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有一种草,母亲告诉我叫母子草。每年春天,母子草根连根长成一片,要分开它们,是很难的。清晨,母子草挂满晶莹的泪珠,这被多情的人看到了,谱成歌:世上只有妈妈好,没妈的孩子像根草……

  母亲是个苦命人,她于1946年8月16日,生在唐山丰南区的鲁庄子(现已划归开平区),今年整整70周岁。

  1945年,日军感到末日降临,开始疯狂地大规模扫荡家乡。我的大舅因为做儿童团团员,被汉奸出卖。日本人搜索不到大舅,就抓了我外公,生生打死了。那时,外婆刚刚怀上母亲。母亲十五岁时,外婆突然发病,不到两个时辰就去世了。长大成人后,在大舅的安排下,母亲嫁给了做开滦工人的父亲。次年,生下了我的哥哥,六年后生了我。不成想,哥哥七岁半时,被发现患脑瘤,在保定做了手术;一年后复发,死在天津医院的手术台。好像命中注定,母亲似乎非要和悲苦厮守一生。而在我儿时的记忆里,母亲也多是一脸的愁苦,真就想不起那时她有过怎样幸福的时光。

  在当时很多家乡人眼中,母亲嫁得好。因为我的爷爷曾是开滦赵各庄矿一把手、离休县级干部,父亲是开滦“老板子”,大伯子、小叔子大学毕业,都是“国家人”,日子应该比农村强多了。其实,生活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父亲共有兄妹7人,伯父、叔叔在外地工作,大姑嫁到秦皇岛,其余三个姑姑都在上高中或大学,爷爷、奶奶身体又不好,一家的生计只靠爷爷和父亲的那点工资和母亲的勤俭持家。听母亲说,父亲每月只给她两三块钱,用于日常开销。无疑,吃是母亲最犯愁的事情。六十年代最困难的时期我没赶上,但家里仍然不宽裕,一年到头只有春节时才能沾点荤腥。四五岁时,我就非常喜欢帮母亲做事,成宿排队买粮买菜的事情当然落在我的头上。时间长了,也从中找到一些窍门。去时随身带一截粉笔,为排队的人依次画号,或鞋上、或袖口,免得有人加塞。很自然地,我会博得大人们的同情,独占一个好号。再后来,有人问谁是画号的,粮店或副食品店的人指指我,那个孩子!我就一面喊他过来写,一面心中颇为得意。我记得买粮时,白面大米极少,多是白薯面和各种豆类。我拿着大小不一的袋子分装好,如果袋子不够,就把一条袋子用绳子在中间勒成几段儿,以做区别。粮食用四轮小车推进家,母亲就开始筹划如何分配。细粮是一定要留给爷爷奶奶的,余下的粗粮要拼命算计才能撑到下月购粮的时间。母亲常用一个铁皮罐头盒来计量每日的口粮,往往舀多了,就用手抹平,仔细到了极致。各类杂豆要碾碎了吃,这是母亲每每要做的。家里的碾子是父亲从山上找块大石头凿的,周围的邻居也都来我家碾豆子。有时赶上母亲一个人推碾,我便禁不住眼睛发烫,尽管人小力单,还是会跑上去帮她推,沉重的碾石似从心头滚过。以后生活略好转,石碾常年闲置,地震时又混于瓦砾,竟不见了踪迹。

