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很想在一个落雪的冬天,去江南,去看一眼西湖十景中的“断桥残雪”。

  很想一个人站在断桥之上,迎着风,踩着雪,感受冬雪的清冷。

  对“断桥残雪”的仰慕,初来源于明人汪珂玉《西子湖拾翠余谈》中评说西湖胜景的妙语:“西湖之胜,晴湖不如雨湖,雨湖不如月湖,月湖不如雪湖……能真正领山水之绝者,尘世有几人哉!”

  据查,这“断桥残雪”有几种说辞。最合人意的说法是:“每当雪后初晴,来至断桥上往西,往北眺望,孤山,葛岭一带楼台上下,如铺琼砌玉,晶莹朗澈,有一种冷艳之美。”

  也有人这样解释:“大雪初霁,登宝石山往南俯瞰,白堤皑皑如链。日出映照,断桥向日桥面积雪融化露出褐色的桥面一痕,仿佛长长的白链到此中断了,故以‘残雪’名之。”

  然,明末的张岱却别有一说,他在《西湖梦寻》这样写道:“白堤上沿堤植桃柳,树皆合抱,行其下者,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意向言《断桥残雪》,或言月影也。”

  江南的冬天很少有雪,更别说是如鹅毛般的大雪了。但心中总有一种期待,期待着上天赐予江南一场大雪,然后便可观赏到与常时,常景迥然不同的雪湖之景。而在这一番美景中,最令人神往和心醉的便是那“断桥残雪”。一如它的名儿,不经意间流露着一种冷艳之美,最是晶莹朗澈、碎如残雪。

  那是2008年的冬天,我在杭州,负责一个即将完工的项目。庆幸在多年无雪的江南,邂逅了一场多年未遇的大雪。

  雪来时,是在寂静的夜里。雪花的周身,带着暖暖的微光。

  当时,我正站在汉庭酒店的大堂里,望着墙上的一幅画出神,那是朱德庸先生笔下的一组漫画。

  他也在雪中,像个孩子一样抓起一把雪,在掌心里揉啊揉的,或光着脚站在雪地里乐呵呵地傻笑……表情、姿势都极其简单,粗粗一看似乎看不出什么,但往往是最简单的却也是最深奥的哲学。

  这个世界上,不再单纯的东西越来越多……我想着,在我心中,朱德庸是单纯的,所以他可以肆无忌惮地画出这些简单的漫画,告诉我们什么才是真正的快乐和自由。

  忽地,听见酒店的几位客人嚷嚷着:“下雪了,很大的雪,看起来,明天是走不成了……”

  他们的神情有点怅惘和失落,而我却有小小的窃喜:”嘿,走不成才好呢。能看看雪,多好啊!”这落雪的江南,真是今生难遇的美景呢,岂能错过。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推窗望去,窗外的世界已是白茫茫的一片了。远处的雪原静若处子,雪峰冷峻而挺拔,玉树琼花怒放,空气澄净,有种特别的平和之境令我心驰神往。

  在雪温柔的抚慰下,所有的躁动都开始安静下来了,大地静谧而安详,就像一个在母亲怀里睡熟的婴儿。在这个银妆素裹的世界里,在这片宁静的洁白里,我们还能有什么浮躁的心事放不下呢?

  正想着,手机响了。同事打来电话说,因为大雪,地上路滑,今天不用上班了……嘿!正合我意。挂了电话,换上羽绒服,走进漫天大雪中。

  一路上,发现很多行人都撑着伞,站在路边,挥手招呼着出租车……唯有我,迎着扑面而来的雪,把自己整个儿融入在被大雪包裹的西湖。

  大街上所有的树在一夜之间被雪染白了发。

  我看见,很多雪人,它们坐在西湖边,坐在长椅上,坐在马路口,坐在大树下。它们不看天,不看湖,不看山,只是对我微笑着。这是一个童话吗?我不禁自问。

  每一个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它们是用双手慢慢搭筑而成的,每一捧雪里都凝结着情感。它们的“父母”或许是一个孤单的少年,或许是一对热恋的情侣,或许是一群快乐的伙伴。无论美丑,都是这样可爱。

  记得一个童话,年少时写下的,我生命里第一篇真正有结局的小说。童话的名字叫做《掌心里的雪》。

  “雪来了,一个洁白的冬天。天地变作了童话的城堡。一朵雪,偎依在青松的臂弯,不再离去。青松在雪的耳畔,说了一句怎样的蜜语?偷听的风醉了,因雪变得轻柔起来……却不知,纷纷扬扬的雪花,哪一朵能够潜入你的眸底,哪一朵能够让你如我这样,走进如诗的牵念,如画的梦乡……”

