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引,爰求柔桑。

  一幅女奴们采桑路上的见闻、修桑剪枝的劳动场景、织布制衣的动态流程之画卷,于蚕歌的吟诵中铺展开来,也不由得钩沉出旧时光中那些正在远去的采桑捡蚕之趣。

 
  一

  一开春,泛青的桑树条刚绽出嫩芽苞,农家人就忙起了春播。而在三妈家,还多出了一项春忙任务:树根施肥,桑剪修枝。

  近水楼台富有招。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三妈的胞弟在县种子公司,三妈家自然成了郑家坝发家致富的领头羊。

  那一年暮春,砧板,切刀,小萝筛,大簸箕和塑料薄膜,一应装备,裸晒在天井里。去冬的干稻草和芝麻杆,也晒得干干的,堆在堂屋的转角处。

  收拾停当,三妈上了一趟县城,带回一张牛皮纸。密密麻麻的黑点,趴在牛皮纸上,它们紧挨着,簇成了一个大圆点。三妈神秘地说,这是蚕蛾下的仔儿,蚕种。

  一间干净的堂屋,一张无尘的条桌,几个消了毒的竹箕,就是蚕宝宝的育室了。

  十天左右,小黑点蠕蠕而动。蚕宝宝醒了,该上吃食了。

  《小雅·隰桑》中,有“隰桑有阿,其叶有难,其叶有沃,其叶有幽”的妙比,今世的杨家沟,田间地垄,就有盈旺的桑树,亮乌的桑叶。

  三妈的嘴很碎,干农活却是个细致的女人。她先将嫩桑切成丝条,匀铺在竹筛里,再取来钟哥的毛笔,逐一把小黑点轻扫上去。

  夏初的天井里,阳光正好。蚕宝宝,它们昂起小脑袋,像一群小蚁虫,左摇右晃,爬上爬下。一找准下口的叶条,就旁若无人地啃食起来。

  蚕宝宝胃口虽小,但特能吃,白天喂,夜里也打尖,至少添两、三次桑叶。

  采叶、洗叶、切叶和分簸,她围着蚕宝宝转,奔进奔出,完全没了日夜。

  一波波添叶助长的更替中,蚕宝宝,由小黑点,吃成了头戴黑冠的小节虫。黄白黄白的小身子,围着桑叶,蠕爬着,或直行,或转圈。一阵沙沙响,波浪一样,忽而左,忽而右,嘈嘈切切错杂弹。

  沙沙声过处,桑叶已面目全非,有的呈小月牙,有的已秒变一块块碎片或一根根细筋筋。

  在疑似春雨的清响中,一墙之隔的我们,揣想着它们风卷残云的憨态——像一群散漫的小兵,边蚕食边挺进,向前,向前进。

  月光漫过了亮瓦,隐身起来。蚕宝宝睡了,我们也睡着了。

  哪一眠,摘什么叶,切成啥样,喂食的相隔时差,一应细枝末节都有讲究,不得马虎。

  虽有奶奶相帮着,三妈忙育秧,忙家务,还得忙中偷闲,匀时照料蚕宝宝。其中的操心与苦辛,明眼人一想而知。于是,剪桑条,摘桑,洗叶,捡蚕和分蚕,便也成了钟哥的活路了。

  钟哥就变了法子,诱唤我们干活。一颗糖,一把脆花生,一个烤玉米,芝华、我和亚弟都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虾兵虾将。

  放学一到家,赶完作业,我和弟妹就溜到蚕室去,打打下手。

  一张旧被单,充做门帘。在光线暗淡的蚕室里,因桑宝宝食量剧增,它们排出的蚕沙(黑色粗沙的粪便)也多。捡蚕,顺移,由一个竹簸箕到另一竹簸箕里,我们忙得不亦乐乎。

  不是妈妈叫吃饭,我们都忘记了时间。妈妈遥遥地站着,怯怯地不近前来。一切蠕动的小生物,她都怕。我们家虽失去了一个生财的机会,但,妈妈却从未剥夺我们与蚕亲近的机缘。

  黑墨,灰褐,青白和奶黄……小不点的肉身,以加速度的蜕变,色变着,成长着,不断地刷新着生长的记录。

  吃一波叶,睡一回觉,脱一次皮,蚕宝宝又长些,身子又圆些。

  四次脱皮,四次小眠,时进六月,蚕宝宝,奶黄透亮,就是熟了。

  采茧上山,最是郑重其事,也深得无事忙的我们欢喜。

  挑熟蚕时,我们洗净双手,站成一排,捻起一只,翻转着照一照它的肉身。一只,又一只,通体透亮的蚕宝宝,轻捉,分辨,撒放,被移居到了稻杆上……

  我们腿站酸了,汗水顺了鼻翼往下掉,却悠哉乐哉地不愿散场。

  蚕宝宝,集体上了山。闭门,开窗,万事俱备,只待绣茧。

  约莫一周,真正的奇迹就出现了。一片灼目的白,堆堆累累,绣满一座座小山。

  雪白的茧就是辛苦钱。

  三爸挑起蚕茧,跛着腿,喜眯眯地卖到收茧站。勤能济贫。采桑饲蚕的种种辛苦,化作了三妈一家子稠稠的汤面和刀头肉。

  从蚁蚕出生到绣茧成蛹,每一成长阶段,即使再悉心,再不犯“忌讳”,蚕宝宝也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病发实况:总有一些木蚕、乌咖蚕、僵蚕等病蚕,提前终结了生命。

