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乡,位于川西盆地边緣,与百里平川不过一山之隔;但千百年来,贫穷落后与封锁闭塞变得不可逾越。

  共和国诞生前,要从山里跳到山外,不沿着峡谷绕道百里长途跋涉,就得冒很大风险翻越这座大山。且不说山路崎岖、泥泞有多难走,仅人迹罕至阴森恐怖的山道随时可能遭遇“蒙面人”洗劫,就让人提心吊胆,每前进一步都心惊胆战。

  这座挺拔的大山,有个很响亮的名字:“镇西山”,是镇守、保护之意。但山上古木参天,丛林密布,乱石峋嶙,遂成匪徒云集横行之地,过往大山的行人,要么衣衫褴褛,身无分文,要么荷枪实弹,随从簇拥,否则,很难过得了山。

  解放前夕,正值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多事之秋,山上“棒客”(川西对土匪的俗称)甚为猖獗,他们用黑巾蒙面,昼夜把持大山要塞,逢人便劫,甚至不惜绑架人质,公开敲诈勒索。

  那年月,人们俗称绑架人质为拉“肥猪儿子”,因被绑架者都是些与钱财沾得上边的人。当然,也有例外,就是抓错了人。

  一年暑假,我的一个堂哥和一个农家子弟从山外就读回乡,未抵山顶,就遭一伙匪徒猎物样劫持,但事后头头一了解,学子家庭并无多大油水,只好“廉价”放人,闹出一场笑话。

  那时,一般人家是不敢轻易冒犯土匪的,你冒犯了他,他败了拔腿走人;你败了,就没了退路。有朝一日,他重振旗鼓伺机打家劫舍,后果不堪设想。再说林茫山深,巢如迷宫,怎奈何得了他?失财免灾,是为上策。

  大山匪患猖獗的根原是贫穷与不治,而匪徒与一些地方势力暗中勾结,互通情报,狼狈为奸,更使大山匪祸无穷。

  有诗云:

  镇西山,耸云端,

  古道阴森巉岩险;

  年年岁岁贼不断,

  行人难过鬼门关。

  人们对大山匪患的恐惧与无奈,可见一斑。

  但是,有人即有路,有路就有人走。

  出入大山者,除极少数武装护卫的商贾和有钱人,大都是些小贩、脚夫和逃生者,这些挣扎在饥饿线上的人哪顾得上路途风险,他们常侥幸于匪徒“网开一面”。而劫匪中,也真有“逼上梁山”的惜贫仇富者。


  地形地貌关系,川西山区日照少,大山云遮雾裹,山深林密,地下很难见到一滴阳光,加上霪雨霏霏,行人践踏,山路泥泞得如滑冰场。

  跌跤,自然是家常便饭的事,或伤皮肉,或动筋骨,或命丧黄泉,就看你的运气了。千百年来,谁知大山撒尽穷人多少血和泪。

  据说一天,一个行人突发奇想,他顺手从路边釆来一把山草拧成绳索,然后,拦腰在脚上缠了两圈,再行走时,脚底仿佛上了一档“刹车”,果然起到很好的防滑效果。

  后来,人们纷纷效仿,再后来几经改良,一种叫“脚码子”的环形物在山里人的脚下应运而生了。

  脚码子先是用草绳、麻绳编织,后来发展用生铁煅造,环周又加铸了一圈铁钉,行走时,铁环和铁钉死死吃紧泥土,即使再泥泞的山路也不再有滑跌之忧。

  脚码子的诞生,无异于山里人的一项发明创新。

  但还不够,大山巉岩断壁,沟壑纵横,山道崎岖坎坷,即便足下不再泥滑,负重身体稍有不慎,失去重心,仍有摔下悬岩的危险。    

  为给负重的身体增加一个支点,聪明的山里人用坚靱的朩材制成一种丅形拐杖,俗称“打杵”。

  打杵与双足互补,三角支撑,不仅可以有效平衡身体防止失衡,还可以替代“歇凳”支撑背夹(山区运送物资最常用的一种工具),让歇息更加便利、稳贴。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有脚码子和打杵相助,山里人打破了“难于上青天”的神话。

  冬天,泥土干涸了,山路上点点凹穴密密麻麻,多得让人乍舌,它们像天上的繁星撒遍大山,沿着条条山路延续下去,延续下去......

  这是脚码子和杵子千百次,万千次的印迹,是苦难的山里人留给岁月的记忆,历史的镌刻,它们永远装在大山的时光瓶里!


  解放后,轰轰烈烈的剿匪运动,川西山区匪患抢劫逐渐消声隐迹,镇西山成为人民的山,安定的山!故乡人民终于可以昂首挺胸自由进出这个大山的门户,一直走向山外崭新的世界。

  山,还是原来的山;路,还是原来的路,翻了身的山里人好不欢欣鼓舞!

  他们何时出山,早走晚走,全由自己说了算;走快走慢,哪里小憩,也完全随心所欲。高兴时,敞开嗓子向茫茫大山高喊几声,也安然无虞,无人问津,这在过去是多么不可想象的事。

  走在山路上,白云繚绕,古树擎天,草舒藤缠,花缀其间,举首抬目,处处是美景。

  走在山路上,微风轻拂,花香四溢,到处是斑斓的色彩和潺潺的流水,无不让人心旷神怡。

  走在山路上,林涛鸟语,谷幽山静,凝神回眸,晃若置身仙境。

  亘古孕育,千秋造化的大山,怎不让人仰慕和心醉?    

  由于盗贼灭迹,匪患根除,山里山外的物质交流活跃起来,一些山里特产和山货纷纷运到山外;许多吃的穿的用的,新奇的花哨的,见过没见过的源源不断流向山里......

  千年大山,一下从沉睡中苏醒过来!

