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柱之间,挂着一面顶风的白帆。一注追光下,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追过来,荡过去。清脆的童音,朝气的生息,多彩的画面,弥新的情境,历历在心。仙子流云飞袖一展,罩住了一切秘密。但,梦海深处,那些不可示人的内隐记忆,却渐次显影。

                  (一)

  洁白的银幕下,发电机突突突地响,齿轮咕噜噜地转,胶片呲呲呲地叫……我和弟弟一左一右,倚靠着妈妈,死死地盯着银幕上光闪的画面。小妹窝在妈妈的怀里,黑眼珠半睁半闭。黑白的人像,碎裂的玻璃,紧张的奔跑,滑稽的动作……没有音乐、没有对话、没有城市的新鲜……父子合演双簧的无奈,父子躲避追捕的艰辛,父亲苦寻不得的疲累,儿子失而复得的惊喜,一连串巧合的情节,演绎出无声胜有声的意境。眼窝子浅的人,心善,命程多舛。爸爸说算命书这样称命的,其实说给爱悲泪的妈妈和小妹听。我和弟弟倒是听了进去,委屈和伤害,宁愿忍住,也不轻易掉泪。有人在笑,嗤嗤嬉笑。他们居然笑得出来?我翻着白眼瞪视他们。或许,夜太暧昧,恨恨的电波被弹了回来。他们笑得越发放肆了。弃儿要回家了,再也不用露宿街头了。蠢婆娘,电影故事是假的,哭个铲铲。王老五冲着他的胖女人,就是一通训。臭丫们,老子看个电影都不陈展。后排又有一个大男人发火了。哎哟,丢人现眼。王麻子拖着长腔,左瞄,右瞟,一双眯眯眼就没落在银幕上。王眯眯,好生看。我身边坐着的瘦女人,拿了块手绢边说边抹泪,用后背蹭了蹭贴身站着的王麻子。她的耙耳朵男人立马噤了声,眯眯眼光闪光闪的。为主人公的离合悲欢流泪,算哪门子丢人现眼?外国人,可怜的也真可怜。妈妈鼻音嗡嗡的,她用手背抹一把泪,又抹一把泪,毫不避讳。抽噎的,哭啼的,嘀咕的,半讥半嘲的,偌大的场院,漫过一浪浪窸窸窣窣的声波。川西北农场的露天电影,因了情节的陡转,由一个热闹的集会,演化成了泪雨霏霏的感伤之旅。《寻子遇仙记》演的是玻璃匠夏尔洛(查理·卓别林)和弃婴(杰基·考甘)之间一段喜似悲来悲还喜的哑剧故事。这部黑白影片,透过这对父子的生存困境与抗争,拼图了一个亲情与爱的守恒定律——人与人之间,纵是寒微如草芥,纵是没有血亲关系,只要有一颗干净的心,真诚以待,就能收获相濡与沫的爱和疼惜。我鼻孔发涩,起潮的双目,有湿湿的雾气在集结、升腾。身上似有蚂蚁在爬,这里叮一下,那里叮一下,麻,痒,痛。卓别林笑中有泪的精彩表演,主人公无奈、失落、悲哭、欢笑的共感体验,虚拟世界的真、诚与美好,一点点凝结成我的精神血脉。

                 (二)

  川西北农场,是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阿坝州某兵团设在兴隆乡帽儿山的一个试点农场。帽儿山呈陶罐型,深腹,敞口,背风,向阳,适于制种、养殖、培育药材。一条盘山公路,以帽儿山为起点、穿过郑家坝、直通兴隆场镇,物资运输方便,职工往返也便捷。杨家沟,与帽儿山接壤。我家就住在沟里。穿过田埂,爬上龟山坪,拐上公路,一杆子射到头,农场就到了。父亲一袋烟功夫,我们抱瓶醋,拎盒烟,口含水果糖,甜滋滋地跑了个来回。农场工人的新生活,被乡村人艳羡的目光一一打开。这些安营扎寨的工人,以中年人为主,也有小伙子,也有白发老人,女人和小孩却很少。他们的生活是巴适的。他们住的是敞亮的砖房,穿的是周正的工作服,烧的是无烟的蜂窝煤,吃的是精面细馍白米饭,照的是明晃晃的电灯泡,走的是平坦坦的水泥地,就是下雨天,他们的脚也是干干净净的,衣着也是光光生生的。他们的工种是有技术的。种粮,养鱼,植蓖麻,办食堂,修活动室,建加工房,设钻井队……耘田,拔草,收割,打谷,磨面,压面条,都用机器。他们的娱乐也是丰富的。打乒乓,打篮球,听广播,看电视,看电影……平阔的广场上,有水泥乒乓球台,有铁篮球架,还有一对耀武扬威的铁柱子,专为放电影而铸烧而成。这是郑家坝人,尤其是青少年的流连之地。