  母亲总是省下自己的口粮给姑姑们和我,她的小姑子们还年轻不懂事,我更加年幼无知,往往忽略了母亲菜色的脸。家里开饭是紧张而又兴奋的时刻,一双双饥饿的眼睛盯牢了母亲手中的饭勺,唯恐给自己少盛一点。父亲下煤窑,体力消耗大,有时跟母亲发火,埋怨不多给他盛足了;三姑在学校是短跑运动员,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也容易喊饿。给父亲和三姑盛得多些,另两个姑姑和我就不干了,吵吵把火的。无奈之下,母亲叹口气,把自己的那碗粥分给我们几个,她在锅里倒些水,涮一涮喝进肚里就算是一顿饭了。一次和母亲去街上,花一毛钱买了张炸饼。我很馋,但不敢向母亲张嘴,知道那是回家带给爷爷奶奶的。走到一个叫“东门外”的地方,我刚好发现父亲为挣点外快,给人家拉煤泥。盛夏,清空朗日,父亲赤裸着脊梁,双手扶定把手,前倾了身子,绳索深深勒进了肩头。母亲把手中的炸饼分开,将其中的三分之一递给我说,快,给你爸送去。我跑过去给父亲,父亲咬了一口,突然像想起了什么,说我不爱吃,给你爷爷奶奶送去吧。那刻,我看见汗水从父亲的头和背滚落到泛着油渍的沥青路面上。母亲重又把炸饼收起来,远望父亲如弓的背影,她哭了。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常忆起这个片段,每每都会有一种刻骨铭心的亲情温暖了整个身心。

  最让母亲愁憷的是过春节。一进腊月,随着零星的爆竹声传来,母亲的眉头就开始锁紧了。左邻右舍都在为孩子们赶制新衣,我家人多,为了不让姑姑们和我受太多委屈,母亲像个设计师一般,以旧翻新、拆大改小,想尽办法让我们穿上“新”衣。过年了,按常理说,总要吃点细粮,饱上几日。我们自然兴奋。可过完年看看空瘪的粮袋子,母亲就眼睛发直,不知余下的日子如何熬过。高价粮当然有,但舍不得买,母亲常常陪了笑脸到邻居家去借。借几瓢务必要牢牢记下,轮到我家买粮时则把瓢盛得高高的还送人家。只在这时,母亲才长长出一口气,眉头也稍许舒展。

  我早已过不惑之年,经历过几十个春节了,可长久留在记忆里的唯有1979年的春节。记得我在《十一故乡行》中写过这段话:“春节有客人给爷爷奶奶拜年,我扒着门缝看到客人把桌上的鱼全部吃光,馋的不得了、气愤的不得了(那时孩子是不准上桌吃饭的),就找来昆、伟等几个小伙伴,密谋把客人的自行车扎漏气。”那顿打,挨上是不可避免的,可母亲毕竟还是心疼我,呆坐着,尽力掩饰内心的愁苦,笑着安慰我和几个姑姑:我给你们做手擀面吧,比鱼香。我说:不用妈妈发愁,我想办法弄饺子来!说完,就跑了。我能干嘛?偷呗。跑到矿上,顺出几根废弃的铁轨,去黑市卖掉,真的换来几棵白菜,还有大概不到半斤肉。当兴奋的我把白菜和肉摆在家里时,爷爷首先给我一拐棍,接着父亲把我夹在双腿之间打劈了竹竿。好容易挨过去,母亲红着眼睛说:你是学生,怎么能偷东西呢?学校万一知道了会怎么着?说归说,还是剁馅为我们包了饺子,煮熟了先盛给我和姑姑们。可是那半斤肉却让母亲用盐腌了,藏罐子里准备待客。尽管饺子没放肉,屁股还在火辣辣地疼,但我吃得很尽兴、很庄重。我以为世上最好吃的饺子非我家莫属了。时下,市面上各色饺子争雄夺势,饺子宴竟一下能端上几十种。每当我夹起饺子,就想起母亲,想起那个春节,心头一酸,眼泪就当醋蘸了饺子。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记忆中母亲整日都在缝补,从未得闲。母亲嫁给父亲,迫于生活,学会了用纺车纺线。吊一根猪骨,端坐了,并拢双手搓绳。我们的所有棉衣、鞋子,都是母亲亲手做的。记得上学时,想买双白球鞋,我便和母亲赌气,甚至以拒绝吃饭相要挟。母亲就把饭端来,宽慰我说:等攒足了钱,一定会给你买的。直到我抹一把无奈的泪,端起饭碗(其实,早饿得不行了)。有一次学校组织活动,严厉要求穿白汗衫、蓝裤子。每回都是母亲去邻居家借,我穿过了,洗净再还给人家。这次全校都穿,母亲出去借了几家都空手而归。实在想不出办法,我只好抱病在家。那次是去赵各庄俱乐部,我家是必经之路。同学们排队从我家门前经过,我难过地从门缝儿往外看。母亲走来,把我的头揽在怀里,什么都不说。许久,我感到似有雨滴落在头上。抬头看天,太阳分明灿灿悬于中天。而母亲也在望天,那太阳真晃眼。后来,母亲不知用什么办法,从粮店讨来一条面袋,拆开浆洗了,专为我缝制了一条白汗衫。我骄傲极了,平时不舍得穿,有活动时才拿出来穿一会儿,直到小得不能再穿。如今几十年匆匆划过,可那件粗布汗衫的温馨仍固执地追随我左右。

