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一座城,因为它不是一座城市。
  这是一座城,一座废弃的、未曾建成的平改小区,名字很高端很大气很上档次很让人想入非非——风华城。
  几年了?六年还是八年?不记得了。尽管我对这里很熟悉,但在我的感觉里,它似乎一直都在,与这里的河流、岁月等等一切长久的东西一样长短;甚至先于它们而存在,吞噬着无数情感、欢笑与光影。几栋倔强的半截楼,像……嗯,就像一个本有机会长成风华绝代的少女,却未老先衰成为一个衰老病患者,拄着拐杖颤巍巍伫立在那里。
  春天来了,春天带来的生机,反倒使得这里更寂寞、更冷清、更深远,绿色将这里包裹,禁锢风的抚摸,惊扰眼睛的渴望,还有回家的诉说。无法阻止苔藓的疯狂,它沿着一切可以攀附的东西,一层一层地弥漫开去,淹没了一切可以勾起回忆的物事。而后是草、是蕨、是尖锐的蒺藜,在无限地漫生滋长。还有爬山虎,从高处动工,把钢筋混凝土的楼宇覆盖起来,像绿色巨人,在雨线中狰狞着,凄厉着,惊悚着。
  路边被风雨侵袭过的标语仍然隐约可辨:这座城市之北,我们再造一座城!很反讽地让人疑惑:它是因何而停建?是人际关系的紧张?是资金链条的断裂?抑或其他?不知道,我无法揣度出隐藏在时间背后的秘密。我唯一可以做出模糊回答的是:这里曾经居住过的人们,离开时,可曾回首?也许,有人愿意回首,在回忆灯火阑珊的旧宅时,可以酣然入梦;也许,没有人愿意回首,人们逃离自己的历史时,有时需要摒弃一部分记忆,否则,这座没有灵魂的废城,会燃烧血一样的颜色紧紧尾随,使人艰于呼吸。
  而我更加确信,被荫绿恣肆吞没的废城,淤塞了时间的钟摆,如无数遍往复叠印的铅字,淤塞了人的记忆。以至于在我的笔下甚至我的梦里,一张企图翕动的嘴,也被茂密的菟丝子缠紧了。
  几只麻雀,在这里飞来荡去,在布满爬山虎的楼窗间跃进、逾出,或抚着台阶的青苔,恻然地,拾级而上,又拾级而下。在楼一边,一堵拆迁余留的高墙,一行宋体红漆字:打造百年精品工程,鳞片状剥落着;一行拙劣的黑墨字:还我祖宅,水渍漫浸着。墙这边的麻雀和墙那边的麻雀,在字迹前飞掠游移,看来要穿墙而过,却倏然尖叫着飞上高空,这就是所谓的惊鸿一瞥吧!墙上还有一个大大的“拆”字,或许力透墙壁,竟而未生苔藓。
  一排砖石房,应该是民工宿舍。简易搭建的是灶台;三合板钉起来的是桌子;几堆红砖上放块门板,看来就是床了。床下,有许多老鼠的粪便,嗯,这里对老鼠来说,是个不错的家。
  荒草丛中野兔倏地窜起,惊得昆虫飞散,像是一种深藏的惊恐。荒草之下,是红绿砖石的路。那些红绿砖石负载了多少日子,连它们自己都数得倦了。不知道铺就这条路的时候,有多少人挥舞橡皮锤,又有多少人羡慕这里的村民。那些砖块铺就的花纹还清晰可见,未曾磨灭,但只觉得冷冽彻骨,时间渊深,层次凌乱,我觉得,倘若不铺这些砖块,反倒更好些。
  时间,是逝者的花名册。据说,这个平改村已经有十几位村民客死他处。几座半截楼,仿佛是他们的衣冠冢,若为找寻一位故人,掀开每一个名字,那些半截楼都会抖动,如手风琴的叠叶被拉开,发出骇然之声,每一个逝者的名字都会应答,都会生痛。
  还有那些被铲车铲过的痕迹,因经年的雾雨压实了,像某种地质年代的记载。截切面上,仿佛羊皮纸瑟缩成团,像是《圣经》或是《古兰经》。它们都是经当时的主人同意而焚化的,任何一个字迹都未能留存,或者,留下哪怕些微的灰烬。
  但我仍幻想天空之上,会有众神之神,在万众的欢呼声中,把分散各处的乡民带回原籍安置,欢乐的人们载歌载舞,且行且吟。人们当初是要在这里建筑一座全新的、通往城市梦想的风华城的,人们在理想的刺激下通体透明。人们欢呼着,像去除瘟疫一样把家交给轰鸣的铲车,人民相信,彻底的决绝会带来彻底的更新。然而,未曾抵达理想天空最低矮的积雨云,这座城,和这座城的城民就被彻底舍弃了,没有谁给他们一个庄严的承诺。湮灭这座城的,以及所有的希望的,是漠然的时间之水的漫灌,是无边疯长的灌木野草的倾盖。
  梦想切割岁月,刀刃如此锋利,是因为有现代乃至后现代的合金。家,这个概念被瞬间划开,板块漂移,愈去愈远。“遥想当年”——这个词语的创造,如同墓葬之土,将这座城、这座城之前的所有记忆彻底化为废弃之物,掩埋了。我担心,从此以后,这座城会不会像罗马城,留给世人少许残片,千年以后,有考古家挖掘分析,有收藏家鉴赏把玩,却不再有人活到千年以后,为任何一件残片作证,自然赏玩者也不需要作证。
  时间噬咬记忆的根,大脑撕裂般疼痛。
  废城渐渐退出人们的视野,成为一个时代的荒唐布景。
  偶有草儿在风中拉响小提琴,夜复一夜的喑哑;亦或一只蚂蚱从一根弦上跃起,就有露水滴落,清冽纯明。
  在梦里,我一遍一遍翻阅时间的花名册,企图掀开。在骇人的轰鸣声中,我唤醒一个又一个见证人,印证我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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