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的忙碌

 

       万事具备,只等年到。但匆忙的人们有时也会忘东忘西的,于是就有了年三十上午的抢集。父亲总会让哥哥把要买的东西记在本子上,一样也不能少:灶神像是必请的,鞭炮是必买的,二两香油是必酌的,还有两道黄表也是必备的……我想跟哥哥一同去,可哥哥速度快一转眼不见了。母亲与嫂子们用大蒸笼准备着半个月的馒头、包子,还有高粱面、玉米面的发糕,我就拿一包两毛钱的香烟到邻居家请乡村书法家思缘写对联。思缘是位残疾人,一生未婚,乐于助人;因练得一手好字,每逢年关,远亲近邻都请他写春联。他来着不拒,一一接待。父亲一听,立马嘟叨开了:咱家的高中生、初中生,还赶不上邻居的一个完小生,连写一幅对联也要去求人,真不知脸面往那儿搁?母亲听到我与父亲争辩,赶紧端着一盘刚出笼的包子送到父亲面前:老不死的,赶紧让包子堵上你的嘴吧。父亲愤而无言,我却溜之大吉。

       哥哥赶集归来,我求人的春联也写好了。父亲在上房里生了一盆红艳艳的炭火,蒸完馒头的母亲已开始做晚饭了。侄子闹着要放鞭炮,父亲说:贴完对子放不迟,鞭炮是敬神时才用的。于是侄子端着面糊糊一次又次地摧促着贴春联。

       下午6点,日暮西山。父亲一声令下,我带着侄子们贴春联,先主房,再厨房、侧房,然后是大门;哥哥把早先服好的纸包分别写上逝者的郭氏***,在下方写上儿孙的姓名,再工工正正地摆上正堂。桌子中央立块用红纸折成的令牌,上书“郭氏三代宗亲之神位”。父亲带领全家男丁从正房的祖辈神位、院中的天地神位、厨房的灶神,大门的门神逐一上香、焚纸、磕头,每到一处,我与侄子争抢着把半挂鞭炮系有一个木棍上点燃,在劈哩啪啦声中,我们就真正走进了一年一度的年中。

       上坟祭祖是家乡年三十最重要的内容之一,有年关不忘先辈养育之恩的寓意。主要是到祖靠的坟上烧点纸钱、敬杯薄酒以寄托哀思之情。父亲把桌上摆放的纸包放入竹篮,让我们孩子提着;自己把香、表、酒、茶之类祭祀品另放在香盘中,自己虔诚地端着前面走,儿孙随后,一路大大小小几十口子向爷爷、奶奶及祖爷爷、祖奶奶的墓地走去。此时,乡间道上随处可遇到怀着同样心情的乡亲,有前有后,有远有近,都在祭祀自己的祖先。祖辈的坟头早已被生产队铲平了,但自己的祖先在哪里,儿孙们心里有数。父亲总能以坐标的方式,准确无误地找到自己祖先的坟头。

        夜幕降临,天地一片柒黑,但祭祖的人们还在外面。这处那处的火光又把天地照得通亮,而且四周的爆竹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我们祭祀完先辈往回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还有酒的醇香。

       夜刚开始,繁星点点,我们在手提灯笼的指引下原路返回。家家户户的家门口,早已挂上了一盏防风灯笼,按习俗,它要一直亮三天三夜。

       母亲早已做好了年三十的夜饭,有菜、有鸡、有蛋、有排骨……为了这一桌丰盛的饭菜,父亲劳累的一年,母亲计划了一年,而我们孩子期盼了一年的年终于被我们等到了。

 

       年夜饭与守岁

 

       上完祖坟,就等于把先逝的祖辈请到了家中。在父亲的带领下,先到厨房贴上灶神,献上猪头肉,再到主房祭桌前给祖先神位点香、焚纸、磕头;然后我们再给父亲、母亲逐一磕头拜年。父亲则乐呵呵地从内衣口袋中掏出皱巴巴的小纸币,每人两毛压岁钱;大人小孩人人有份,一个也不能少。母亲从衣柜里拿出早已准备好的糖果、花生、核头、红枣之类的年货,按数量均分给每位家庭成员。嫂子却端上来早已炖好的排骨,哥哥已打开从集市上打来的那瓶散酒。一家人快快乐乐地聚在父母的大炕上,吃着年夜饭,说着吉祥话,计划着来年的好日子。父亲在儿孙们轮流的敬酒中,红着脸,高着嗓音,说着开心的话;母亲坐在靠窗户的位置上,吃几口菜,呡几口酒,闭着眼睛开始打起盹来。我知道母亲为了这个年,确实累了。劝母亲趟在炕边上休息一会,母亲摇摇头,睁开眼很歉意地说自己不累,然后再看着儿孙们在那里喝酒行拳。我知道,母亲是怕扫了大家的兴,强撑着劳累的身体,看着我们乐着过年。

