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母亲的抱怨由来已久,只是,我从未公开过。三年前,母亲突患老年痴呆症,在我心底淤积了几十年的怨怼,开始像初春河面上不再坚硬的冰层,渐渐融化。


  曾经,我好羡慕那些可以依偎在母亲怀里撒娇的孩子,因为穷尽我的记忆搜索不到这样的镜头。母亲的怀抱仿佛是冰冷的石头。更多的时候,我们依偎在父亲身旁,听他讲战争年代的故事......而此时的母亲,早已变身一只“花蝴蝶”,在军官俱乐部的舞池里飞来飞去。


  有时,我会这样揣测:是不是由于父母之间有太大的年龄悬殊,才使母亲在年长自己20岁的丈夫面前找不到为人妻的感觉,在自己的孩子面前丧失了为人母的意识?可我后来知道,在属于父母的那个年代,“老夫少妻”的婚姻模式并不罕见。顶有说服力的,要数前些日子在荧屏上热播的电视连续剧《激情燃烧的岁月》,剧中的石光荣和楮琴大概也要相差20岁吧?最为巧合的是,当年的母亲也是文工团员。尽管,石光荣一直管楮琴叫“丫头”,可也没看着楮琴像我妈那样“倚小卖小”。很多时候,楮琴甚至还得“礼让”那个“一不打仗就找不到北”的丈夫。


  曾经,我好眼馋那些埋头在母亲亲手烹饪的满桌美味佳肴里大吃大嚼的孩子,因为我的母亲绝少下厨。自从爸爸心肌梗塞从死亡线上抢救过来,妈妈开始在家里实行“分餐制”:她和爸爸在寝室外屋“吃小灶”,我们五个孩子在客厅里为了盘子里不多的肥肉抢成一团......


  母亲患病之初,我去兰州看她,那时她还能叫出我的名字,许多记忆也没有丢失。一见面她就告诉我,已经请了厨师来家做饭。我有点感动,说,不用了,我自己会做。没想到,打开冰箱一看,除了速冻饺子就是剩面条。医生说,母亲的病与严重营养不良有关系。我无法理解,一个衣食无忧的现代城市人怎么会“严重营养不良”?母亲啊,女儿已不奢望你给我们生火做饭,可你总该学会善待自己。


  曾经,我好嫉妒那些时不时就能穿上母亲从儿童商店买来的像彩蝶一样飘逸的连衣裙的女孩子,因为,我家四姐妹上小学穿的衣服大多是阿姨去百货店扯一大块布用缝纫机踩出来的,一水儿溜肩膀,大裤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活脱脱四个“小村妞”,土得掉渣,可母亲的衣柜里却挂满了那个时代最新潮的衣衫,身材匀称的她总能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


  母亲患病后,依然没有忘掉爱美的嗜好。我带她去逛商店,她总会守着那些漂亮衣裳不动窝,时不时地,伸出细长的手指在衣服上捻来捻去,嘴里还不停地用四川话念叨,“好,好,好!”我把衣服给她买下,她开心得像个从未穿过新衣的小姑娘。母亲啊,你有如此爱美的天性,为何却无视女儿们的爱美之心?


  曾经,我好害怕几乎每周都要召开的“家庭会议”,因为那是“挨打会”的别称。“打是疼,骂是爱”,这样的道理,我当然懂。可是,母亲的打骂与疼爱的感觉相去甚远。


  母亲是“家庭会”的主持人,她总是威风凛凛地站在我们面前,手里捏着一团纸,我们可以根据纸张的厚度来判断我们“罪过”的轻重。本是花容月貌的她,那一刻,活脱脱一尊凶神恶煞。母亲最生气的时候,还会伸出细细长长的手指使劲揪拧我们嫩得可以出水的脸蛋,虽说达不到破相的程度,可青一块紫一块的印记,分明是对我们还很脆弱的自尊心的戕害。


  曾经,我有很多个清晨藏在军被里偷偷啜泣,眼泪打湿了枕头,因为我的父亲只活在夜色沉沉的梦境,每当起床号嘹亮地响起,父亲便雾一般离我而去......


  母亲,如果说别的抱怨我可以一笔勾销,独有这一桩,我很难把你原谅:你没有照顾好你的丈夫,我们最爱的父亲。父亲患脑血栓前期症状长达一个星期,半边身体麻木,吃饭时筷子会无端掉到地上,可你却浑然不觉,照吃照睡照玩,结果,耽误了父亲的最佳治疗时间。


  父亲走的时候才66岁呀,母亲,他本不该走得那样早!