  隔一周,总场部就有专车专人送来新片子。绿吉普,一出兴隆街口,转上郑家坝公路,眼尖的人就嚷起来了。好消息,春风一样,沉醉了郑家坝。绿吉普,在盘山公路上,蜿蜒而行。一坝的人,目送着它轻巧地转一条环线,像一只甲壳虫,冲上了龟山坪。周三,一整天,大人小孩都揣着热腾腾的心,巴望天黑。我的父亲却照例在忙,他要备好第二天的课。他也乐得耳根清净,任由我们的妈妈托儿带女,看电影去。夏风习习,人头攒动。甩纸烟的工人,光膀子的汉子,勾肩搭背的后生,抽旱烟锅的老爷子,摇蒲团扇的老奶奶,边嗑瓜子边摆龙门阵的媳妇……在吞云吐雾的场院里,庄稼长势,邻里红白喜事,奇谈怪闻,偷鸡摸狗,都是话题。女人们凑在一起,一些鸡毛蒜皮,不免拉成了闲话。场院四围,也有一两家小扳车改装的小摊:饼干、瓜子、冰棍、水果糖、香烟,花花绿绿,煞是扎眼。说,哭,闹,笑,在盛大的观影过程中,人们享受着自己的时光,也分享着另一段别人的时光。最拉风的是那些野玩伴,玩闹打趣,一忽儿左一忽儿右,像极了一群小蜜蜂,自由采“蜜”。童趣之乐,友情之欢,是含在口中的糖果,是酿在潜意识的蜜,融化,提纯,润甜记忆。其实,郑家坝大队部也放电影。队队轮流转,每月轮一次,不过是重放《地雷战》、《智取威虎山》、《刘三姐》之类的国产老片子,呆板,寡味,血腥。印象中,妈妈就带我们去过一次大队部。因是《黛玉焚稿》,影片一开唱,妈妈就哭得稀里哗啦,再一场雷阵雨,电影提前散了场。父亲骂骂咧咧地来接人,背起小妹,打着伞走了。我妹,好安逸哦。弟弟又是顿脚又是噘嘴。他是独儿子,也不得不让着小霸主。小妹一哭鼻子,小脸就憋得紫黑,背过气去了。连说一不二的父亲都奈何不了她,谁还敢招惹?她偏生又粘人得很。看电影在怀中,走路在背上,睡觉在臂弯里。妈,下次,我们偷偷走。我也赶紧献计。你们大了,凡事让着她点。说话间,妈妈把我们拉进油布中,一路小跑着回了家。妈妈说,小孩子,看多了这些打打杀杀、血古林当的东西,心理会不干净。还是农场的片子,有看头,也有想头。任何时候,人都要学《寻子遇仙记》中的主人公,不要丢了干净的心。自那以后,从小爱听戏、看小说、看电影的妈妈,只陪我们去农场看电影。

                  (三)

