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昼短夜长,长夜漫漫。尤在阴雨天,天色阴晦不开,灰蒙如早春傍晚。酉时未到,天已完全断黑,室内暗若釜底。漫说书中人物绣像,白纸黑字,即便桌上躺着的烟卷,笔筒站着的水笔,玻璃台板下如棋子的小照,及案头的一盆金线黄菊,也是不辨轮廓的。寒舍如一块四方型超顶松烟的徽墨,漆黑一团。窗外暮色亦如墨洗中隔夜的宿水,昏暗而含蓄。

  我便在这无边的黑暗的屋子中静坐着好了。且来享受黑夜的黑遣来的静谧,如一段枯木。家中没有安装空调,舍内清寒,寂灭。我却非常喜欢这样的凄清,有古代山林文士的雅致。天寒地冻,人迹稀疏,暮云向晚,山野空旷。林中昏鸦半合着眼睑,做黑甜的梦。小屋瓦檐有冰溜挂若流苏儿,水晶的羚羊犄角。粉壁顶端有陈年秋雨的屋漏痕,随心随意地散漫,朱耷的大写意花鸟可比,都是笔简意阔,常看常新。一面容清癯之人,静坐于草蒲团上,宽衣阔带,拢手于袖中,气定神闲。这当然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象,而今古风不存,乃是物质尽显风流。宝马香车扬起的,都是宝气珠光的奢靡的轻尘。

  拉亮台灯,白炽灯一团晕黄的光罩在桌面上,温暖而可怜。它不事张扬的脾性,如温和、敦厚、儒雅的长者,值得信赖,我是喜欢的。从灯罩旁泄泻出来的几许光线,把屋子照亮三分,亦是不明不暗的样子。灯罩很好,印有兰蕙和仕女的图案。灯点亮时,仿佛芝兰飘香,仕女眼波流转,活泛了。而掌灯时分那灯罩的薄纱,如姑娘羞红的脸颊,透露心底甜蜜的心思,真个曼妙无比。我的身影贴在墙壁上,约约绰绰。一阵寒风扁着身子挤进来,我打了个寒颤,墙上的影子也冷得哆嗦了。

  闲来展开李渔《闲情偶寄》,一股异香从书中逸出,次第氤氲开来,顿时满屋花气袭人。书虽无金石之气,却有胭脂之香,如闺中密友很私人的物件,小玉扇坠样可人。始眉眼、熏陶、床帐、橱柜、茶具、碗碟,到瓜果时蔬、梅兰竹菊等等,虽说平常家用,却是趣味横生。这类清人笔记亦是我喜欢的。感觉李渔同志特别“小资”,滋着小酒,听听丝竹,品品茶,调调情,精致,小雅。想来李渔是个白领,收入颇丰,上好有几个闲钱闲情闲心。

  我有闲情时也写千字小文,均应景之作,鲜有满意之品。春天到了写春天的风嫩,纸鸢飞莺,江南岸绿;夏天到了写夏天的绿肥,葡藤架下,庭院深深。至于西风卷帘,瘦比黄花,还是霜迹板桥,寒江钓雪,都是时蔬瓜果,看着新鲜,若过了节令,便派不上用场,速朽如菌蕈,瞬间湮灭。

  《随园诗话》中杨诚斋说:“从来天分低拙之人,好谈风格,而不解风趣。何也?格调是空架子,有腔口易描;风趣专写性灵,非天才不办。”袁枚老人“深爱其言”。我也非常喜欢这些言论的。

  夜渐深,风更紧,雪又不落,无才成诗,冰凝宿墨,不能作画,便写下几行小字,以供冬夜清玩。时在乙酉年腊月初一,宛陵国庆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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