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玲子的生日。

  玲子是我的小妹,她和我的大女儿同岁。
  妈妈临走时跟我说:“我就是不放心小玲啊,她太小。”那时,玲子才三岁。“我会好好照顾她的。”我向妈妈保证过。可是,这几十年来,我照顾她什么了呢?想起来就汗颜。
  妈妈走后不久,爷爷奶奶也相继去世了。生产队时,我们一家八口,只有爸爸一个劳动力。家里,上有三个年迈的老人(大爷、爷爷、奶奶),妈妈常年重病,我在外读书,弟弟妹妹都小。一年到头,无论爸爸怎么努力,也总挣不够口粮钱。欠下生产队的口粮钱一年攒一年。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用什么样的词语形容我们家的贫穷都不过分。
  几年后,我在外地工作,爸爸就带着幼小的二弟和小妹艰难度日。爸爸就这么一个女儿,当然疼爱有加。但,却常常为不能让儿女生活得更好而独自叹息。为了能放心地外出劳动,在乡亲们的撮合下,爸爸为我们续娶了一个“妈妈”。“妈妈”没有什么亲人,把二弟和小妹视为亲生。二弟常常犯倔,而小妹却很乖。我们兄妹三个,就数小妹和继母亲。
  玲子爱读书,却没能读完初中就辍学帮爸爸操持家务了。继母去世之后,玲子就是家里家外的一把手了。那时,她才是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有两年,爸爸在自家的菜园扣了个蔬菜大棚。由于爸爸管理的精心,我家的蔬菜不仅下来得早,而且质地优良。初夏,玲子替爸爸到离家四十多里的县城市场卖西红柿。我知道后,赶到市场。市场里人头攒动,熙来攘往。叫卖声夹杂着粗俗的叫骂声挑逗声不绝于耳。在那一排排卖菜人中,玲子是最小的一个。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就这样过早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担,过早地在这样的环境中开始奔波和挣扎在生命线上。她不叫卖,她不会叫卖,她也不好意思大声地叫卖。她站在西红柿筐的后面,静静地等着买主来问。西红柿红得像大块的玛瑙,晶莹剔透。玲子的小脸也红红的,其实初夏的天并不热。看到这一切,我的心悸动不已。“你去吃点东西吧,我来。”我走到玲子跟前,“不用,我不饿。你快回去上班吧。”小妹不愿意牵累我的工作。
  再大一点,她就只身在一个小镇的市场里摆摊经营蔬菜和水果。她东跑西颠地自己上货,贪黑起早地自己守摊。她用自己的汗水,自己的辛酸贴补家用。她明显地瘦了。但,她从来不喊累,从来不诉苦。我问她怎么样,“挺好的,大哥。”她的回答是淡淡的。就这样还挺好的?我这大哥是怎么当的?我不能不自责。妈妈如果在天有灵,会饶恕我吗?虽然我也很无奈,但,我尽力了吗?尽心了吗?几十年我都在这种自责中煎熬。在玲子四十岁生日的时候,我曾写过《自愧——玲子生日感怀》一诗:
  四月十八赶庙会,
  熙熙攘攘为了谁?
  道是有女降人间,
  回眸一看是小妹。
  小妹生来勤快女,
  再苦再难不喊回。
  长兄本该尽心力,
  怎奈无能心自愧。
  女大当嫁。玲子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了。我真希望通过婚嫁能改变小妹的境遇和命运。这种想法虽然很俗陋,却也很现实。有人给她介绍了加信镇一个村会计的儿子。他家很殷实,还有一个商店。答应结婚后商店给他们经营。我们全家都觉得不错。我们会了亲家,还吃了人家精心准备的酒席。席间,玲子没说什么。可是过了不久,爸爸告诉我说,玲子不同意这门亲事。我们不解,不明白玲子的心思。小妹长大了,在选择未来生活的时候,她有了自己的心思和主意。她不选择安逸,那她到底选择什么呢?爸爸又告诉我,玲子要嫁给本村的于家二小。哦,她在选择自我,选择爱情。她虽然不会把爱挂在嘴上,但,这是怎样的淳朴,怎样的真挚!