       吃完年夜饭,坐年夜(守岁)又是家乡的一个习俗。小孩子吃饱喝足后,已东倒西歪地躺在炕上了,而父亲与他的儿子们却喝着小酒,吃着小菜,说着话守着年夜。记得有一次,坐年夜时,二哥与我们玩一种叫“猜虚实”的游戏,规则是一个人伸出拳头,大家猜拳头中有无东西,猜准者赢一枚糖果,猜不准者输一枚糖果。刚开始我们信心满满,想着凭借自认为聪明的脑子可以大获全胜的,可不几个回合,我们几个孩子手中的糖果全部被二哥赢走了,那可是一年来朝思暮盼的宝贝,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了。二哥是位手艺人,凭借自己的长处时常在外搞点副业,为家增加一点经济收入;为此,也被生产队批斗过不少次,一人在外受尽了人间的炎凉与欺骗,在生活处世方面自然有自己的独道见解,也深受父亲的器重。二哥看到我们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就把赢我们的糖果全部归还给了我们,还把他自己的那份也分给了我们,然后语重心长地说:凡是游戏,都有赌博的性质,一定有骗局;如果想靠聪明或凭运气赢对方,最后血本无归,你们要千万记住。二哥的话时时提醒我远离赌博性质的场所,别说打麻将,就连斗地主我也没学会,其实是没有学,他让我受益终身。

       父亲与儿子们坐年夜,一直到鸡叫头声,赶紧唤起熟睡的我们,洗漱完毕朝四五公里外的寺庙赶,即所谓的点头香,求首福。月朗星稀,夜风飕飕。提着灯笼,跟着父亲,哆哆嗦嗦地赶到山寺,敲响新年的第一次钟声,点燃新年的第一柱香火,就意味着新的一年事事如意,吉祥永顺。等为神灵上完香,走在回家的路上,已的雄鸡遍唱时分。山路上赶来上香火的乡亲熙熙攘攘,父亲高兴地说:今年的头香让咱们给上了!虽然看不见父亲的表情,单从他自豪的言语中,我能感觉到父亲愉快的心情。我却认真地体会着寺院大门上的一幅对联的味道:“小寺无扰风扫院,乾坤有情月为灯。”此情此景,正合时宜。多么丰有禅意的笔墨,难道不是对芸芸众生心灵善意的劝告,可又有谁真正读懂了呢?

 

 

       乡村的年味

 

       初一早上,早早地穿上母亲缝制的新衣,第一件事是放鞭炮。先在火炉上点燃一支香,然后一手执一根鞭炮,一手拿香头战战兢兢地去点。香头的星火与鞭炮的引线几次接触,又几次分开,心就几次咚咚咚地跳;好不容易点着了,鞭炮引线滋滋地冒着火星,赶紧向空中抛出,稍一慢就在手中爆响。所以,点鞭炮又紧张又刺激,多为男孩子喜爱,女孩在一旁羡慕地看热闹。另外,还有一种不用火点的手摔炮,用烈性炸药制成,没有引线;只要拿在手里用力向坚硬的地方摔去,“啪”的一声,不燃自响,我们孩子们特别钟爱。这种鞭炮受热受压力易爆响,且威力大,大人们禁止我们用;晚上总会偷偷地把我们口袋中的摔炮藏起来,但我们还是有办法继续拥有,因为我们口袋里有父亲的压岁钱。还有一种炮叫铁炮,是哥哥学着人家自制的,威力很好,响声也传十里开外。铁炮是先截一段十厘米的钢管,一头用电焊机焊在一块铁板上,并在靠铁板的一端钻一个小孔。铁炮用料为黑火药,可到集市上买,或用硝盐、木灰及硫黄配制。用时先在钢管里倒入一半黑火药,再用泥土封上口,一个铁炮制作完成。用时,用香头去点燃铁炮下部小孔中漏出的火药,“呼啦”一声,点炮人紧跑慢跑,一道火光冲天而起,“轰”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大人小孩都要赶紧捂住耳朵,否则耳朵会被震得嗡嗡作响,老半天都缓不过劲来。一般情况下,铁炮只有迎神、送神时才用;但记得自从家中有铁炮,每年的初一早上,哥哥总会点三次铁炮,那时,我自豪的劲别提有多足了。