  贫困滋生争吵,母亲和父亲常为些小事拌嘴。老家的穷亲戚来了要吵,下雨阴天父亲张罗喝口酒要吵,母亲爱吃虾酱,父亲嫌腥也要吵。有时母亲承受不起,就只身北去,在北边青龙山下生闷气。那里有个很深很深的天然水潭,幽幽的水色让人发憷。我很担心母亲,常找了去,劝她开心些。呵,青龙山水潭的水永远缓缓流淌,那伤心的日子过得真慢。

  后来,几个姑姑工作的工作、嫁人的嫁人。其中二姑、三姑的工作还是我妈妈找我大舅帮忙解决的。日子一天天逐渐好转起来,可家里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父亲想是感念母亲的辛苦,带母亲去了趟北戴河,照了几张穿泳衣的照片,母亲还专门买了好大的螃蟹回来孝敬奶奶。奶奶思想封建,大骂妈妈是女流氓,把螃蟹全扔当街去了。这还不算完,专门找来几个姑姑,要对妈妈施家法。姑姑们似乎全忘了母亲的恩情,破口大骂妈妈:乡巴佬,滚出去。妈妈似乎也没有了往日的温婉,指着爷爷奶奶对姑姑们说:爸妈都是农村出来的,你们都是乡巴佬生的!三个姑姑骂不过,于是动起手来。她们都是学生出身,哪里打得过母亲,一对三,母亲完胜。事情到了这份上,奶奶有点不好意思了,极力要离开这个家,去我伯父那里(内蒙古)生活。半年,待不下去了,去了在保定的叔叔家;又四个月,去了大姑家……几家转下来,奶奶后悔了,专门求人写信给妈妈:闺女呀,是妈不好,还是你对我最好,我还是跟你过吧。母亲没有为难奶奶,主动雇车接回了老人家,一直到老人去世,都是母亲在服侍左右。

  但母亲毕竟深受刺激,有时教育我:“你姑们说我是乡巴佬,她们的另外两个嫂子是大学生。妈不服气!我要让我的儿子也当大学生,要有体面的工作。”为了让我吃得好,学习好,母亲找了份临时工,去离家很远的炼铁厂烧锅炉。母亲不会骑自行车,那里又不通公交,她每天凌晨四点钟起床步行上班,晚上十点钟到家,其艰辛可想而知。一天夜里,下了大雨,母亲迷了路,走到了坟地里,直绕到天亮才找到了路,母亲每次提及,我都替母亲担心后怕。后来,在开滦六零二厂(生产开矿用的炸药)工作的邻居为母亲找了份新工作,制作炸药袋儿。母亲心灵手巧,每百张纸一摞数过,用裁纸刀切下四角,再用锤子将药袋的两边和底部敲打成折叠的形状,然后刷上浆糊粘牢。母亲干活麻利迅捷,药袋做得宛如机器制作的一般。到厂子交活儿时总会受到称赞。我有时担心母亲太累,便要帮忙,母亲不让:你学习就中咧!在写作业或读书时,我很喜欢母亲制作药袋的动静,叮叮当当的极有节奏,悦耳的声音在静谧的夜色中远播,像一支古老的歌。有好长一段时间,我习惯于在这熟悉的声音中学习、读书、酣眠。后来,母亲老了,这活儿也不再干了,我却常常失眠。前些天,爸妈收拾杂物,翻出了那把像月又像斧的裁纸刀,叮当声立时袭上心来。于是我小心包了,带回自己家珍藏,算是珍藏起点点滴滴父母心吧。

