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春来到,小区旁的白刺花如约盛开。

  那不象园艺工精心培植的美化城市的花卉,倒像是起初长在城外荒郊,城市急剧扩张时不经意圈进市区的野花。沐浴着春风暖阳,恣意疯长的刺藤布满几十米长的临街围墙,攀上人行道上法国梧桐的高枝。本不起眼的细碎的白色花朵,汇聚在一起竟有一种视觉冲击的震撼。远望,如雪如霜;近观,分明是一段花墙,一条花廊。浓香扑鼻,溢散数里,引来路人驻足流连,招来蜂蝶上下翻飞。

  对花的好恶,大抵与人的品性相通。在古代高人雅士的眼里,“菊,花之隐逸者也;牡丹,花之富贵者也;莲,花之君子者也”(《爱莲说》);梅,花之傲岸者也;兰,花之高洁者也……所以归隐山林的陶渊明与菊花为邻,自比君子的周敦颐钟情莲花,一身傲骨的陆放翁吟咏梅花,而权贵者最爱牡丹。对于我,也许是故乡的山林、社会底层生活的经历留下了太多的印记,对长在山野的白刺花别有所爱。每年白刺花开的时节,都会牵起缕缕乡思,引发浓浓乡情。每逢这个时候都会回忆起老家那些白刺花的故事。

  白刺花,其实只是因花的颜色而得的俗名,学名连花都不沾,叫“倒钩刺”,异名,刺黄连、刺茶。细长的刺条可达2至3米,上面长着倒钩锐刺,刺条密集的长在一起,交织成人畜难以逾越的刺蓬,堪比野战阵地的铁丝网。刺藤每年春季开花,每逢花期,大蓬大蓬的白花遮蔽山野,篱边的杏花,屋前的桃李……百花都成了白刺花的陪衬和点缀。白刺花开,春风吹来,香溢四野,不施粉黛的村姑农妇迎面走来也是香味扑鼻。白刺花扮美了故乡的山水扮靓了故乡的人!

  白刺花仙是乌蒙山区老辈人口口相传的动人故事。很久很久以前,乌蒙山一个小山村的白姓人家,出了一个漂亮、贤惠、刚烈的姑娘。白姑娘十一、二岁父亲病亡,母亲为了生计,带着她嫁给已年过花甲、病入膏肓的老地主做妾冲喜。但老地主终究没能从鬼门关回来,白氏母女饱受凌辱,老地主的大儿子流氓成性,先强奸了白氏,白氏自缢身亡,又企图强暴白姑娘,白姑娘一怒之下,操起剪刀剪断了那根作怪的肉棍,丢给了窗外觅食的野狗,只身逃进深山老林,加入了除暴安良的义军。白姑娘学得一身好武艺,义军被官府镇压后,她侥幸逃脱,从此做起了独行侠,专治欺男霸女的恶人。土豪劣绅被白姑娘搅得惶惶不可终日,也曾组织乡勇家丁进山搜剿,每次眼看近在尺尺就要抓住,忽然又被白刺花刺蓬挡住去路,白姑娘隐身其间,再也找不着踪影。后来传说白姑娘成了白刺花仙,常常显灵。有一家人,晚上牛被偷了,早上起来一看,屋前的白刺花刺藤牢牢地缠住了偷牛贼,牛却在不远处悠闲地吃草。有一家人,儿子不孝。一天,父子在院子里争吵不休,儿子冲过去要打父亲,此时,院墙边的白刺花伸出一根刺藤绊倒了作孽的儿子,儿子竟跪倒在父亲面前磕起了头。有一个纨绔子弟,路过一片庄稼地,锄地的少妇热了脱掉外衣,穿个红兜兜在地埂上歇气。那纨绔子弟看见少妇有几分姿色,以为罗敷在世,顿起淫心,按倒少妇要行苟且之事。忽然一阵风起,地埂旁的白刺花借那风势,一根刺藤穿到裆下,刺藤上排列的一枚枚倒钩刺如一把把印第安战斧,刺的根部如宽大的弧形斧刃,刺尖如锐利无比的鹰嘴,倒钩刺把那犯事的东西钩个正着,吓得纨绔子弟直叫“白刺花仙饶命!”急忙收起家伙穿了衣服狼狈逃走。

  白刺花开在家乡山岭古老的营盘上,刺藤缠绕着长满青苔的乌黑的石墙掩体,雪白的花朵把古战场装扮得格外凄清萧杀。咸丰十年,太平军冀王石达开部将曾广依、张遇恩与清军杜湘、罗咏春部激战黔西北。同治元年九月,冀王亲率十余万大军入乌蒙山区,“人马络绎、月余不绝于道”。乌蒙山老家曾是太平军与清军鏖战的古战场。正是白刺花盛开的时节,乌蒙山的崎岖小路上,头裹黄巾,足踏草鞋的太平军将士艰难跋涉,后面是穷追不舍的清军。夜幕降临,疲惫不堪的太平军被清军追到一片数百亩宽的盆地。盆地紧挨入口处的一半是毫无阻拦的草甸,靠里边的一半则是刺藤缠绕的白刺花丛,四周是悬崖峭壁。太平军正在走投无路之际,一阵狂风刮来,垂在地上的白刺花蓬高高扬起,太平军纷纷藏进刺蓬中,瞬间,云开风住,白刺花蓬徐徐落下,严严实实把太平军将士罩在里面。追赶进来的清军四处寻找不见太平军的踪影,只得在草甸扎营过夜。第二天天刚麻麻亮,又是一阵狂风掀起刺蓬,休息了一夜,养精蓄锐的太平军从刺蓬中杀出,如猛虎扑食般冲向草地上的清军。那清军将士如待宰的羔羊,一个个还在睡梦中就成了太平军的刀下鬼。

