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不易完美!”父亲生前常常这样感慨。
   关于完美,怎样去定义它没有具体标准,我理解它是人格升华的超值境界,是人生跨越时空的厚德积淀。这样的认识或许肤浅,而我是这样想的。
   父亲的一生,是不会刻意完美而践行完美的一生。
   老人家已经离去二十年了,远去的足音依然盘桓在我耳畔。还是很小的时侯,我就能清淅地辨别父亲的脚步声,急而且重。他总是那么匆忙的走路,匆忙的丈量人生。几十年里,在纷繁复杂的社会舞台上,父亲追求一种叫做“真!”的精神物质,他真得古板,古板得棱角分明。
   一:心结
   四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中秋的清晨,天气很爽朗,淡蓝的天空像面素雅的惟幕,点缀着几簇散淡的云朵,偶有雁群掠过头顶,它们飞来的突然却很有秩序,排成“人”字形盘旋着翩翩南去。草木泛着幽幽黯绿,深深小巷弥漫着秋的气息。
   早晨,我拎着水桶在巷口的自来水井排队,那时水桶排队是平民区的一道风景,人们眼睛盯着自家水桶,人却凑在一起闲聊。不远处的大道上三位身着警服的人忽然拐进巷口,径直朝我们这儿走来。他们近前询问滕师傅家住哪儿?听说找我父亲,我丢下水桶撒脚就往家跑。
   “不好啦!不好啦!警察抓我爸来啦。”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家报信儿。这消息像颗炸弹把全家人都轰懵了,唯有父亲神情坦然平静。
   父亲正要迎出门去,三位身着警服的人已敲门而至,家人的心陡然一颤。“文革”乱世塑铸了人们脆弱易骇的特殊心理,大清早儿警察的光顾不知祸兮福兮,父亲的镇定使家人紧张情绪得到些许缓解。来人很客气,仿佛由于紧张而凝固的空气顿时流动起来。一位领导模样的中年人自我介绍说,他们是朝阳市公安局前往某市办案的干警,途经这里车子突然出现故障,经当地过往司机介绍慕名前来求助。
   父亲曾是我们这座小城颇具名气的八级汽车修理工,一级驾驶员,他不但技术精湛而且品格高尚。在同行中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尊,无人不敬,他乐于助人无私奉献的精神在小城已传为佳话。
   父亲欣然接受了来者的求助。把他们的车拖到单位,经查有两个零部件需要更换。父亲开车去局分库领回部件,为了赶时间他不顾吃中饭,从早到晚整整用去一天时间才修好这辆车。他们很感激父亲的帮助,为表达谢意买了好多不需票证供应的食品和中秋时节的水果,父亲婉言谢绝了,临走前几位留下了姓名和单位地址,希望父亲有机会路过朝阳去他们那里做客。
   那个中秋节父亲在助人和奉献中渡过,帮助他人对父亲而言是很平常的事情,如果不是缘于助人而引发了数年后的尴尬与无奈,就无需旧事重叙了。
   事隔数年,父亲的一个同事出车路过朝阳,他以父亲的名义索要了十袋水泥,怕事情败露过了很久才吞吞吐吐地讲出来。父亲非常气愤,很长时间他沉浸在郁郁寡欢的情绪中。父亲一生为人正直光明磊落很在意自己的名节和清白,这件事情成了压抑他余生的心结。
   老人家病重卧床期间曾经对我说,自己一辈子没做过有违良心的事儿,窝窝囊囊被人强行涂上一抹黑,这个心结说不清道不明地堵了这么些年,看来要带着它去那边了。我拉着父亲的手劝慰并承诺,一定帮他澄清这件事儿,为他解开心结。
   今朝又逢中秋佳节,融融月色下静静倾听父亲来自天国的足音,女儿把思念溶入笔端素描事情的原委以示生者,告慰逝者,或许这是父亲最高兴接纳的祭奠,愿它解开父亲跨越时空的心结。
   二:担当
   爷爷在世时,曾和我聊起过父亲年轻时的一些故事,记忆颇深。父亲十七岁离开老家来到这座小城,经历了民国、满洲国、共和国的社会变迁。
   父亲走出家乡那年,正是数载不遇的大旱之年。时值军阀混战烽烟四起,黎民百姓苦不堪言。腊月二十七那天,当下还有三天就来到除夕,他同发小---陈叔和商叔背起行囊,挥别躺在山坡下的篱笆小院,走过溪流上的铅色小桥,飘浮在通往异乡的路上,去感受潮汐般的市声。
   小哥仨幸运地赶上中央机修厂(现矿务局总机厂)招工,他们都应招站下了。虽然学徒工资很低,父亲省吃俭用还是帮家里渡过了灾荒之年。爷爷常说父亲手艺好挣的多,是我们全家的福气。
   我的记忆里父亲最恨站在中国国土上的日本人,但从不否认日本人对工作的敬业和对技术的执著。伪满时期,父亲带过两名小鬼子徒弟,他从不把技术含量高的工作安排小鬼子去做,平时只让他们做些脏杂糙活,充其量教些皮毛给他们。无论遭遇父亲的怎样排斥,他们依然谦恭地请教,一丝不苟,那种执著是父亲好多中国徒弟所不及的。
   一次,老鬼子头儿训斥一个小学徒,他辱骂那孩子是支那猪,并跟出一串“巴嘎牙路”之类的日本驴话。当时,正被经过的父亲听了个正着,耳闻日本鬼子对中国人的污辱,父亲顿时火撞脑门,眼睛像两只燃烧的黑煤球。他立时回到工作间瞪着两个小鬼子径直走过去,一把夺下他们手里的活摔到地上,指着他俩的鼻子喝斥道,你们这些日本猪是怎么干活的,一对儿混蛋王八蛋,嘴里骂着手已抬起,抡开膀子就赏给每人两耳光。小鬼子哭着去找老鬼子,不多时老鬼子领着两个小鬼子来到父亲面前,陪着笑脸让两个小鬼子向父亲道歉。