  可是,肩挑背扛,山路崎岖,运力十分有限,如何满足山里人的需求?

  人们做梦都在盼望有条又宽又平的路,一条能车载马运的路。

  二十年后,一条宽六米的沙石路向大山伸延,最后与山外大道连通,千百年来,故乡人民行路难的问题得到解决。

  八十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到山里,原来的沙石路升格为水泥路,后来又变成更加宽阔、平坦的柏油路,大小车辆乘风破浪,畅通无阻,定期开往大山的班车也开通了,山里人彻底吿别肩挑背扛和徒步跋涉的时代!

  人和物的交往,迎来新思想新文化的传播,文明进步的曙光一茬茬照进山里,移风易俗,告别传统落后的生活方式,大山像一个站起来的巨人,阔步迈入新世纪。   

  倏然间,人们仿佛才发现,通往山外文明富裕的门,其实一直敞开着,这就是改革开放,就是脚下这条不断被拓宽的路!

  禁锢的大门一开启,情感的闸门也冲开了,山里山外开始攀亲结缘,并枝连理。

  心有旁骛的山外小伙来到山里,邂逅心仪人家上门插户;俊俏的山里姑娘羞赧着脸,依着红娘去山外寻找婆家......

  春天的田野,和风涌动,山欢水笑。

  毎年秋天,新粮上市,大山总会迎来一个个背着背篓,大步走来的身影。他们弯着腰,喘着气,脚步震得山响,口里却一刻没停插科打诨。

  “喂,兄弟,今年又多少?”

  “粳米五十,糯米二十,黄豆两升。”

  “哦,不少呀,妹子枕边磨叽的结果吧?”

  “去你的,你和嫂子才在枕边磨叽。”

  “磨叽一下也很好嘛,只要不揪耳朵就行。”

  “嗬嗬,怎么都是粑耳朵啊!”

  “哈哈哈......”                         

  原来,他们都是争着把新粮送到山里的山外女婿,你看,心有灵犀的岳母已经站在家门口,静静望着那条山路呢!

  新年到了,弯弯山路上,一对对穿着时髦的青年男女排起长龙,这是每年新春到山里拜见父母,祭祀祖宗的队伍。什么腊肉啊,香肠啊,年糕啊,棉毛针织品啊,吃的穿的用的,一个个挑着,扛着,拎着,歌声笑声硬把大山吵得天翻地复。

  队伍中,仿佛也有安静的“异类”。一个着装朴素而不乏灵气的女子,背上一个娃,手里一篮货,不声不响走在山路上,后面跟着个背背篓的矮个子小伙,眼睛老盯着手里的书本。

  他们天刚亮就上路了,但总是掉队,于是,走一段路,女子就要回过头对矮个子小伙警告一声:

  “书呆子,跟着点,天不早了!”

  听到警告,矮个子小伙知道与前面女子拉了距离,乖乖一声好,迅速跟上前去。可是,隔了一会,又依然如故......

  弄得女子哭笑不得。

  这个女子,就是我60年代嫁到山外的姐姐;矮个子小伙,自然是我嗜书如命但十分听话的姐夫。


  不知什么时侯,岁月戛然进入一个拐点,偌大一个大山,一下沉寂下来。

  山中只有喇叭的尖叫和发动机的轰鸣,白云依依绕道,小鸟四处逃窜,风声呜呜追逐着泥尘。

  弯弯山道上,已没有昔日欢快的身影,嬉闹的笑声,因人而兴的生意人家也纷纷迁徙,房屋倒闭。

  大山失去喜庆,失去欢笑,失去灵性。

  社会发展的必然吧?

  人们富俗了,包里有了钱,个个开起小汽车、摩托车,买不起车的人也崇尚享受与清闲,一小段路也搭乘车辆,更不用说翻山越岭。

  大山,陷入不解和沉思......

  善良的山里人,怎能忘记无声溜走的岁月,忘记与大山苦乐相伴、朝暮相处的日子。

  可是,岁月不老,社会发展的车轮就不会停止。

  不是吗,不甘因循守旧的人们又在思考一个课题:翻山越岭,路途长,弯道多,车过一次山,要耗费大量时间与精力,安全隐患也频频出现,为何就不能在山底戳一条洞,让天险变平川呢?

  人们这样想,也这样做了,年前新春回家,一条贯通大山,连接山里山外的隧道即将竣工。

  夕阳西下,按捺久难平息的喜悦,我抚今思昔。

  通车那天,呐叭一声长鸣,激动人心的场景是高峡出平湖,还是一桥飞架天堑变通途呢?一场天翻地覆的变化又该在大山两侧怎样呈现?

  伫立隧道口,我左观右望,思之良久。

  不知为何,一缕忧思油然袭来,古老美丽的大山,与人们渐行渐远,那清风,那鸟语,那山泉,我们还会见面吗?


  十分荣幸,我又一次徒步登上草木蓊蔚,野花遍野的大山,山顶上人来人往,已辟成一个闻名遐迩的旅游休闲胜地。

  初春的阳光下,人潮如涌。

  我兴致勃勃地紧跟着人们,一会儿去到飞瀑如帘的峡谷,一会儿来到绿荫掩映的山湾,鸟语莺歌,山花烂漫,一幅幅似仙似幻的美景撩得人如痴如醉......我手执相机,不忍离去。

  忽而,一个古典气息浓郁的亭台吸引了我,亭台中央,耸立着一块大理石碑,一伙游人正肃立围观,并不时发出一声声惊叹。

  碑上密密麻麻的文字,镌刻着大山的历史:大山的沧桑巨变,大山的一个个悲喜故事。我蓦然悟之,这不是大山的前世今生吗?

  仰愕中,一下醒来,是南柯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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