  又是一年白刺花开,一场瘟疫却悄悄向乌蒙山区的百姓袭来。疫情在抵抗力弱的儿童中迅速传染蔓延。开始咳嗽、恶寒,继则高烧、喉咙发炎、脓肿溃疡,重症者一度失去语言和行走功能。由于贫穷落后,缺医少药,眼看着患儿一个个走向死亡。老鴰每天“哇!哇!”地哀号,乌蒙山笼罩在瘟疫的阴霾中。困厄中,一户大姓的族长做了个梦,梦中,他带着一群患儿向一处叫“尽头岩”的地方走去,眼看到了悬崖边,突然,一位一身白色素衣的仙姑挡在崖边,喝问他:“往哪里去!这些娃娃才到阳世,你为何领他们往黄泉路上走?”族长哭告瘟疫之事,仙姑会意,领族长和众患儿来到一水塘边,随手摘下一根白刺花嫩枝,在水塘里左三下右三下,总共搅了九九八十一下,然后以手掬水分别给患儿饮下,患儿即刻解除病痛,一个个活蹦乱跳跑回了家。族长醒来,仔细回想梦中之事,明白过来是白刺花仙托梦,告诉他治病救人的药方。族长忙召集族人上山采集白刺花嫩枝,用大锅煎水给患儿服下,患儿竟药到病除。肆虐月余的瘟疫终于被制服。

  白刺花长在房前屋后,为百姓看家护院;长在路边,保行人一路平安;长在祖坟旁,护佑亡灵安息;长在田埂地头,守望丰收……

  年年岁岁白刺花开,岁岁年年花不同,转眼到了我上学的年龄。故乡遥远故事里的白刺花,如今却成了我的故事。春季学期开学了,小伙伴们沐着春阳,浴着春风走进了那座改作校舍的万绿丛中的山王庙。我却因新学期的学杂费还未凑齐辍学在家。我从屋梁上取下装鸡蛋的竹篮,藏在谷糠里的鸡蛋翻来覆去数了几遍才寥寥几个。母亲说,等鸡蛋攒得差不多了,卖了够交我的学杂费我再去上学。望着大半个空篮子,我心想,家里只有一只生蛋的麻花母鸡,下够交学杂费的蛋还不等到猴年马月!经不住上学的诱惑,我赶着牛到山王庙去“旁听”。新学期语文课文章多美啊:“远足,远足到乡村,乡村风景好。竹篱笆,石板桥,池水清,山峰高,红的花儿绿的草,河中鱼儿飞的鸟……”音乐课那首唱蝴蝶花的歌更是优美动听:“你看那边有一只小小的花蝴蝶,我轻轻的走过去,想要捉住它。为什么蝴蝶不害怕?原来是一朵美丽的蝴蝶花。”进不了校门的我,这时真正感到上学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我打算在辍学的日子里把“旁听”继续下去。山王庙年久失修,墙壁漏风跑气,老师在里面讲话外面听得清清楚楚,庙后面有几大蓬白刺花刺蓬,是旁听的最佳场所。我选了一处离教室最近、枝繁叶茂花开得最盛的刺蓬,用木棍拨开垂地的刺藤,再用树杈从里面将刺蓬撑起,捡来石块垒成石桌、石凳,砍来马尾松的松枝铺在地上,沿刺蓬周围掏一圈浅浅的引水沟,再从家里拿来一块旧油布,以备下雨时挡雨。忙了半天,一间别致的花房终于大功告成了。从外面看,那是没有丝毫异样的白刺花刺蓬,但挑开刺藤,里面却是一间四、五平米宽,一人多高,可容纳五、六人的如蒙古包一样的花房。我在花房开始了“旁听”的学习生活。每天早晨天麻麻亮,我就赶着牛上山,学校上课的钟声敲响时,牛已吃饱,我也割了一大扛草,把牛拴在学校后山树荫下,走进花房,打开兄长们读过的旧课本,与教室里的小伙伴们开始了同步学习。花房里,松枝铺成的“地毯”上,阳光透过枝条筛下不规则的疏影,白刺花和马尾松枝的清香混合成奇异的幽香,沁人心脾。在如此美妙的自然环境里读书,简直是不可多得的享受。每天下午的“旁听”,因为牛可以等到放学后再放,或者干脆关在牛圈里吃割好的草,所以更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

  麻花鸡下的蛋终于攒够了一个学期的学杂费,但已过了注册时间,我在白刺花房里“旁听”了一个学期的课。秋季学期开学时,我没有复读,而是直接升学插班。经考试合格,我又和原来的同班同学坐到了教室里,开始了新学年的学习生活。但我仍然怀念那间白刺花房,课间或放学后,常常带着小伙伴到花房温习功课、打牌、下棋、做游戏。后来到乡镇读中学,到昆明、南京上军校,再后来转业地方从事干部培训工作,听课的教室条件越来越好,什么阶梯教室、多媒体教室、多功能电化教学室,但总忘不了儿时“旁听”的花房。

  ……

  很久未回老家,故乡山野的白刺花想必更加烂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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