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人在旅途,或需要导游,但路得自己走。这道理我懂,所以,当华哥暗示,要甩导游时,我没有丝毫犹豫。

  温婉、客气,我语气平和:丽江我来过,不劳烦陪,你休息去吧。

  她呆怔、迟疑,终究转身离去。有一瞬间,我还是同情她的,涨红的小脸,满腹的牢骚,无处发泄的忿然。但,我不会基于同情,委屈彼此相处,作为导游她并不合格。

  遇见这样的导游,尚属首次——带着病态和职业疲惫,津津乐道回扣、小费。她终究太年轻,她还不懂,功利外显会惹人厌弃。更何况,生病了,就该休息,这是起码的职业道德——游客不是慈善家、好心人,无须悲天悯人、普度众生,他们需要服务质量,以缓解积存的压力,并抵消旅途的陌生。

  丽江,不再是世外桃源。太多追捧,太多探寻,它的神韵,早已飘然远去,唯一座形似的城池,带着讨巧和媚态,由人肆意翻阅。形形色色的导游,嘈嘈杂杂,充当了展示者。这当中,还有本土的纳西族——带我们的女孩,就是典型。她的淳朴不复存在,聊及纳西族的风俗,她以尖酸刻薄的语气,含沙射影直指坤哥:“像你这样的‘二两哥’,长得又丑,还抠门,没有‘胖金妹’会稀罕的。”

  诚然,她以纳西族“以胖为美”的旧俗,意有所指借题发挥。但,作为导游职业,却绝不可原谅。我们就极尽夸张,肆无忌惮,对着坤哥哈哈笑。导游的小伎俩,在我们眼里,是黔驴技穷的拙劣,早已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了。事实上,坤哥,俊秀清雅,风度翩翩,擅长琴棋书画,是得到公认的标准帅哥。

  我们没心没肺的忽视,漫不经心的嬉顽,令导游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或许,她也第一次遭遇如此“顽劣成性”的团队吧?也可能,她需要更多敲诈游客,来填补嫁妆的亏空?我们的几人高端团,付费本就比大团队高,就算有所贪婪,也该懂得收放技巧,可惜,她终究是太嫩了些。她的肆意妄为,触动了我们的叛逆,所以,注定了无法相处。

  有时,我也会想,或许,她有生存压力?这让我想起来父亲,他曾节约午餐费,为我买小人书《红玉》,他是节俭的,更是奢侈的,他把女儿们娇养得如公主般,花枝招展幸福着。多年后,在失语的静默里,我读懂了一双眼,坚毅的,坚忍的,玩命的。他什么都肯干,除开杀人越货,但凡能挣钱,他总抢在前头,他的身后,是羸弱的妻子和女儿们,所以,他的眼神没有丝毫犹豫。我曾想,若父亲的艰辛,不足以换回基本的生存,只怕杀人越货,父亲也会干了。这样想着,我忽然不寒而栗。也就顺带着,宽恕了这莽撞的导游小妮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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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贰】

  澄澈清明的蓝天白云,鳞次栉比的木楼特色,缓缓流淌的穿街水流。这样的景致,自然而然,屏蔽了喧嚣和繁华,让人觉出时空的柔软。大水车,悠哉哉转动,拖拽出片片水花,亮晶晶明媚着。

  我们沿着五花石路面,往四方街闲逛而去。

  从没见过如此不规则的古城,东南西北找不到半堵城墙,街道更是自由布局,弯曲盘绕不成形状,仿佛单纯为着傍河临渠,沿水流漫漫延伸。漫步穿行,或在阳光下闲闲而坐,有一种奇特的心绪,轻轻渺渺在心底攀升:也许,一味的规范、防御,并非最好的相处模式,破除城墙,改变规则,恰是打破桎梏、走出困囿的另类生存方式?

  我就充当了导游,微笑着、温婉着,介绍纳西古乐,也介绍东巴文化,并极力鼓动同伴买许愿风铃。既来之则安之,抛开“商业化”这词汇,总还有许多快乐值得寻觅。

  纳西古乐,是古城的灵魂,唯美而典雅。然而,走过街道,也常能听到流行元素,例如那首《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伤心的泪儿谁来擦,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整理好心情再出发……”

  民族特色的葫芦丝,宛如天籁的纳西古乐,中间,却还夹杂流行音乐的词曲,有一种淡淡的欢喜油然而生。仿佛,古城并非遥不可及,她就在眼前,伸手就能触摸。

  相对于古韵和流行,丽江是包容的、宽厚的,以她独特的心胸,巧妙构建成另一种看点。当然,这也体现在东巴古象形文字上,这些壁面四处可见的绘画语言,若非请教纳西族人,自然是读不懂的,然而不妨碍静静驻足去欣赏——每个字描摹出来,都像一幅简笔画,充满童趣和美感,形成立体化、形象化的人文特点。

  到酒吧一条街时,“一米阳光”还在,“千里走单骑”还在,“樱花屋”也还在,没有了夜色和霓虹掩映,“艳遇和暧昧”,就成了形同儿戏的过家家。有店员慢慢收拾整理,带着被窝的慵懒和倦怠。

