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图片_20170513185858.jpg一.



  母亲出生在一个普通的乡村农家。


  乡村很寂寞,乡村里的人们很贫穷。


  姥姥是继室,头胎生下母亲,接着是三个舅舅的出世,母亲上面的两个哥哥是过世的大姥姥留下的。


  姥爷在院子里栽了两棵小枣树。小枣树浓荫遮满院落的时候,母亲看护的两个弟弟绕着枣树满院子跑了;母亲该入学堂的时候,姥爷家划为富农。母亲看护着弟弟,做着零零碎碎的活计。


  母亲是在“扫盲运动”中学会认字的。所有村民中,母亲是学得最快,认字最多的学生。后来,村子里的小学缺少老师,村民推举母亲进学校,村主任说母亲出身不好,不能当老师。


  小枣树开了很多花,母亲坐在枣树下,摸索着给自己做了一双绣花鞋;然后,穿着那双绣花鞋跑到村南的稻田里,看被蝗灾吃光的稻苗,一天,两天,三天......奇迹般得长出嫩生生的稻芽,那年,姥爷家的稻谷丰收了。


  小枣树结了很多枣。母亲端着盆,在大大小小的水坑里找着娃娃鱼,那是被洪灾侵扰过的土地,留给母亲的是娃娃鱼的梦想。 


  小枣树绿了,小枣树红了,小枣树刻着一个女孩子的童年和少年岁月。



  二.



  小枣树红彤彤的那一年,母亲出嫁了。


  一辆马车搭成的花轿,载着母亲红红的梦,走进了三里外的一户贫寒人家。


  新郎是这家最小的儿子,上面四个姐姐都已出嫁,一个哥哥也已成家。婆婆是受过风寒的半瘫。


  村子里的人都说,母亲是姥爷唯一的女儿,没有下过地,做不了农活,父亲是娶了一个摆设。


  母亲刚嫁来半年,大伯就吵着分家,奶奶不能干活,大伯说孩子多,养活不了,要爷爷奶奶跟着父亲;母亲没有多言。爷爷和父亲在村北的一块菜地里,搭起三间土坯房,父亲,母亲,爷爷奶奶,在土房子里安顿下来。


  父亲从剧团抽调到工作队,去了太行山区开山灌田;母亲守着老人和庄稼。


  那一年,母亲二十三岁。



  三.



  爷爷在房前栽了一棵梧桐树。


  梧桐树抽芽的时候,哥哥出世了。满月不到,破伤风,哥哥没了。


  算卦先生说,母亲出嫁的时候,坐住了太岁,逢男必打。


  梧桐树开花的那年,姐姐来了,白白的,胖胖的,人们开始称呼母亲为“英子娘”。


  父亲依然在山里,一个月才回来一次。


  母亲奶着姐姐,种着地,照料着奶奶。


  梧桐花淡淡的,梧桐树静静的,月光穿过院落,映着母亲绣花的单薄身子,炕上姐姐甜甜地睡着,母亲的思念就如这月光般,牵挂起百里外的父亲。


  爷爷在房前栽下小槐树的时候,我来了。爷爷说,梦见一头小牛,倔强的跟着爷爷进了家门。那一年,刚好是牛年。


  母亲是家里唯一挣十个工分的,爷爷年岁大了,给生产队看牲口;我是躺在炕上长到一周的。大娘说,这孩子有点傻,这么大了不知道领;母亲只是笑笑,看着臂弯里的我,甜甜的。


  父亲调到了新城,离家稍微近些了。


  母亲在晚上不出工的时候,帮爷爷奶奶缝补着衣服,用旧布给孩子做成漂亮的新衣服,绣上几朵花或者几个小动物。


  月光清清的,夜风凉凉的,针线细细的,母亲想着父亲会不会从百里外徒步而回,穿过大沙河的水深不深,父亲会不会又湿了裤脚。



  四.