  在我心里,父亲和家是一个概念。父亲走了,家就萎缩成一个壳。爸爸的警卫员复原回家,管理家务的阿姨重返农村,两个小妹妹被赶到乡下插队,我和弟弟、大妹还在部队服役,哭成泪人的母亲带着行李投奔了外地亲戚家.....空荡荡的屋子里,只有父亲的遗像在墙壁上孤独四望。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春节,母亲又去北京她弟弟那里“疗伤”。只有十六、七岁的二妹和小妹从插队的乡下回到冷锅冷灶的家中,她俩手忙脚乱做了一顿年夜饭,草草吃过,便把房门紧闭。窗外的鞭炮响成一片,嘣响的却是别人的快乐。我从部队打电话过去,小妹说的第一句话让我泪如雨下,“大姐,我们想爸爸……”


  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对母亲狠狠扔出一句话:“这辈子,我最大的遗憾就是不知道‘母爱’为何物!”母亲愣住了,半晌说不出话,一个转身,跑到屋里嚎啕大哭。


  母亲啊,女儿原不相信宿命,可自从您得了这种病,女儿才明白,您这一生注定离不开他人的照顾和搀扶。女儿不会再向您索要“母爱”了,只求您活得平安健康、顺顺当当。尽管,女儿怨气难消,但并不意味着女儿可以抛弃孝道。这不,女儿把您接到北京,安排好您的住宿,请专人全天候服侍您。


  2003年元旦刚过,一场罕见的大雪还没完全融化。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积雪,带着本月的护理费去探望母亲。推开门,母亲坐在被窝外面,苦着脸,嘴里嘟嘟囔囔,用那双青筋拱起的细长的手紊乱地揉着眼睛,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我连忙走过去,刚想哄哄她,她却一下子笑了,乐滋滋地看着我。


  哦,母亲还认得我!


  母亲笑的时候,满脸漾动着层层笑纹,虽是红润已褪,依稀还能捕捉到她年轻时的风韵,只是,牙齿不再洁白如玉,但依然齐齐整整,一颗都没掉。母亲的头发也很好,只有几根银丝露在外面,厚厚的乌发翻卷着新烫的大花,如果不是有病,她的确不像一个近70岁的老人。


  或许,造物主是公平的:它给了母亲不老的美貌,便掠夺了她的智慧;它知道孩子会抱怨母亲,便没收了她的记忆。


  坐在母亲身边,我学着她的四川口音,冲着有些耳背的她大声问道:“我——是——谁?”潜意识里,我期盼她能叫出我的名字。“你?”她捂了一下受到震动的耳朵,腼腆的笑了,“呵呵,我姐姐!”不知为什么,母亲患病以后,管所有的女人都叫“姐姐”。


  我怅然地叹了一口气。


  蓦地,刚才还笑意盈盈的母亲突然像受了天大委屈似地“嗯——”出一个滑音,然后,她怯怯地望着我,紧张地舔着干燥的嘴唇,好像是受到惊吓的孩子在寻求大人的庇护,更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在乞求大人的原谅。


  刹那间,蛰伏在心底的母性一下被击中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怜惜和酸楚刹时席卷我的全身,我微微战栗着,张开双臂,一把搂过母亲。母亲把头紧紧贴在我的胸前,安静得像只小猫。好了,好了,我轻轻拍着她瘦削的后背。看护员晓敏在一旁抹着眼泪,嘴角分明带着笑意,她许是知道我对母亲一直有着怨艾?


  离开母亲的时候,我对她的抱怨已被永久地删除了。


  毕竟,母亲是这个世界上给了我生命的那个人,除了无条件的回报,别无选择。进一步地想,母亲其实也给了我很多很多:如果没有母亲的天生丽质,哪会有我不俗的相貌;如果没有母亲的孱弱无助,哪会有我骨子里的桀骜不驯;如果不是因了母爱的缺失,我怎么会对生命里的每一份爱饱含感激?!


  母亲,女儿不再抱怨你了,真的。



  注:此文于2006年3月7日首发榕树下,曾删节刊载《中国妇女报》。2017年母亲节前夕,我把这篇旧作稍作整理重新发布,不是为了重复怨怼,实在是想告诉母亲,感谢您给了我生命,我会好好善待她。也祝您母亲节快乐,无忧无虑好好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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