  华哥、强哥他们,站在“樱花屋”外,对着里面的花里胡哨,嘻哈直笑并不断拍照。那些光怪陆离下最大限度刺激感官的张贴和标语,仿佛只是谁的恶作剧,显出蹩脚的可笑来。它们的构成,也是多元化文化之一,彷如青春的好奇和躁动,需要社会最大耐心接受并包容。

  四方街算是古城的小广场,却并非方正的形状,取自四通八达之意。据说是当初茶马古道的汇聚点,赶马汉子们在这里进行货物交易。它以城区为中心,辐射出几条主道,并进而巷、弄相随,沿山势、水势通达铺展。

  几个纳西族孩子,背着书包上学,使人恍然醒悟,小镇的功能,本是宜居的。虽然原始和古朴无影无踪,但那份静谧和怡然,依旧在空气中流动。闲散的丽江习惯晚点醒来,倒是我们这群外来者,踏破了最初的宁静。

  告别丽江前往大理时,玉龙雪山在蓝天下静默。想起一路逛过的黑龙潭,想起悠哉哉的束河古镇,欣喜多于思索,快乐多于感触,每一步的感知和记忆,都将成为生命里最宝贵的财富。

 

  【叁】

  到大理和昆明时,我们换了导游。地方保护吧,倒也正合心意。姑娘是在校大学生,算实习导游身份。她尽心解说,也并不强求消费。反而我们懂得行规,刻意破费买了些食品、饰品、香茶之类。她就满脸桃花,欢天喜地说“谢谢,谢谢”。

  我想,并不是她聪慧,大约还未涉世,或家庭条件较优越吧,她手腕的翡翠玉镯,晶莹剔透价值不菲。所以,她并不刻意敲诈客人,倒是饱含激情,解说各地的民俗风情。这让我想起,瑛子说过的经典句:景色美不美,全凭导游一张嘴。

  我平素爱独行,也独自探究并遐想,却也并不拒绝倾听。她的逗趣和快乐,使得旅途增色,也感染了我们的情绪。

  她会认真问男士们:“咱云南有‘三多’,你们猜是什么?”然后,又自己咯咯笑,说:“是嫖客多,刁民多,淫妇多。”等大家惊异之时,她才又笑嘻嘻解释:“你们误会啦。是瓢客,大家都用瓢舀水呢;是雕民,从事雕刻工艺的;是银妇,女人们满身银饰呢。”

  当然,最难得的,是她介绍起《小河淌水》曲子,所牵扯的故事情节,当真是哀婉凄楚,声情并茂,渲染得淋漓尽致。为等情郎,终身不嫁的女子,内心的忧伤和执著,都尽显在她轻轻吟唱的歌谣里:“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我等我的阿哥哎~~”

  我们给她掌声,要求她再唱,她也并不推辞,真的再唱了一遍,唱得自个泪光潸然,也唱得我们心底酸楚并动容。是的,作为导游,她是合格的。我宁愿信她胜任、合格,而不愿妄猜她还保留着纯真——否则,我对“社会”这个词,会无端忌讳并憎恨,瞧瞧,它磨灭了、磨灭着并将磨灭多少美好?

  蝴蝶泉,不符合传闻的神秘。小的泉眼,并不宽敞的公园结构。但,农历4月15的“蝴蝶会”,和那殉情的美丽故事,还是吸引了许多游客。蝴蝶也有,都养在大棚里,奄奄待毙,全无生机。旅游业,大多是如此,外界传得永远热闹,却抵不过脚步的到达。

  大理古城,洱海,统统都逛了,白族三道茶,也专门品了。毕竟我都见识过,所以,除开向伙伴们解说,我基本意兴阑珊。这种状况,持续到昆明,看完石林为止。原来,我是如此喜新厌旧的德行?我满心里觉得抱歉时,也不知是否后悔短期内竟两次抵达。

  我再想起两个导游,再想起自己的工作,不知为何,有些莫名其妙的感到心惊。似乎我也处于某种惯性的疲惫?那么,我的家长和孩子们,是否也巴不得将我甩脱了事呢?

  离开昆明前夜,我们专程赶到剧院,看杨丽萍亲自执导的《云南映像》。原汁原味的歌舞,民族特色的道具、服饰,由远古的洪荒,到与自然搏斗,繁衍生息,并顽强生存的过程。灵魂,跌落在震撼的鼓舞里;视线,丢失在转经筒的虔诚里;脚步,迷失在朝圣者的身影里。恍然大悟,所谓舞蹈,并不仅仅是艺术,更是实实在在的生活。

  杨丽萍亲吟的那段,竟颤微微入心,亘古不灭:“……苦荞不苦么,吃得呢~~……女人不苦么,日子就过不甜罗~……太阳歇歇歇得么,歇得呢;女人歇歇歇得么,歇不得~~女人若是歇了,火塘就会熄灭~……冷风吹着老人的头,女人用背抵着门缝呢;石子磕着小孩的脚,女人用心肝去垫着~……”

  原来,这一趟云南,我竟没有白来?只是,若有下次,我该将脚步延伸到边远些、再边远些,直至人类文明还来不及糟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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