  爷爷在房前栽下小椿树,妹妹来了。


  土坯房换成了青砖墙,院子虽不大,但很整洁;有了西屋的配房,南面的灶房。


  母亲是提心吊胆生下妹妹的,那时候,大娘给大队部通风报信,有时还会领着一帮人来;母亲东躲西藏,生下妹妹后,寄养在姥姥家。


  三朵花比不上大娘家的三小子,大娘气很盛,挑唆,找事,奶奶也会被传染,常常指桑骂槐,母亲把自己化为聋子,瞎子。


  粮食少,细粮更少,母亲和奶奶吃红薯,窝头,那点白面留给爷爷和我们姐妹吃。


  母亲画的花做的衣服,让村子里的人眼气,那些大娘婶子们就拿着布料,让母亲帮她们裁剪,画花样;母亲的炕头上总是多出一摞子的布料和小孩子衣服。


  责任田承包到户,母亲一人种着六口人的地。我和姐姐进了学堂。


  父亲进了党校,是第一期学员。


  父亲对母亲说;我没有做领导,我还是在基层。母亲笑笑: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


  梧桐树茁壮着,小槐树葱郁着,小椿树烂漫着,月光伴着晚风,看着母亲那双灵巧的手,剪裁过一块又一块布料,娃娃布兜上的花样,是妈妈心底的期望。



  五.



  叶绿叶黄,花落花开,院子里的三棵树静静地挺立着;我们姐妹三个在慢慢长大,爷爷奶奶在渐渐老去。


  父亲离家又近了些,在40里外的县城。


  母亲从不去父亲的单位,单位里的人常常会造访乡村的小家。


  单位里的一些活计,时不时的会给母亲做,母亲就在晚上,飞针走线,缝纫机踏踏转着,那屋的孩子们甜甜睡着。


  爷爷奶奶的药费要花去父亲工资的三分之一,加上日常开销,日子依然是紧巴巴的;母亲却总能把我们姐妹三个收拾得立立整整。


  人行分家了,工农建中四分天下。母亲为工行代办起了业务,算盘打得噼里啪啦。


  年终,母亲拿到了代办费,虽然不多,对我们家来说,也算是一个丰年了。


  两年后,母亲买下一块宅基地,我们家有了五间青砖的大房子。


  月光亮亮的,三棵树静静地,母亲扒拉着算盘,计算着那一张张利息,憧憬着明天的艳阳天。



  六.



  三棵树浓荫蔽日,梧桐叶盖过大半个院落,爷爷走了,接着奶奶也走了。


  爷爷奶奶的丧事,大伯没有出钱,礼金却分去了一半。母亲说,大伯家困难。


  丧事过后,大伯向母亲提出,要爷爷奶奶的土地。母亲全给了他,邻居们不理解,母亲说:大哥家的孩子多,振山娶了媳妇,粮食不够吃。


  姐姐出嫁了,我工作了,妹妹外出读书了。父亲说,可以把家安到城里。母亲摇摇头,说这里才是家。


  母亲开始在院子里种花。菊花,凤仙花,马儿菜,西蕃莲......父亲也买来一盆荷花,放进几条小鱼。花开的时候,母亲笑得很灿烂,花落的时候,母亲会神清黯然。她说,这花就像是自己的孩子,愿意看花儿开得艳艳的。


  母亲的心,孩子的线,牵扯得长长远远。



  七.



  母亲在院子里种下一棵石榴树,小表弟来到了我们家。


  小舅说,有个很灵验的算卦先生,卜算出小表弟和他相克,不送出去就要伤一个。母亲禁不住小舅的眼泪,领来了小表弟,我们有了一个弟弟。


  母亲送他读书,再忙也要天天接送,大娘扬言要弄死弟弟,母亲不敢有一点点的闪失。


  弟弟就在母亲的精心呵护下一天天长大。


  娶妻,生子,转眼成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母亲有了孙子和孙女。


  自小的溺爱,打不得,说不得,让弟弟失去了肩膀的重量;抽烟,酗酒,不务正业。夫妻吵闹成为日常。孩子给了母亲抚养。


  夜里照看两个孩子,白天伺候两个大人,母亲有苦难言。


  小舅说,这是你的命,你就该受这份罪。 


  月光还是清清的,石榴树也是静静地,母亲躺在床上,一遍遍默念着,祈祷着......



  八.



  人生抵得住困苦抵不住亲情的煎熬,守着弟弟一家,母亲苍老了,背驮了。


  一次次擦干眼泪,一次次重复轮回,母亲失望了。心碎了。


  一次次要求,要母亲和父亲跟着我们姐妹,母亲总是说,等麦子收了以后就过去。


  麦青麦黄,麦黄麦青,母亲固守着家,固守着那个小乡村。几年过去了,母亲没有来我们家。


  其实,我们都知道,母亲还是舍不下弟弟和两个孩子。她和父亲在尽最后的力量,帮他维持着那个四口人的家。


  母亲做老了岁月,做老了心。


  母亲,我们日夜望着你,你望着我们,何时,你能来到女儿身边,让我们不再在夜里哭泣。


  明天,我去看你,你会跟我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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