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梅怡,是我上军校时认识的一个女孩。我曾经跟妻子讲过她的故事。故事虽然平淡,但她的影子却始终无法在我心中抹去,伴随着我的记忆日复一日地拉长。  

 

  1978年,我在河南南阳社旗县的721战士大学读书,任学员三班班长。我们学员宿舍是低矮的平房,北面是教学楼,东面不远是部队医院,前面是一马平川的麦地,距宿舍约100米处,一间孤零零的茅屋凸在那里,十分显眼。   


  我和梅怡相识在医院。

   

  那天中午,我躺在病床上看书,她从我的门前走过,看了我一眼,我正好抬头望上外边,我们对视了一下,她向我莞尔一笑,便离开了。她给我的印象:身材高挑,浅浅的酒窝,大大的眼睛,秀秀的鼻梁恰到好处地分布于瓜子脸上……很舒服的感觉。 

  

  翌日中午,她又从我的门前走过,我仍然在看书。她驻足了一下,很大方地留给了我一个微笑就走了。我下床走到门边,想从后边看看她走路的样子,便盯上了她的背影,她的两根黑而油亮的辫子枕在肩上,衬着她曲线的身段,和着她轻盈的步子,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拐向了房后,我傻傻地钉在那里,希望她再转回来。我进了屋子,躺在床上保持着原来看书的姿势,但她没有转回,我有些莫明的怅然。   


  第三天中午,她又飘然而至我的窗前,向我笑了笑,问我看的什么书。我掩饰不住兴奋地答道:“建筑学。”“我可以进来坐坐吗?”她说。“当然可以。”我回答。  

 

  “我以为你在看一本小说呢,那么聚精会神的。你为什么喜欢看这种枯燥的书呢?”   “我在721战士大学读书,我学的是工业与民用建筑,建筑学是我的必修课,我住进医院拉下了不少课程,要抓紧时间补补。” 

  

  她惊讶地说:“你是721战士大学的呀!”我点了点头。她接着又说:“我看你每天中午都在看书,就有点好奇,想知道你看的是什么小说,我想让你借给我看看。”   


  “呵呵,原来你是奔我的书来的。让你失望了吧。”   

  “没有没有,我很喜欢你的好学精神。”   

  “你真会说话。”   

  “本来嘛。”   

  ……   


  我们无边际地聊着话儿,像老朋友一样的无拘无束。之后,她每天都来我的房间闲聊。  

 

  她告诉我,她20岁。一个月前,她被当司机的男朋友甩了,大病了一场,为了离开那个伤心的地方一段时间,没有去县医院治病,父母把她送来了部队医院……说话时,她的眼里闪着忧郁的光,一丝失恋的痛楚映上了她的脸庞。我安慰她,开导她,说了很多知冷知热的话,最后竟然被我说得破涕为笑了。她说:“认识你真高兴!我会常来你这的。”后来她真的每天都来陪我说话,也许是她的到来给我增添了快乐,我的病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医生惊诧,没想到我的病好得这么快。

   

  出院前的一天,我告诉她我就要出院了,并把一本托人新买的写有我的留言的小说送给她。她接过小说,眼睛并不看我,头埋得低低的,沉默不语……那天,她破例在我的病房呆了一下午。在我的眼里,她是一位纯情的女孩,心地很善良,从她的言语里,从她的眼神里,我读懂了她的内心世界,她喜欢上了我,尽管她的个子比我高。但是,我已经有了未婚妻,在老家的教育战线上是个先进教师,也是一朵校花,我很爱她。因此,梅怡的出现,并没有打破我心里的爱的天平,这些,在我与她的闲聊中,我有意无意地透露给了她,她也似乎察觉到了,但并没有影响她对我的好感,仍然喜欢跟我在一起轻言细语地说着话儿……就要出院了,我决心把我的一切告诉给她,不能误了她的青春。不知怎的,说了一下午的话,该说的终究没有说出口,怕伤了她的心,怕她一下子从我的眼睛里消失。 

  

  出院了,她来送我。   


  “梅怡,好好休养,祝你早日出院。”我说。   

  “谢谢!”她声音很小。  

 

  我走近她,握住了她白嫩柔软的手,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的第一次握手,我们似乎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我是把她看作小妹的,可这一握的感觉让我怎么也不能把她与妹妹连系在一起,有点神奇。我们的手松开时,是慢慢滑动的,有点像电视里情人握别的样子。   


  我把一封信交给了她。我把没倒出来的话全都交待在信里了,希望她别误入感情的旋涡。她小心翼翼地接过信,抬起头,看着我,很深情。我向她挥挥手,便向军营走去……快到学校了,我转身驻足,远远地看见她还立在那里,我再次向她挥了挥手,她也举手回应,一股热流在我的身上漫开了!  