  绣茧化蛹,是蚕宝宝的一生。它们是娇贵的,也是最精贵的。

  大热天,桑叶少,病源多,夏、中秋、晚秋蚕难将养。有弟弟白站长的“蚕经”,三妈家惯例是一年养一次蚕。

  和六一的游园一样,我们的“养蚕”乐事,也就一年一次,也就格外记忆犹新。那时的我们,可称得上一群欢天喜地的小小童工。


  二

  春蚕到死丝方尽。

  在大伯的引导下,12岁那年,考入重点初中的我,绕着绵阳金匾缫丝车间走了一圈,我和父亲被科普了一回,也才明了个中深意。

  原来,丝尽而眠的蚕蚕,无一例外,又开始了新的征程。“下山”后的它们,被卖到庄口(即蚕茧站),再从庄口起航,走进了缫丝厂。白花花的蚕茧,被剥离,被择选,被蒸煮……加工至此,生丝与蚕蛹,终至分崩离析。

  蚕蛹,经晒干或低温下烘干,呈上餐桌,碾为药引,化为人的营养。

  漂洗,缫丝,纺丝,上色,绣图……通过严谨而有序的流水线,生丝实现华丽转身,绸衣,丝巾,锦缎,蚕丝被,经“丝绸之路”,水陆流通,享誉于世界。

  于千转轮回中,由蚕农到织工,从织品到贸易,蚕宝宝的命途,转结出一个完美的涅槃之旅。


  三

  双宫茧,并非上品。见多识广的大伯说,这女娃子喜欢的,竟是下脚茧。

  白花花的双宫茧,捻转于我的掌心,有一股轻腥的香气绕鼻。

  细雨敲窗的清响犹在耳,这一对蚕宝宝却双栖而眠,安坐于时间的暗室。

  同心而诗栖,不正是大千世界的有情之物?

  梁山伯与祝英台,会化蝶而飞。谁又能否认,我的双宫茧,就不会破茧成蝶?

  痴迷如我,天天摩挲,日日聆听,夜夜痴梦。

  被汗渍一再湿透,阴干的双宫茧,渐失了原色。

  那一枚黑乎乎的双宫茧,我小心地私藏着。在我的心里,它们就是上品。

  年末,妈妈除尘,我的双宫茧,也不翼而飞。

 
  四

  富有诗意的蚕事、蚕业生产及其盛况,最适于用诗歌来阐解、引述。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一个恋爱中的女子期待约会又忠劝男子不要莽撞行事的矛盾心理,在《郑风·将仲子》中自动显形。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桑园之大,桑树之多,女子们采桑欢归的场景,宛在《魏风·十亩之间兮》中摇曳生姿。

  “妇无公事,休其蚕织。”《大雅·瞻印》中,养蚕缫织已是妇女的主要劳作,蚕业已成为当时经济生活的不二来源。

  “秋,天子亲耕以共粢盛,王后亲蚕以共祭服。”《榖粱传》齐国桓公十四年,“王后亲蚕”,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宫廷典礼,彰显着统治者对栽桑育蚕的推崇与重视。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氓》中,既反映了彼时种桑养蚕的普遍程度,又透露出生丝和丝织品已达成物物交换的对销贸易。

  “淮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小雅·小牟》中,更以“桑梓”代称家乡,隐指对父母的怀念和恭敬之心。

  遍搜《诗经》,与蚕桑丝织相联的计有二十七篇,涉猎内容有:采桑、育蚕、贸丝、采集染草、染色、丝织和缝衣等诸多方面,不胜枚举。

  据记载,中国商代,甲骨卜辞中发现桑、蚕、丝、帛等字形。周代以降,从野桑的移植,桑林、桑田的大面积培育,缫丝纺织的坊间工厂,已遍及黄河流域之河南、山西、陕西、山东等境内,绵延到江南苏杭一带。

  春风起哨,在温柔敦厚的《诗经》里;桑色遥香,在绣茧成蛹“一养”的汗水与丝被锦衾的“一报”的恩通中。然,绿荫青子,在双宫茧的蝶飞之乡,美饰着我心中那一曲经年不绝的“如梦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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