,我们总是围在母亲身边,迫不急待地等着她给我们量体裁衣。布料是父亲早早就从县城买来的,黄黑格子的布料是姐姐的,红黑格子的是我的,还有邻家的小姐妹们的布料也会让父亲捎来,这样就有可能和我们穿的衣料相同了。现在人们把穿相同花色和款式的衣服叫撞衫。想起这事,就觉有意思,原来,我们早就和小姐妹们撞过衫了。现在的人才会玩花样呢?多么古老的话题,经他们的嘴里一出来就“撞衫啦”。撞衫就撞衫吧,是新的就好。姐姐和她同龄的小姐妹就撞过衫,我也和我的小姐妹撞过衫。姐姐的那块黄黑格子的布料,给人暖暖的温馨感。可姐姐总气哼哼地认为父亲偏向我,她一直认为父亲买给我的红黑格的布料漂亮,那一个新年,她就整天不高兴。我一直对衣服之类的没有什么过高的欣赏水平,到底是红黑格子的漂亮还是黄黑格子的漂亮,始终不能分辨,只是姐姐耿耿于怀的样子让我至今都惆怅了。
  母亲有一本上个世纪50年代的裁剪书,上面有许多好看的款式。小时候,母亲一直就是靠着这本书给我们剪衣服,缝衣服。母亲也为左邻右舍和我们的小伙伴们义务裁剪了几十年的衣服。新年的时候母亲裁剪的衣服最多吧,她把那些剪完的有了形状的布料一件件叠好,然后再一针针缝起来。母亲是从老大的上衣开始缝,还是从最小的妹妹的裤子缝呢?真记不得了。
  母亲的右手大拇指因感染落下了残疾,没有指尖,指甲不全。每当看到她拿针的时候我总有刺痛的感觉,因为那银亮的针在没有指甲的拇指上会深深地陷到指肚里去,就一直想伸手去摸摸母亲的那根残缺的手指。记得有一次问母亲,拿针时会不会疼,母亲摇头笑了。小时候,守着母亲的时候多,常常无来由地关注它,无缘无故地想母亲为什么当时没有及时治疗,以至会落下残疾,那应该是母亲在职时候的事情。
  母亲就是用她残疾的手为我们一针一线缝新年的衣服,她缝好一件就让我们穿起来,看合身不合身。穿上新衣服后我们总是一副喜不自禁的样子,然后又满足地跑出她的视线,那时一定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吧?
  
  桃符
  
  春联象一部“旧约”,总在除夕的前夜出现在家家户户的大门之首,又因它本身所具有的使命,让你不得不对它怀揣一种庄重和敬畏的感情,何况,它还有一个神示的名字——桃符。
  桃符演变成现在的春联有了二千多年的历史,最早的时候不过是几枚桃梗,春节挂桃梗是因桃木有避邪之说。战国时期的人们在桃梗上刻上神荼和郁垒以及灭灾降福的咒语,“年”这类可怕的东西见了自会逃得远远的,再也不会对人们有什么威胁。可是,如果每家于春节时都挂桃木于门上,那要有多少桃园才能满足了家家户户求取的愿望?岂不要把个小小的桃园掘了根怕也不够用吧?何况到了五代时,后蜀皇帝孟昶主张,把桃木削平写上“新年纳余庆,佳节号长春”挂到门前,那样,对桃木的要求就更高了。这样说来,还是朱元璋申明大义,要公卿士庶之家写春联缀新年,这样才使桃园免除了被人劈巴的恶运。但是春联毕竟是人们除了物质需要之外对精神生活的一大追求,再苦的日子,再穷的人家都会在春节到来的时候贴副春联以求吉庆,于是贴春联也就延续至今。
  “二十九贴倒有”,年俗谚语这样说。不知各地的人们是否真如俗谚所言的过年也都要贴春联。我们的春联是年年要贴的,而且要贴出一种气势,擦门板,打浆糊,是必要的准备工作;写春联虽要屏息静气,稳若泰山,凝聚着一股才气和墨气,但都没有张贴对联时的那番热闹劲儿,有拿春联的,有刷浆糊的,有看高低水平的。一付春联没有二三个人恐怕很难贴到门上去,何况从居室到大门一路里里外外的贴过来,也是一种浩荡的排场。这排场走得是有形,看得是无形。
  我看春联,最具划时间意义的应是那幅:一夜连双岁,五更睡二年。最光彩夺目的桃符应属王安石的: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你看“一夜连双岁,五更睡二年”,这个夜可不寻常,一年365天有几个夜跨在双岁的头尾呢?下句这个“睡”字也不寻常,一个人的眼睛一睁一闭就占尽了两年光景;所以,我说它最具“划时间”的意义了。再看“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你说是因日使门户瞳瞳,还是因桃符瞳瞳了门户,恐怕谁也说不好了,这是一个互相作用的结果吧。此日,哪一家都有新桃符,哪一家都有瞳瞳日。
  那一年应是莽哥为大家写的春联吧?那时他高中都没毕业,一个毛头小伙,在队部一间空屋子里点着一炉火,摆上炕桌,着笔墨砚台,之后端坐桌前,严然一副账房先生的模样。他的胸中装着不少词呢,如这幅老对:“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看这幅新联“细雨和风田园景色,青山绿水诗画农家。”再看这幅红艳的斗方上赫然一个大大的“福”字。他还把“招财进宝”四个字用一个“走之”装了,似是那些财呀,宝呀的都在人们抬头挺胸向前走着的时候就来了。也有的人家自带着写好的对子,省了莽哥的词,莽哥也高兴,于是那些词啊字啊夹在大红的一方纸中,就有了跃跃腾空之感。而手高眼低的事也偶有发生,一张红纸,七折八折竟多折出两个空格,字头写好才发现,想截去一截又有碍观瞻,也就有了“门对千棵翠竹空,家传万卷藏书有”的记忆。
  我也曾斗胆写过一年对子,那歪歪扭扭不入格的字还得到父亲的夸赞,想来很是汗颜。可是,现在谁还自己写春联呢?现代化的机器生产的春联美观大方,但那些印刷体们却也冲淡了写春联这个过程本身带给人们的醇厚和朴素的年味,也框住了一支笔的自由、奔放和洒脱,就连词汇都一律财大气粗起来。在这样的春联前,谁能够品味出一个农民的儿子怀揣着喜悦和自豪写出的那些不同格调的,或稚拙、或圆熟、或雄劲书法的意味来呢?
  