 

  我又开始进入了紧张的学习生活。但是,听课时没有以前那么专注了,脑子经常走神,她与未婚妻交替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不知是出院后的第几天,正是午餐的时候,我们在房前的小坪里吃饭,猛然看见一个穿着白底红花的女人站在那间小小的茅屋边,朝平房这边张望,我仔细瞧了瞧,是她,是梅怡。我的心怦怦地跳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激动。但是,我又怕她走过来,怕她来认我,怕这种莫明其妙的关系在战友们面前曝光,一旦让学校首长知道了,误认为我与她有恋爱关系,那就惨了,学员是不让谈恋爱的。于是,我赶紧缩进了屋里。我向窗外窥视,她仍然站着不动,仍然面向这边张望。  

 

  第二天的中午,她又在茅屋边出现了,还是保持着那个张望的姿势。但她不靠近平房半步,我的心踏实了,她不会给我带来麻烦,我从心底里感激她。我不再躲她,战友们午休了,我就拿了一本书装模作样地坐在屋檐下看书,眼睛却与她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第三天,第四天……中午她天天都站在茅屋边。那天中午,她又来到了那里,不一会突然下起了雨,她把身子缩进了茅屋里,但她仍然从小窗里往这边张望。雨越下越大,看来破烂的茅屋挡不住风雨了,我心里焦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小王靠了过来,神秘地对我说:“班长,你看那个女的天天中午都站在那里,往我们这边望,现在下这么大的雨还站在那里,你说怪不怪?”我好像捞到了救命稻草,故作惊讶地说:“是吗,哎呀,真有个女的站在那里,雨这么大,茅屋挡不住,她会淋湿的,你赶紧送把伞过去,拿我的。”小王应声是,便乐颠颠地带着伞在风雨中向茅屋冲去,我激动的目光紧追其后射向了梅怡……   之后,再也没有在茅屋边见到梅怡了。心里惆怅得怪慌,总是忐忑不安地惦记着她,在梦里,在开小差的思想里。一连几天,我独自一人晚饭后去部队医院的附近转悠,希望她突然蹦进我的视线里。可是,她并没有出现。  

 

  光阴嘀哒嘀哒地走着,终于有一天我收到了她写给我的信。这是她写给我的唯一一封信,现在还珍藏在我家的精致的小樟木箱里。  

 

  “……哥哥,在医院的一段日子里,我感到好开心,病的痛苦不复存在了。因为你每天的一席话温暖了我冷却的心,你的开怀的笑赶跑了裹在我身上的寂寞,你不断进取的学习精神鼓舞着我重新奋起。我思考着我的人生,不能稀里糊涂的得过且过了,不再自暴自弃了,要像你那样乐观地对待生活,自强不息……你出院后,我非常的想你,因此我每天中午走到那间茅屋边等着你的归来,就是想看看你,只有这时候才感觉到我们的距离并不遥远,大概有100米远吧,很想再靠近你一点,但为了你的安全,我没有再向前迈半步。你的战友没有怀疑你吧,如果没有,我就放心了……我很清楚,你不是属于我的,在你的老家有一朵为你开放的雪莲,我好羡慕她,甚至嫉妒她……我知道,你们学校就要迁到南阳去了,好想再见你一面。后天是星期天,9点钟我在医院8号楼旁边等你,请你到我家玩,我的父母走亲戚去了,你放心。不见不散!” 

  

  梅怡的信在我心中泛起了涟漪,久久不能平静。我很想赴约,但我害怕,那时不比现在。我思想斗争得很厉害!但最后还是接受了她的邀请,我不能拒绝一颗善良的心。   


  那天下着大雪,我提前10几分钟就来到了约定地点,没想到她已经在那里等我了。她穿着米黄色外套,脖子上围着一条白色围巾,脸冻得红红的,见到我就高兴地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向她点了点头,看看左右无人,就站在她的旁边候车。她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说,没事的,你们学校的人往这边走远远地就能看到,发现不了我们的秘密。她边说边咯咯咯地笑着,浅浅的酒窝一笑就深了,很诱人!只等了一会,我们就坐上了去县城的汽车。   


  下了车,离她家还有一段路,大约有20几分钟的路程。 

  

