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笛声声里
我闲暇时，写“小站情书”，是工作在小站的“我”写给生活在大站的“她”的。是小站对大站的崇敬，是我对她的爱慕。这封“情书”没有收信人的地址，更不知我的“她”是谁，一直无法寄出，只沉在心底滋养自己的情怀。那日贴于网上，一来表示我对爱情的想往，二是对小站的情意，如同孤凰求单凤的爱恋，如同绿叶对大树的深情。后有“赶路秀才”跟帖来问，小站田园风情如昨否？想来秀才进京赶考时路过此地，曾在此喝茶打尖，或是停留小住，为小站一派清趣风光赏过心，悦过目。不知秀才可为小站农村姑娘的纯美动过心？不管怎样，虽说是不相识的友人问情，心头也是顿时涌起温暖的，在孤芳自赏的寂寥之地，有海内知己牵挂，即便远在天涯千山万水，也如邻家大哥晚饭时分问了句“吃了没？”的亲切。顿时，有一股暖流在心里涌动。
那就说说我的小站吧。小站初成时，我还没来此地，只有明月清风见到小站一天天长大、成人、招呼客人，迎来送往。筑路放炮的爆炸声也曾吓得群山发抖，衣衫褴褛，裸露出黄土的肌肤与嶙峋的骨骼。虽说植了草，但还是能看出大山的新伤旧痕。只有等时间来缝合创伤了，过几年，雨馀百草生，各类野生植物的种子又能织出花花绿绿的新衣裳。架桥打下的桩基也曾让绿水失容，鱼儿逃遁的。而大桥建成，飞架天堑，似黑龙横枕听涛，绿水又汤汤淼淼了，抱着桥墩旋出细密的笑靥，斜晖脉脉，一江悠悠向东流。至于凿洞时惊得白鹭掠起，松鼠乱窜，鹧鸪夜飞失伴的事，时有发生。而今白鹭于田中觅鳅哺雏，松鼠于林间呼儿唤女，鹧鸪漫步于月下花前，情形不一而足。因见得往来的火车多了，竟不惊恐，悠然过自己的闲逸的田园生活，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
曾记得小站通车时，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扶老携幼来看火车。那情景如同铁凝的小说《哦，香雪》一般，回忆起来至今觉得亲切。一早，天还没大亮，东方刚现鱼肚白，就准备从各自的家中动身了，一盏盏昏黄的灯下，映着一张张因激动而通红的脸，连墙上的影子也激动得发抖。小孩子最是闹腾和兴奋，褂子扣错了的，裤子穿反了的，都有。小姑娘家家头上梳得水亮，扎着的红绸绳如杜鹃花一样火红，穿过年才穿的新衣服，戴赶集才戴的银饰。路边小草上挂着的露水打湿了乡亲们的新布鞋，不管，脚步依然飞快向前；丛林中的荆棘拉破了手背，不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看火车去。看火车——如同看一场大戏，如同赶一个大集。
连狗儿也知道这是一个快乐的日子，一路狂走，一路狂吠。
小站的月台上站满了我的父老乡亲。从左到右，里外三层，密密匝匝。从运转室的小楼上面俯瞰下来，全是黑黑的头。那场面，真的很壮观。小站的站长带着好几个工友在维持秩序，生怕有点闪失。八点零五分，太阳升起了，小站第一趟火车也通过了。火车喷云吐雾，呼啸而至。对了，那时机头还是蒸汽机车。司机拉响一声长笛，“呜——”巨大的吼叫声，把所有的乡亲们都吓唬了。有的小女孩都被吓哭了。火车通过只用了几十秒钟，就在乡亲们的目送下，消失在山那边的尽头。然而，火车留下的力量还在震荡山水，还在鼓动人心。之后，他们欢呼着，议论着，虽然没有说“火车站立起来跑肯定更快”这样的笑话，但数了有多少辆车厢，有两个乡亲还为多一辆少一辆而争论哩。不管怎么说，来看火车的乡亲们俨然已经是“见过世面”的人了，他们回去要给那些没有看到火车的人吹一吹火车是啥样子的了。现在想起，我的眼睛依然湿润，泪水不知不觉就流淌在脸上。我知道，我被他们感动了，我也为他们的“壮举”而心酸。我不是一个很男人的男人。为此情景，我还写了一首诗，发表在报纸上。现录如下：