  拜年
  
  拜年,是男人们的长袍马褂一鞠到底,是女人们的纤纤柳腰道个万福,喜庆吉祥、合家团圆,四季平安。
  可是大年初一乡亲邻里之间互相拜年,都是大人们和男孩子们的事情,我们这些小丫头片子们怎么有资格去呢。没有我们拜年的份也不要紧,拜年的那种气氛是我们都渴望的,也是我们时时能体味得到的。它让整个新年的味道都足足的,也使人们时时感受到一份厚重的乡情。
  这一天,因为人们互相串门拜年,所以家家户户里里外外都打扫的干干净净的,就连大街小巷也都纤尘不染了。我们女孩子们互相约了一起出门到处闲逛。没有一定的目的地,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去谁家就去谁家,上哪儿都可以碰到拜年的人群,到谁家去都是欢天喜地的气氛。人们无论在哪里碰面都互相道好,有的离着大老远也喊上一嗓门儿,很是讨人欢欣。我们虽然不用到处给人们拜年,但是,见了上年纪的人们还是要礼貌问候一声。而三三两两相约拜年的男女老少们最有意思了,他们见门就进,进门就喊,大哥在家吗?给您拜年来啦。这时主人们就热情地从屋里迎出来,把他们让进屋里,端出干鲜水果,捧出茶点,点上烟来,然后就拉家长。这一天,有老年人的人家最热闹了,这一拨人还没坐稳,又一拨人从外面进来了,除了问候主人,或熟或不熟的人们也打招呼。这时候,年轻人见了上年纪的老人最恭敬、最体贴、也最孝顺了,他们一面说着:三奶,您老过年好啊!给您老拜年啦!一面“咕咚”一声向北跪下去,头一叩到底,喜得坐在炕头上的三奶咧着没牙的瘪瘪嘴哈哈大笑。
  我们在族中的辈份居中,每到年初一时,父亲母亲也都会出去拜年。也有人会到我们家来给父母拜年。那一年,来了一群嫂嫂和侄媳妇们,她们嘻嘻哈哈说说笑笑就进了门,炕上坐的,地下站的,还有的就站在灶间说话。说笑间看到一人面熟,再细想却是自己的一位数学老师,心中就纳闷她怎会到我们家来拜年呢?别人介绍了才知道,原来她嫁给了我的一个远房侄子,成了我的侄媳妇,当时只剩偷偷笑的份了。等我说明她是我的老师,全屋人也都笑起来。现在想想,这事是怪招人笑的!
  许多年不回乡村了,现在,拜年的习俗不会被免了吧?如果有幸在大年初一这天走在大街上一定还会碰上那些穿着新衣,一脸喜气到处拜年的人们吧?正是这一群一伙带着浓郁喜气的人们使年味达到了高潮,也使人沉醉在欢乐的时光里。
  