  路上行人很少,没有当兵的,我的胆子大了起来。她打着一把花伞,我们在伞下并排走着,她看我的手冻红了,便从包里拿出一双白色手套让我戴上,我推让着说,不冷。她瞥了我一眼,硬是亲手把手套给我戴上了。为了躲避雪花,我们靠得比较近。我能听到她的呼吸声,我们呼出的气冷却成了一股白色的雾,交错着慢慢散去,很诗意;她的身上有一股好闻的味道,淡淡的,沁人心肺,是那种被人叫作女人香的味道。我们边走边说着话儿,气氛是那样的和谐,却又披上了一层浪漫的色彩。几年的兵营生活,我们在男人堆里打滚,部队偶尔有家属来,便成了一个亮点,都想饱饱眼福。此时,漂亮的女孩就在身边,而且对我这个兵哥哥体贴入微的关怀,我有点受宠若惊了。当兵以来,在外边我从来没有这样幸福过。一路说笑,不知不觉就到了她的家。

   

  她的家住在县城的一个小胡同里。房子为砖木结构,比较破旧,看来有些年代了。   


  到了家里,她给我泡茶,削水果。在她忙的当儿,我往墙上的镜框子里瞅,她的一张特写的黑白照片显得格外夺目,那双水灵灵的眼睛迎着我,似在跟我说话,把我的心思引上了美妙的地方。我的脑子里不断地冒出问号,这么清纯美丽的女孩,怎么会被男朋友甩了呢?她怎么会喜欢上已有未婚妻的我了呢?这个问题她在与我聊天中给了个站不住脚的解释。她说:“我就是喜欢你,没有理由。因为我看着你顺眼,与你在一起,感到很愉快。如果你没有未婚妻,我就追你,也许我会嫁给你,可惜我们没有缘分,只能做好朋友了。我的那个男朋友,一米八的个子,很帅!他原来很喜欢我,可是他有了新的女朋友后就把我甩到了一边,我想不通,就病了。一想起他,我就恨从心里生……”我们无边际地聊着,聊着无边际的话题,她还透露出了很想当作家的想法。我觉得她是一个有思想、有文化素养、有远大理想的好女孩,在我看来,她很不简单!与她20岁的年龄不相称。我从心底里喜欢她,就像她喜欢我一样。这种感觉一直没有褪去,随着岁月的延伸而厚重!  

 

  她留我吃饭,可是她不会做,我说下面条吃吧,她高兴地说:“中。”没想到她煮面条也外行,面条煮糊了。但面条里的荷包蛋外熟里不熟,盐放得太多,吃得我们都皱起了眉头。但我们吃得很开心! 

  

  要走了,她给了我一张她的照片,并把一包龟胶塞给我,她说龟胶是特意给我买的。那天我们在闲聊时,我说我想买龟胶,不知道好不好买,是帮我舅舅买的。没想到她把这事放在了心上,给我买了一斤多。我给她钱,她生气了,说我看不起她,我只好领她的情了。握别时,我鼓励她,希望她振作起来,当生活的强者,挖掘自己的写作潜力,圆个作家梦。她点了点头,眼睛湿润了……汽车开动了,雪花还在飘着,她站在路边,抬起手臂向我轻轻地挥着,汽车飞快地向前驶去,我透过玻璃窗使劲地往后看,渐渐地她模糊成了一个点直至消失……我看着她的照片,心里酸酸的,恨自己没有带张我的生活照给她作为留念。

  

  此后,再也没有见过她,也没有收到过她的信。学校迁到南阳后,离她更远了,当我每每收到未婚妻的信时,便情不自禁地就想起了她。

   

  毕业后,我回到了驻扎在西安的部队。1982年,有位战友回南阳探亲,我把我和梅怡的这段交往告诉了他,他很感动,说他愿意专程去社旗代我去看她,我非常的高兴。当他带着我的信和礼物找到梅怡住的地方时,她家所在的那个胡同不复存在了,代之的是新建的一幢幢小楼房。战友从一位老人那里打听到,说梅怡很有出息,在郑州的一家报社当上了编辑,但半年前出了车祸,详情不知。得此消息,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我不知怎样形容当时的心情,只觉心里一片灰暗,好久好久都转不过神来。 

  

  20多年过去了,光阴阻隔不了我对她的记忆,她的影子一直活跃在我的脑海里,非常的清晰!但她还是20岁时的那个样子:身材高挑,浅浅的酒窝,大大的眼睛,秀秀的鼻梁恰到好处地分布于瓜子脸上……她站在那座孤零零的茅屋边向着平房张望……她冒着漫天大雪向我坐着的远去的汽车挥手…… 

  

  在我的思维里,梅怡肯定逃过了那次车祸的劫难——我深信好人一生平安!也许她早就是位作家了。如果她在银河悦读中文网站看到此文,那段岁月的回响带给她的将是惊喜和永恒的友谊!



  2003年3月8日于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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