  一弯月挂在高空,紧紧地跟着人。乡间的小路,白晃晃一根线,于黑黢黢的草木丛间,时隐时现。谭神水库里有水怪,乱坟岗前有道路鬼,草垄里有暗虫与乌刷鞭……高一脚矮一脚的夜行军,我一颗惊跳的心早被那些莫须有的传说魔住了。胆小的我,走在同样胆小的弟弟前面,张着小豆睛,四下探看。我的手中拽着长荆条,左挥一下,右挥一下,壮胆。妈妈打着手电,背着妹妹,压阵。下坡道,穿田坎,跨小沟渠,我的脚步飘忽不定,绊跤,摔跟斗,一点都不稀罕。一翻过龟山坪,就看到那棵高大的枇杷树。据说是从遂宁迁家到郑家坝时,祖爷爷手植。它是郑家薪火的见证者和守护神。它默守在郑家院外,点引着我们,往回走。月亮走,我也走。好几回,我走到沟里去了,碎了一弯月,捞了一身水。一滴,两滴,三滴,滴……滴……往下落,梦呓一般。——时光的沙漏。那时的我,确乎感应到了那一种异响,只是当时却惘然。看电影的且悲且喜,与夜半归来的倦累与惧怕,是我难以守恒的童年情结。同一弦月之下,(绵阳九院)十所的露天电影,也散了场。晚风习习,豆麦幽幽吐香。马路上,田埂上,山梁口,有三三两两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散散地往家走。玛瑙村口,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从水沟里翻上坎来。他劈开两腿,稳稳地站立在沟渠上,两只手左右开弓,就开始他的“作业”了。一手探进豆藤里,摸摘豆角,另一只手,牵开胸前的布袋……大哥,等等我们。沟渠的另一端,串线一样,跟来几个小不点。他收腿,立正,张望,竖起一根指头,搭在唇上。一个个小不点,都得了几颗豆。他们送进嘴里,边走边嚼,悄咪咪回了家。更羞于起口的,是电影之外的“小伎俩”——钻菜园子,摸黄瓜,掰玉米,捡西红柿;上果树,摘梨橘,拽桃果……有刺激,有渴望,有羞愧,也有害怕。但,每每总是肚子的饿占了上风。次日,田垄上,比晨曦更早的,会升起一阵胡嚷乱吵。瓜果被糟蹋了的农家婆娘,干嚎几句,也就收口了。不是饿,谁会去“顺”?干净的时代,贫穷,也能柔软人心。他从贫瘠的乡村走来。不管路途多远,也不怕雨雪风霜,他凭着好脚力,率领着弟妹,在看电影的路上奔窜,载着梦的羽翅,与人生的成长赛跑。《地道战》、《闪闪的红星》、《狼牙山五壮士》、《上甘岭》、《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八年抗战的艰苦,抓坏蛋的智谋,小雨来的英勇,与敌作战的惨烈,抗美援朝的义举与豪气,悟空七十二变的绝技与敢于对抗强权的霸气……苦厄,甜蜜,欺压,善意,恶果,欢喜,痛楚,种种冷寂的物事和寒凉的心境,在银幕上开放,展览……如数家珍的影片点滴,仿学唱歌的热情,抢背台词的新鲜,戏抓坏蛋的乐趣,顺手牵羊的体验,意兴盎然的乡野时光,记忆里密织的霓彩,属于那个虎头虎脑的放牛娃,也属于那一时代的乡村孩童。露天电影,跟小喇叭一样,是我们那一代乡村孩童的启蒙范本,更是我们了解世界、走向世界、探秘世界的一把金钥匙。那些成人世界的桃色事件,比如乡村爱情,私奔故事,由观影而蔓生的家庭悲喜剧,填空了一代人荒芜的精神空间,洗刷了乡村传统思想和陈腐观念,也丰富了村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寡淡日子。

                 (四)

  硕大的柱子跟柱子中间,挂着一面迎风的白帆。一注追光下,一群影影绰绰的身影,追过来,荡过去。一个凌空仙子,流云飞袖一展,罩住了一切秘密。朝气的声息,历久弥新的记忆,戛然而止。滴滴滴——主驾座上的刺猬夸张地按着车喇叭,转头冲着我的左耳,就是一串连发炮。stop!老婆!露天电影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一面幕布、一个放映员、几卷胶片、一束光,能跟后现代影院和数字电视相提并论吗?露天电影,彩电,DVD,影视城、互联网和数字电视……黑白默片、彩色有声、立体声、宽银幕、特效……2d,3d,IMAX和4DX……从童年的六十年代、求学的七十年代、相恋的八十年代到围城生活,影视,始终以一种常态的浪漫和精神遇见,充当着我们情感联动和思想沟通的润滑剂。又上大片了,我们去看吧?问句,他却惯以英语降调来提逗我,并滔滔大谈新片特技和剧情大意。我话到嘴边,总不忍心扫他的兴。不可否认,奇幻的时空,缤纷的视觉,荒诞而神奇的剧情,惊心动魄的特效,一场场视听盛宴,调动了我们所有的身体官能去体验,颇有神魂在场的震撼。但,较之于露天电影,我总觉得少了一些颐养人心的元素。太多高科特技的植入,剥夺了观众多少想象的空间和浪漫的光辉。君不见,我们的目力、心力和幻想力,已然衰退、式微?我犹疑的目光落在刺猬的脸上——时光荏苒,那一张圆而方正的娃娃脸,依然标注的是对影视一如既往的痴迷和童心的雀跃。我豁然明了,眼前这个笃厚魁梧的男人,与那个虎头虎脑的放牛娃之间,确然有着一以贯之的性格谱系。一根筋的爱,敏锐、叛逆、温和又不失童心。与这样的可心之人,以护持有加的热情,在影视的时光中老去,就算虚度此生,又有何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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