  年戏
  
  “拉大锯,扯大锯,姥姥家门口唱大戏。接闺女,叫女婿,小外甥子也要去。”
  ——民间歌谣
  农村没有大戏院,连小戏院也没有。在露天地儿,对着广场搭一台子,罩上棚子,挂上绿的横幅,红的对联,再拉上一、二、三层帷幔就成了戏台。听得帷幔后面锣鼓点急风暴雨一响,演员就踏着鼓点走到了台前,开口就是一段西皮流水:“苏三离了洪铜县将身来到大街前……”或是一出《打金枝》,或者是《打鱼杀家》也不尽然。打鱼杀家是《水浒后传》里的一段,说的是化名萧恩的阮小七与女儿桂英在太湖上打鱼为生,被官绅勾结相逼,杀恶报仇的故事。看《打鱼杀家》时,身边的同学说台上演萧桂英的女演员姓孟,是孟杰的姐姐。孟杰是我同学又同桌,再看台上那萧桂英时心里就多了一份额外的暖来。她尖尖的下颚,细嫩的皮肤,瘦弱优美的身材,杏核眼里还含着一汪似水似雾的东西。只是那肖恩的女儿总是怀了仇恨的面孔出现,再看孟杰的姐姐就多少有些渺远,不似来到洪铜县的苏三凄美,也无升平公主的娇蛮。所以见了孟杰只是轻淡的提到这档子事,再没有更多的话可说。因此,这个萧桂英提着一只桨拖着凄惶的唱腔在船上摇啊摇啊的样子,就总也到不了面前来。
  向北去二里地有个叫大黄洼的村子,每年过年都会早早地搭起戏台来。站在我们家的后房檐就能看到那高高的戏台,因此,整个新年,这个戏台就成了孩子们经常光顾的地方。对于缺少文化生活的农村,这个戏台的动静当然会吸引了四面八方清闲下来的人们。而戏台上的人马,经过冬三月勤苦演练,早就想在众乡亲面前亮亮自己的功夫了。大黄洼的戏班子虽小,却又是评戏,又是京剧,还唱河北梆子,真是人才济济,不可小觑了。每年,过了初一初二,通往这个村的村道上就有不少的外村人,他们是被这个村子的锣鼓声和唱腔吸引来的。过年之后,离农忙还有些日子,除了串亲,就是看戏,还能干什么呢?
  还有个村子叫洼儿庄的,我有个姑姑嫁到那里。洼儿庄是个较大的村子,有集市,有照象馆,有大供销社。人们闲时赶集,买东西,照相就说:去洼儿庄啊。后来刘兰芳说书,说到杨家将,这时人们始才说,洼儿庄的正式名字叫“望儿庄”,是佘老太君眺望儿子们回来的地方。
  洼儿庄也有小戏团,还有高跷队。高跷队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人,身板壮实,站在高跷上看不出高矮,只觉得他一身崭新的行头,左手抱一个象征权利的牌牌在怀,右手高举指挥棒,随着锣鼓队“咚咚锵,咚咚锵”的鼓点威风凛凛地行走在最前面。绕着村子的几条街道走下来,需要大半天时间,想必那是件很耗体力的表演。队伍行进到一处比较宽敞的地界时,老人歇息,后面的队员就会出来演几出小戏。《小上坟》是其中的一出,扮刘禄景的是个长的环眉大眼的英俊男生,扮萧素英的也是男生,但长相纤弱,一打扮,就有了实足的女人味。他们虽然嗓音不是太好,但是表情、手势都到位,也就演出了几分意趣来。
  在姑姑家看戏是有一搭没一搭地看,那时表姐妹们刚刚长大成人,有说不完的悄悄话。也是表姐刚刚订了亲,男方在小戏团的乐器队,是拉弦的还是敲梆子的,现在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我们说说笑笑地走到场院时,乐器队刚刚来到台上的一个角落里。我们坚持要到戏台跟前去,可表姐死活不肯,我们只好站在离戏台很远的地方。我们让表姐指给我们看那个人,表姐的脸上就飞起一片红云,继而指了指台上,含糊其词地说是哪个哪个,倒底也没明确指认出是谁,可我们都确信看到了那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当日演的什么戏,却一直没什么记忆,唯一记住的是我们曾走过的那条长长的街道,空旷的场院,及背北面南搭起的大戏台,戏台下一圈圈或站或坐的人,戏台上各自拿着乐器、穿着戏服的人,还有乐而忘忧的我们。

  现在,我们仍旧年年过年,却无法感受到新年到来的气氛;于是只有回顾,在回顾中却突兀地感到了时光的倾斜,以及生命中不期而来的失措和张皇,鱼脊一样的日子滑过紧攥的十指,我发着感叹,满心的怅寥,我看清了正慨然起身的一切,留下的,却只有不变的一轮昏黄的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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