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烟花下面,看烟花。

  嘭,啪。嘭,啪。

  脖子都快仰断了。似乎放不完似的,又似乎一下子就放完了。

  上次这么热切地看烟花,是在前夫婆家门前的麦地里--大冬天的麦子不怕践踏。真怪,我也有前夫了。

  那一次是正月十五,本地政府用大卡车拉着花炮在城中心和四个角分别布阵,四里八乡的百姓们纷纷涌进城,有友的投友,有亲的投亲,都来看烟花。就在那一大片麦地里,人影布满,雾横散乱。也不知道是谁一声令下,天空“哗哗哗哗”四个角绽了四朵大花,中间“哗”的一下爆出一朵硕大的烟花。烟花节开始了。

  那样的管弦纷繁,节奏狂乱。白红绿黄,球状带状环状鱼状马状狗状龙状鸟状。最爱看的是柳树状,一颗烟花爆开,丝丝披垂而下,又在靛青的天幕上和人们的瞳仁里缓缓浅淡,消失不见,像转瞬即逝的梦幻。人们快乐地欢呼,小孩子疯疯癫癫地奔跑,我的小孩数不清在麦地里摔了多少跤。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今年她都二十岁了。那一大片的麦地现在早没了,盖起横七竖八的高楼。

  那时只有雾,没有霾,麦地里还允许长麦子,路两旁居然还有野花野草。我还揪过路边野苋菜的叶子煮面汤、包饺子。公路上也还没有那么多车,家庭里也没有那么多的人网恋和出轨。

  然后就一直怀念那场烟花。烟花年年亦有,只是民间的烟花总归零零散散,不成规模;快乐亦是言不尽意的快乐,又譬如好花不肯开尽抑或好衣裳不肯着尽的快乐,有所保留,做不到覆水难收。

  然后去年就家没有了--前夫出轨了,且因为要离婚,前夫一家连孩子的财产份额都想霸占和剥夺--最终也终于被他们剥夺去了,因为我没力气再争了。

  那个年的凄凉无可言说。所以去年没有放烟花,听听别人家的炮声炸响,烟花爆开:“呯、啪”,年就这么被过掉了。

  一年离乱不堪,该离的离,该散的散。也不能说不怀念,所以当一个人协助我整理地下室,二十二年前的婚床的旧床头扔出去了,一个旧五斗橱扔出去了,余下一个明黄色的旧书柜,柜门都坏掉了,漆皮也剥落,那人要扔掉,不晓得怎么心里就万般不舍。一身灰扑扑的衣衫,坐在小凳上,鬓发蓬乱,埋下头,脑子里奔腾来去的都是昔日的残影。想那一朵朵爆开在空中的烟花,就那么张牙舞爪、张扬恣肆地爆开来,又一瞬间熄灭掉,泪就无声无息地落下来了。那个人惶急得手足无措,连说不扔了不扔了。

  这个帮我整理地下室的人,是在我不肯再相信爱情的时候出现的,真是不得其时啊。所以他从很远的地方,冒着很大的雾,起一个很大的早,亦步亦趋地跟在长途客车后面,循路来到我住的小城,抱着一束玫瑰花敲开我的家门,跟我说生日快乐,也没有感动过;明确告诉他不合适,客客气气把他请走,他再一次路远迢迢地赶来,在我家门口徘徊再徘徊,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敲开我家的门,也没有感动过。他不肯走,坐在我家客厅乖乖地剥花生,我就躲,在卧室里看书、写字、发呆。

  然后这个人说:元宵节请不要赶我走,哪怕你不肯接受我。我有一个最大的心愿,就是替你放烟花。

  于是他没有走,睡我家的沙发,然后带着我的孩子,一起到楼下放烟花。

  而我,就那么近近地站在一朵一朵往上蹿的烟花底下,直直地往上看,看它们在空中一朵一朵爆开,那么亮,那么好。丝丝缕缕的柳树,好像每一根枝子都是棒冰做的。

  年年烟花乱,惟有今年的烟花甜。

  毕竟又是新的一年了,惟愿世间丑陋掩盖不住美好,鄙吝掩盖不住宽厚,凉薄掩盖不住温情,哀痛掩盖不住快乐。愿人人都好,爱像烟花在天空爆开,一朵朵都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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