       初一的早饭异常丰盛,有肉有菜还有酒,条件好的家庭还会装锅子--有点像现在火锅,中间燃火,四周装菜,边吃边加,味道很是不错。紧吃慢吃,三叔二婶家的孩子就来拜年了。他们进门先给桌上的先辈的神位磕头,然后对炕上坐的长辈磕头拜年,再给年龄比自己家的同辈磕头拜年;长者赶紧给前来拜年的孩子们发糖果,一般都是每人二颗。然后我们加入拜年的队伍,在大人的带领下,走东家窜西家地去给宗亲长辈拜年。大人们拜年主要是相互祝福,并品尝主家年的味道;而孩子们主要是去挣意外的收获。一个上午的拜年,往往会把内外衣服的所有口袋装得满实满载,然后回家藏起来,可以吃到正月十五。

       拜年,其实是相互品尝年味的开始;走到谁家,谁家必定会拿出好酒好菜来招待。人们常说:酒过三巡,菜品五味。但老家往往是菜品五味后,客人们肚子垫实了,好酒才徐徐上来。然后撤掉全部热菜,重新摆上凉菜,正式酒场才算开始。先是主家人举酒送祝福,客人们举酒送吉祥。之后,从主家开始,轮流打关。先选酒司令,作为酒场上的执法者和酒场秩序的维护者。大家连举三杯酒,祝贺酒司令到任;之后,在场的所有人不分老幼都要听他的指挥。上任的酒司令将一个空茶杯倒扣在桌子中央作为祝酒台,再酌满一杯酒放在其上,一声令下:“打关开始”。老家的打关也叫打通关,由一人打关,其余的人应关,一般用划拳的方式决定输赢,三拳两胜,谁输谁喝祝酒台上的酒。打关的人与在坐的人逐一轮流一遍,算是一个通关完毕,然后顺时针将关交给下一个人;如此往复习,一场关打完,往往需要大半天,有时甚至到了深夜还在那里呦三喊四地划拳猜令。今天在你家,明天到他家,家家轮流当主人,家家轮流作宾朋,图的就是一个乐字。

       乡村的年,既是热闹的,也是丰富多彩的。这边还在划拳喝酒,村里的秋千、轮秋就早早地被爱热闹的一帮小伙支起来了;也吸引着村里的男女老少去凑热闹。两根粗绳系在大枝的枝丫上,下面拴一条木板,就制成了简单的秋千。人站在上面,腿一弯一伸,秋千就自由地荡起来了;胆子大的荡得很高,几与大树顶平;胆子小的,虽然荡的低,但又荡得时间很长,羡慕得大家乱喊乱叫。秋千还没有停稳,帅哥、靓妹一涌而上,相互争抢。抢上秋千的喜形于色,三下两下荡上高空,真有种飘飘欲仙之感,赢得周围乡亲的一片喝彩;未抢上的也不气馁,先期抢占有利地形,争取下次机会,以便尽早一展风采。还有一种玩具叫轮秋,让人爱着、怕着,又兴奋着,自有一番别样的滋味。人们在一个长木板中央钻个孔,插在一个两米左右的木桩上面,然后在木板两端各系一条粗绳,在粗绳下端再各系一个农家人用旧的簸箕,形成一个天平状的器具。玩时在两边的簸箕上各座一人,然后再由下面的人运送使之转动,让上面的人飞速旋转起来。在天昏地暗的飞转中,坐在上面的人面色蜡黄、叫苦连天;下面的人并不理会求饶,仍然转劲十足,直到上面的人天女撒花般地将吃过的早餐一轱恼地吐出来,方才撒手。然后又有一帮人奋勇而上,此起彼伏的笑声将年的欢乐传得很远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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