看火车
钢轨是一根巨大的鱼刺
躺在小村旁
突然
一列火车迅猛地冲破村里的炊烟
呵，我们，一群如青铜器的庄稼人
秦俑般列在月台上
看火车
像太阳牵动所有的向日葵
牵动着我们的头颅
我们看火车
渴望的目光网住了憧憬的桔红
在穿大裆裤的父亲的眼里
列车真是那行云布雨的龙
这时
我们凝望着谁也不说话
脸上蒙满了向往的神秘
几乎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吃饭
这场面比在土地庙求神
还要肃穆庄严
还要虔诚神圣
之后
疯了，狂了，
我的对着逶迤的山大喊大叫
惊醒了山谷里的星星
呵——就是在看火车的黄昏里
从铿锵的轮音中和那一阵阵
长啸的汽笛里，我们
才感到村子外
还有许多我们不知道的东西
请不要笑话我们吧
这之后的我们和以前不一样了
举起和落下锄头的土地上
分明有种不安分的悸动
诗不是好诗，但情是真情。一晃就好多年过去了。我来小站时，是2005年初料峭的早春，碧桃的花信还没有消息，只一株腊梅兀自凌寒独开，黄口罄儿如蜂蜡染成。那句鲁迅先生的“蜜蜂是否来采梅花的蜜，我已记得不真切了。”最能表达我的记忆。偷先生的妙语妆扮贴金，不仅因为自己才疏，更因为喜爱这句话意趣的高远。只记得开站初期种下的一握粗的香樟树苗，现在已有蓝边碗口细了。一树绿叶婆娑，与远山青松翠竹呼应，倒是不见萧瑟，春天在绿叶上打着绿色的暗语，去招呼绿皮列车带来的花样年华。
小站人不多，包括站长在内有十八个。我们都戏说我们是“小站的十八棵青松”。也有说“十八罗汉”的，但有两位漂亮的售票员姑娘，觉得“罗汉”粗俗，“罗汉”这个称号便无疾而终了。有了漂亮女子，小站就不苦不寂寞了。小伙子们人人争当“护花使者”，个个都觉得自己有希望。小伙子知道姑娘爱花，春上在姑娘的镜子边用水杯养几盏蕙兰，秋后在姑娘的窗台送一盆秋菊，倒也不俗。姑娘们的宿舍一年四季花香四溢，芬芳无比。小伙子们说飘逸的醉人的不仅仅是花香。个中原因，小伙懂得，姑娘也知道，但不说出来，乐得享受这样的温馨。由此一来，红花配绿叶，红花弥美；绿叶衬红花，绿叶也精神。工作就有了劲头，小站的安全也像青山常在，绿水常流了。
我虽然已过中年，但看着充满活力的小伙姑娘们旺盛的精力像开了盖的啤酒，也想干他一杯，心就年轻了。便在屋前种柳，房后植竹，轩窗绕牵牛花青藤，西墙爬山虎满壁，把小站打理成一个花园，自己也成了小站的“花圃乔叟”，护着美丽的花木，也护着像花一样的人。每到腊月冬闲，我又当上了“月老”，站上的小伙子请我去附近姑娘家下聘，也有村庄的姑娘托我给站上的小伙子说媒。一连串的喜酒使我常饮常醉，常醉常欢。闲来无事时，又上山掰青笋、捡蘑菇，下河摸田螺、钓鱼虾，怡然自得。看鸥鸟如家养的禽雉，见我来时，也不慌张，依然不紧不慢地在农家的稻田中搜寻，好像认识我了。也有白鹭于空中盘旋，欲下未下的样子。怕是新来的吧？或是还有什么新的要求？但见落下的时候，风把她们头上的一撮长羽，吹得潇洒如散仙手里的尘拂。
我的小站生在农村，长在田畈，有村姑是小站的媳妇，有工友是村庄的女婿，小站与农村融为一体，血脉相连。春天田里的秧绿了，小站也碧色盎然，秋天土地的庄稼黄了，小站就沉甸甸得秋色如画。来往于小站的火车，一趟接着一趟，把和谐的气味带到天南地北，汽笛声声里，一年又一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