   父亲没在为难两个小鬼子,他们一直跟着父亲学徒,跟在中国师兄弟的身后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直到“8、15”光复离开中国。
   父亲从十七岁参加工作,就担当起了养家的责任,从没停止对亲人的付出。送走出嫁的四个姑姑,又继续赡养老人并开始抚养子女,一辈子从未有过些许的轻松。儿女们每一份快乐都是父亲给予的,每一份幸福都是父亲用辛苦换来的。
   建国后,一起同父亲离开家乡的陈叔和商叔弃工从政走上仕途。他们分别任矿务局的处长和科长,父亲也成为这座小城汽车方面的顶尖级权威人士。小时侯的记忆中父亲很少有过休息日,他带给家人的是月末的工资和年末的奖状。局劳模、市劳模光环之下的荣誉是父亲为祖国无私奉献的见证,他的一生没有恢弘的气势却活在真实之中,他以点滴的平凡而践行着完美的人生。
   父亲在十年浩劫的岁月,耿直率真的天性赋予他不拘一格的处世人生。他不会为一己私利而明哲保身;也不会因帮助患难之人而接纳感激。每遇单位召开批斗会他经常以修车为由拒绝参与,不忍目睹被迫害的人遭受毒打,有机会还偷偷给被打伤的同事送去药品。
   “文革”中父亲的发小---陈叔因身居处长职位被定为“走资派”,革委会派人向父亲外调陈叔老家的情况,父亲如实出据了证实材料。可是搞外调的人回去后篡改了父亲的证言,捏造一份莫须有的家庭出身材料。诬陷陈叔是地主的儿子,他父亲是十恶不赦的恶霸,妻妾成群剥削压榨劳苦大众等不实之词。
   一天,参加批斗会的人告诉父亲。
   “这回,你的证明材料够陈处长喝一壶的。”
   父亲惊呆了。
   “什么材料?”
   那人便娓娓道来。父亲听罢气得七窍生烟火冒三丈,立即驾车直奔局革委会检举揭发伪造外调材料的事情。几天后陈叔被认定是无产阶级出身的革命干部,局革委会宣布解放他并重新安排工作,而陷害陈叔的小人却被审查停止工作了。“文革!”风云莫测的“文革!”真是既悲哀又滑稽。
   父亲就是这么一个敢于担当的硬汉。为了帮助他人从不考虑自己的得失,他的德与行是内心世界的真实表达,我很敬重父亲的光明磊落和敢于担当的高尚人格。
   正义人生
   也是发生在那个年代的一件事情。
   父亲的一位同事被诬陷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囚禁在单位一间小黑屋里经受着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一天,妻子从郊区乘车来探望丈夫,她抱着刚刚满月的婴儿站在单位大门外等待革委会批准会见,三伏酷暑炎热难耐,她用脊背挡住射在孩子身上的日光,没人敢接近她也没人肯给她碗水喝,人们像躲避瘟疫似的远离她,真可谓世态炎凉。
   父亲看不过同事妻儿如此艰难,毫不犹豫地把他们母子带回家。母亲用家里仅存的一点儿大米煮一盆水饭,炒一碟土豆丝,她含着眼泪勉强吃下一碗水饭,看得出那泪水饱含着对丈夫的牵挂,也饱含着对我父母的感激。
   父亲一生带过很多徒弟,少数几位从政升迁了,多数做了本行业的优秀技师。
   “文革”期间,一个业术平庸技能可见一斑的徒弟,运动中上窜下跳极为活跃可谓红得发紫,他是局直红卫队的干将级人物。一次,参加局直机关批斗大会后神经极度兴奋,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炫耀自己在会上施暴的行为。
   他得意的告诉人们说,一鞭子下去就把李广宇那老家伙干扒下了,他妈的这老东西不服,眼睛瞪着我冒火儿,牙咬得嘎嘣嘎嘣响,我又给他两鞭子这回老实了,眼一闭他妈了疤子的就装死了。
   同事中没人与他搭讪,父亲看他那副卑鄙无耻的小人面孔早已义愤填膺,走过去拽住他的脖领子,铆足了劲狠狠抽他两记耳光。
   他被父亲的突然出手打懵了,半晌才缓过神来怯怯地嘟囔着。
   “凭啥打我?”
   “凭你现在还是我徒弟。”
   父亲义正词严地教训他,只要你一天没与我脱离师徒关系,我就要行其一天的师之责任。你说说徒弟是啥?徒弟不单纯是师傅的徒弟,也是师傅的孩子,师傅管束徒弟和家长管教孩子一样,它是一种责任,一种义不容辞的责任。你知道吗?老局长李广宇是位出生入死的老红军,身上至今还留着日本鬼子的弹片。那老头儿多慈祥多和善,你竟然对他下黑手难道不该打吗?
   父亲的武训加文训似乎有些效果,他开始低头反思自己的恶行。过了好一会慢慢走到父亲身边,用很低的声音:
   “师傅,我错了。”
   父亲的正义正直为人们所称道。他从不在权贵面前低眉俯首,也从不在弱者面前凌傲居上,对待任何人总能以包容的心态换位思考,对待丑陋丑恶行为从不纵容姑息,把他人利益永远置于自己之上,这就是不刻意完美而践行完美人生的父亲。
   父亲已故去二十年了,他的高风亮节深刻地烙印在我心上,他远去的足音依然清淅地盘桓在我耳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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