  不知为何,我一直会想起我当年写下的这个故事,虽然读起来,文笔很幼稚,故事很弱智。但是它对我的意义却不仅仅是一篇文字那么简单。这是我送给一个朋友的礼物。用几个小时完成,却含着一辈子的友谊。那时的我,在飘雪的时节,拍下了很多孤单的雪人。

  我想和它们呆在一起,一起等待春天,一起消融在阳光里。

  那时的我,固执地相信,每一个童话都是可爱的。童话里沾满了我最初的情感和期待。在那些纯白的光阴里,这篇小说被同学们争相阅读和传诵。不会忘记,他或者她,曾经陪着我一起默读流年。

  行至断桥,眼前的西子,湖中的水草已被季节的风吹成一片枯黄,湖面是淡淡的墨色。周围的景物银装素裹,雪花纷纷扬扬,仿佛天空撒下的无数片白色花瓣。

  我的眼中唯有一片茫茫无尽的白。那种白很远很远,是望不到边际的那种。那些被大雪覆盖的翠绿还留下了一丝生命的痕迹,就是那仅存的一丝绿意让我才不至于感到这个冬天是那么的冷,那么的苍白……

  轻柔的雪,抚在那已沉寂百年的碑亭、桥头、水榭上,树枝勾勒出寥落的轮廓。

  不远处,有几对情侣在堆着雪人,一个长得十分可爱的女孩子把自己的脖颈上的大红围巾取下,围在了雪人的身上,随后亲亲热热地和雪人依偎在一起,唤着男友的名字,想要留下这美好的瞬间。

  有几个孩童调皮地摇着树枝,或者抓起雪,搓成大大小小的雪球,用力朝湖面上扔,还时不时地发出欢快的笑声……我也被他们的快乐感染了,取下手套,用手指拨过丛丛灌木,积雪纷纷落下,沾湿了我的鞋。我抬起手,雪花的冰凉纠缠在指间,最后化为氤氲的雾气,缭绕,散去。

  雪花有雪花的快乐,很多人因为有了雪才有了快乐。

  大雪覆住了一切,而它仿佛又在显示和衬托着一切。

  地上的雪,越积越厚。临近中午,一缕阳光拨开云层,映照在雪上,竟有一股刺目的白。薄薄的阳光,在天上,带着无限的柔情,静静地看着雪中的景以及雪中发生的一切。

  雪下得大极了,天地仿佛连成了一片,剩下黑白二色。像是一张黑白老照片,所有的景物只有这两种原色——黑的深远,白的寂寥。

  忽然,听得远处有笛音传来,旷远而凄美……这些六角形的精灵啊,和着这婉转的音律上上下下,飞飞扬扬。瞬间,我看见,那雪白的心蕊里映透出的竟是半世的幽怜。

  雪,悄无声息,落在尘世,滤出些许沉寂的思绪,飘落至苍茫大地,坠落在眼底心间,轻扣至素袂微伤的笛音。

  雪,用耳语般的呢喃,合着风之韵律,轻声吟唱一曲寂静之歌。雪,轻盈地落在我的眼睑眉梢、吻着我的发丝,停留在我的双肩。

  我虔诚地伸出双手接住了几朵雪花,她落在掌心,冰清玉洁而柔弱如羽。用手指拈起一片雪,轻轻放于舌尖之上,冰凉冰凉的,随即融化。

  一瞬间,仿佛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被白雪吸去,埋藏在地下。一迈步,脚下的雪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知道,那是现世的声音和过去的声音共同组合出的魔幻般的咒语。

  不知不觉中,已从桥这边走到了桥那边,仿佛走了整整一个冬天。

  回首望去,来时深深浅浅的脚印已被雪覆盖,平整宛若宣纸,使人不忍再留下痕迹。时常感叹雪之唯美的外形下,包藏着一颗宽容的博爱的心灵,世间万物,一视同仁,不会厚此薄彼。

  雪,只会无私地把快乐带给别人,而留给自己的,永远只是一抹即将消融的忧伤。

  突然,明白了,原来,这江南的雪,也是忧伤的。

  再看一眼身后的断桥,断桥上的残雪。这断桥,是江南的情人桥,许是那雪花的眷恋吧。

  相信,这雪,一定还会在某年的冬日,在这诗意多情的江南快乐地飘落,在每一个寂静的暮霭,在每一个嚣杂的殿外,在每一个慌乱的岸头,都会有雪轻盈的脚步……

  而我,一个素心如雪的江南女子,也将会在每一个冬天种下一份期待。就这样等待着,等待雪花盛开的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