  婚后,两个年轻人凭着自己的两双手,小日子过得一天好似一天。他们结婚时,没房没地。后来买了两间草房,又翻盖成了砖瓦房。农民最大的生活资本是土地,没有土地,农民就没有了血脉。可他们只有一亩半地。无奈,他们就租种别人的土地,这样,忙忙活活一年,除去地租,他们所剩无几。于是。他们又办起了家庭养猪场。最多的时候竟有百十头的存栏数。
  那年,二弟出了车祸。为了给二哥治伤,两口子商量着把还没长成的猪卖掉,然后坐车一百多里,亲自把钱送到县医院。待我赶到老家医院时,二弟已经做完了手术。躺在病床上的二弟脸色有些苍白,但精神还好。他说:“哥,小玲的那些猪还没长成呢,卖了真可惜。”我知道,在玲子的心中,二哥比钱重要得多。自那以后,由于没有底子钱买猪再加上猪市不景气,玲子家就再没养猪。
  玲子的儿子长得精神,又听话。就是念不进去书,常常把书包都念没了。玲子两口子常常为儿子的前景着急上火。我是舅舅,是大舅舅,外甥的将来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建议他们把儿子送我这儿读职高,将来在这里找个工作。现在儿子早就毕业了,在新东北电气公司做技工。小伙子出落得帅气,一表人才。正在处对象,明年就能结婚了。
  儿子来我这不久,玲子第一次来我家。她一是看儿子,一是看地方。她说,儿子在哪,家就得在哪。
  后来,她卖掉了老家的砖房,搬来我这里。老爸看见儿女们都搬在身边,笑了。可玲子说,她看着卖掉的砖房,哭了。是啊,那片土地是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土地,那幢房子是他们用心血和汗水垒造的房子。那里有她眷恋的一草一木,那里有她不舍的父老乡亲。那里记录了她的青春,记录了她的奋斗。她熟悉那里的层层稻浪,她熟悉那里的阵阵松涛。蜿蜒的乡路,爽朗的乡音,是她永不磨灭的记忆;男人那有力的臂膀,女人那缠绵的歌声,是她永难忘怀的温馨。哭了,那泪水能洗去这一切吗?
  我努力地把弟弟妹妹弄到了身边,却无力让他们生活得更安逸更幸福。他们的安逸和幸福还要靠他们自己的拼争。这种无奈的愧疚:我是大哥啊……
  为了我能在外地安心工作,玲子一直在我家呆了三年。陪嫂子,陪老爸。那阵子,嫂子离不开小姑子。每天八点左右,我老伴都站在窗前,凝望着楼下,直到看见了玲子的身影才慢慢地回转身。玲子继承了妈妈的品质,牺牲自己,努力地和所有亲人相处。
  有一回,二弟因为误收了邻居偷来的物品,被派出所抓了。玲子一听说,立马跑到派出所。她据理力争,软磨硬泡。警察被她感动了。告诉她没什么事,只等所长回来结案。快下班了,所长还没回来。警察告诉她:“你二哥恐怕要在这儿呆一夜了。”这下,玲子可急了。“那我就在这儿陪我二哥。我不能让我二哥自己在这小黑屋里呆一夜。”无奈,警察决定放回了二弟。我能不能做到这样?我是大哥,她只是小妹啊!
  现在,玲子承包了一家大商场门旁的烤肉店。酷夏,烤肉机灸烤着肉食,也灸烤着玲子,玲子的脸总是通红通红的,汗滴砸在铺面上,一裂八半。隆冬,门外的冷风抽打着铺面,也抽打着玲子,她的脸还是通红通红的,哈出的气儿,像一缕缕青烟包围着玲子。就是这样,玲子硬是用自己的双手,把日子过得“天天向上”。他们买了新楼,正准备给儿子办婚事。
  她无论怎么忙,怎么累,还常常牵挂着老爸,牵挂着我们。每天晚上,她不是挂电话来,就是在网上问候:“老爸怎么样?你和嫂子怎么样?”问候很简单,很温暖。
  玲子是我的小妹,她和我的大女儿同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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