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风云,五十年的梦。我儿时的泥土窝哪去了?我少年时的泥土哪去了?早就听母亲说过,我就出生在我儿时的那两间泥土窝,我的胎衣就埋在那泥土窝后墙根不远处的老枣树下。

       无论走到哪,不管过去多少年,我的魂总在那泥土窝。

       打开记忆的图库,一张张,都是与那两间泥土窝有关的人和事。

解放前,我家没有房。“土改”时,村干部对父亲说:你是雇农,你挑吧。父亲说:两间泥土窝足矣。后来我就出生在那两间泥土窝里。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那两间泥土窝实在住不得了,父亲一咬牙,攒钱备料,准备在老地方翻盖两间新的泥土窝。那时我才十一二岁。一九七三年春,我家请人“脱坯”。那天全小队的男劳力和村里“铁姑娘队”的都到我家来帮忙。在村东头小河边一片大荒地上,有人铲草清场,有人挖土,有人铡麦秸,有人挑水,有人和泥,快手们端着坯模子脱坯,大家说说笑笑,一早加一上午,两间房子的大坯脱完百分之八十。下午又“打了个找儿”,干到两三点钟,坯全脱够,大家都悄悄回家了,就是为了给我家省一顿晚饭。早饭午饭大伙是在我家吃的。早饭,棒子粥、“白高梁发”(就是白高梁面发饽饽),小干鱼儿熬芥菜樱子。午饭,红高粮米掺稻米的“两米饭”,干鱼熬咸菜,干菜熬小河虾,一碗一碗往上盛,人们叫它“吃儿盛吃儿盛”,就是随便吃管够。午饭还有酒(散白酒),正月间求人上县城打的几瓶“芦台大桥”酒,大概就是后来的“芦台春”。烟是自家种的“蛤蟆烟”,搓成丝,满满的一烟笸箩,笸箩里放着两个写过作业的小学生作业本,干活的人们顺手撕着本儿卷烟,也有两包纸烟,一包是“永红”,一包是“战斗”。直到脱完坯,只抽了几根。被抽了的那几根也是年轻人图新鲜,在嘴里叼了叼,就像做贼似的,赶紧嘬完扔掉。因为叼纸烟有风险!队长见了会说你,中老年人见了会瞪你,“铁姑娘”们见了会撇嘴。那时不管谁家有事,只要请人帮忙,大家都给你省着过,因为乡亲们都还穷。

       一天后半夜,忽然下起小雨,我们全家人都跑到晾坯场。母亲自言自语,“别急,再下会儿都会来。你们听——”。侧耳一听,村子里门响渐多。一会儿,咳嗽声、小跑声响成一片,几乎全村人都奔村东涌来,奔我家的晾坯场涌来。两间房的大坯,半个小时就捡成两大垛,用塑料布盖严、用土压好。乡亲们一点啥也没有挣到,每个人都落个浑身湿,落个心里痛快。坯干了,盖房仍是有困难。那会儿正是“大苦春”,家家粮食都不够吃,盖房根本管不起饭、请不起工!于是队里定了个新政策,不用管饭,工换工给社员盖房,就是我家盖房由队里出工,盖房用多少工,我家就给队里补多少工。为了挣工分,我父母起早贪黑给队里干活,一天可以多加几分。周六下午,周日全天我不上学,就给队里马号割草,称斤顶工分。经过一年的苦干,到年终我家盖房所用的工分,终于还清补齐。麦收前,新房终于建成了,那只是两间简陋的土坯窝。每间房三根榆木檩,大实山没有柁,前后门都是两扇老式的木板,里屋只挂一条门帘,窗户是由木框钉着塑料布组成,十分简陋。然而,我却永远忘不了那两间泥土窝,忘不了那搭窝的人们。

      住泥土窝的年代,生活十分清苦,但人的精神是饱满的,人心是热辣辣的。如今啊,那泥土窝早已变成结实漂亮的砖瓦房;就是今后住进新城镇的高楼大厦,我的魂也永驻泥土窝!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