  我有许多乱七八糟的爱好,在学习上不刻苦,成绩不拔尖但还算过得去,初中时在班上大概二至六名晃悠吧。不过,书法、演讲、辩论、作文比赛之类倒是常常拿个奖,还是学校的篮球队后卫、足球队中场,老师们还算喜欢我。有时,打个群架什么的,一样的过错,对方弄个处分,我在教室里念个检讨书也就过去了。高中时,受港台古惑仔录像影响,跟一帮朋友结拜,呼啸四邻,成天惹是生非,下外校打架,母亲没少操心。有次一位朋友被十几个混混打得满身是血,我冲动地从家里抄起菜刀要为朋友拼命。母亲哀告不听,突然下跪,“孩子,妈就你一个儿子了呀!”母亲这一跪,让我突然惊醒,也猛然跪倒,“妈妈,我不去了,我听你的!”从那以后,和社会上的朋友断绝了任何联系,静心读书,努力追赶之前挥霍掉的时间,高考时算是考上个不好不坏的大学。后来因在学校表现优异,校长专门跟唐山联系,安排我进了机关。如果没有母亲,我不知道我今天会是什么样子。

  外婆在时,母亲也念过大概两年书,学习据说比我好得多。可惜外婆早逝,母亲也因此而辍学。江山文学网秋月菊韵社团叶雨社长说我聪明,学个歌什么的很快,其实我母亲才是真聪明!我懂事时,母亲听到收音机里有爱听的戏呀歌的,只一遍就能有模有样地唱。哪像我,全民K歌,又是音阶提示又是歌词提示的,勉强唱下来,还被秋月菊韵社团的另一个顾问“夷野书生”嘲笑个没完没了!我记得母亲在炼铁厂打工时,厂里业余京剧团饰演老旦的演员恰巧病了,就有人举荐了母亲。母亲头次上台,扮演佘太君,她嗓音洪亮舒展,板眼运作有致,且天庭饱满,扮相威严而不失仁慈。“杨家将请长缨慷慨出征。众儿郎齐奋勇冲锋陷阵……”真没想到,母亲竟然一炮打响,一发不可收拾,先后演了《红娘》、《智取威虎山》等十几出京剧。母亲还得了矿山文化奖,并因此成了正式工。后来厂长动了坏心眼儿,母亲愤而辞职,又做回了家庭妇女。如果不是厂长不是人,或者我们能主动找相关部门申告,妈妈也能吃退休金了,想起来怪可惜的。

  这几年,母亲明显老了。那么能干、聪敏的妈妈,腿疼得弯了,前年做了心脏手术,性格也变得啰嗦,逮住你就跟你说个没完,一句话能跟你重复说上二十遍;记忆力也变差,做饭时不是忘记了放盐,就是忘记了放调料;有时买东西付了账,东西却没拿回家。衰老,是人必经的过程。我无力扭转母亲的衰老,但我能尽力让母亲开心。只要有一点时间,不管多晚,我会首先到母亲家里,给她老人家洗洗脚、剪剪指甲,听听她前后不搭的唠叨,我觉得那是一种大幸福。

  子欲养而亲不待,世上这样的憾事所在多有。尽管母亲身体逐渐衰弱了,但我还算幸运,还能有时间为母亲尽孝,还能握住她的手,陪她慢慢地走。今晚八点,打开母亲家门,喊一声:妈,我回来了!母亲坐在床上,正把满脸愉悦的笑对了我。打上一盆热水,一边仔细为母亲洗脚,一边哼着:世上只有妈妈好,有妈的孩子像块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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