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爷,实是妻的幺叔。川滇接壤的西南边陲,人们习惯把父辈称“爷”。

  十年前,六十出头的幺爷患上一种腰椎病,腰杆伸不起来,以后,上半截身子像卸货的翻斗,一天天勾了下去。

  那年回乡,见他弯着腰,站立行走低垂着头,十分痛苦,心中很是不忍。几次询问病情,都说到大医院看过了,医生说是腰椎错位,没有好办法治疗,只能这样了……落寞、无奈的眼神让人心痛,可又无助。

  上世纪60年代初,幺爷在一所中专毕业,恰逢“阶级斗争”为纲的特殊时期,他应招参加了当时的农村工作队,成为国家一名预备干部。可是,当工作队工作结束转正,准备到当时地区专署分配工作时,爱子如命的奶奶把幺爷拦住了。理由很简单,儿子长期离家在外,母亲不放心;再是儿子已到谈婚论嫁的年纪,终生大事岂能遗误?母亲将他关在家中,劳动休息都不让走出大门一步。

  母令难违啊,幺爷呆呆闷在家中,眼睁睁看着通知报到的日期一天天过去,20多天后,才解除禁闭。

  奶奶如此惜子,自有其因,儿子腹中尚未面世,40多岁的丈夫就急病去逝。离世前丈夫拉着她的手,嘱咐她无论如何要把腹中孩子生下来,好好抚养成人,多给家族留个后,就算夫妻一场最后拜托她了。他握着奶奶不松手,直至奶奶泪流满面跪倒在地……

  那是怎样的年代呢,偏僻的边陲山区年年饥荒,民不聊生,奶奶成天颠着“三寸金莲”,既要抚养三个大点的孩子(妻的父亲和两个姑姑),还要挺着一天比一天大的肚子“昼出耘田夜绩麻”,没日没夜辛劳,承受一个普通女人难以承受的痛苦。

  奶奶说一年春天,她带着两岁的幺爷下地干活,下午时分,突然听见后山一阵狼嚎,还没回过神来,一只凶猛的母狼已经飞窜到幺爷身旁,眼看母狼就要扑过来,幺爷坐在地上大哭大叫。但母狼突然停下了,不知受到惊吓还是心生恻隐,它一动不动站在那里踌躇不前。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奶奶抡起锄头向猛兽劈了过去,母狼迅速逃离了。

  事后,奶奶情急之下扭伤脚姑息了好些天,年幼的幺爷则因受到惊吓发起高烧,夜夜啼哭。奶奶把幺爷抱在怀里,左一声“幺”,右一声“乖”,又拍又抚,又诓又哄,眼泪长夜不止。

  苦难,把生死相依的娘俩贴得更紧了。

  年青时的幺爷,笔直的身材,长一双浓眉大眼,很讨人喜欢。参加工作队时,每次回家,他都穿着那件洗得干于净净的中山装,封领和每个钮扣扣得整整齐齐。还在老远的地方,村里的孩子们就发现了他,等他走到村口坝塘边,孩子们一蜂窝拥上前团团围着他,此时一双双黑不溜秋沾满泥巴的手扯的扯,拉的拉,急得他动弹不得,连声求饶。可孩子们就是不松手,非等他包里的糖果一咕噜全晒出来。

  回家后,刚把行李放下,幺爷就忙着把衣服上大大小小的印迹,仔细地一个个擦洗干净。没见过世面的侄儿男女们站在一旁,全是不解和敬畏的眼神,他却浑然不知。

  以后幺爷回家当了农民,依然保持干净整洁的习惯。每次晾晒衣服,总得理伸每一个皱折;蚊帐之类的东西,更是每个角落都牵拉得整整齐齐,因为这在当时农村实在有些特别,没少被村里的姑娘们取笑调侃。

  幺爷从小就炼得一手二胡,加上在学校里学会识谱,许多歌曲一拉就会,这成了他失去工作后难得的精神寄托和休闲方式,也为当时村里人提供了一种高雅的艺术享受。

  妻家房前有个长满绿荷的池塘,正对大门的塘边有棵风景优美的长青树,上面攀爬着一株月季。一年四季,怒放的花朵扶疏在绿叶丛中,把偌大的树冠点缀得十分亮丽。久了,人们忘记呼唤它的真实名字,都称它“花树”。

  晴朗的日子,一到黄昏,花树下立马变成姑娘小伙和孩子们的天堂,他们围住石凳上的一个人一把琴,说说笑笑,高兴得忘乎所以。

  这个说“幺爷,给我们拉‘北京的金山上’。”,那个喊“幺爷,拉‘洪湖水浪打浪’。”

  可是,拉得最多也最动情的,还是那首“谁不说咱家乡好”,再就是那首幺爷最拿手的“四季歌”了,因为姑娘小伙们总是百听不厌,说实话,也应合幺爷当时的心境。

  月朗的夜晚,微风轻拂,池水荡漾,夜色如洗。初放的菏花像刚出浴的仙子,一个个袅娜地扬着头,似在凝目遐思,又似静静观尝一场盛会。

  花树下,悠扬的琴声穿越宁静,常常流淌至深夜。

  后来幺爷娶了媳妇,黄昏里的琴声少了,再后来幺爷有了孩子,琴声渐行渐远。

  不过,婚后的幺爷是幸福的,媳妇是50里外一个小镇上,一位身材高挑、相貌端庄的女子。她有一副聪慧的头脑,一双灵巧的小手。

  幺爷是那时十里八乡屈指可数的高文化人才,写得一手好字,是乡里有名的大队文书兼会计。他打算盘的速度极快,据说10多个生产队的账,他几个时辰就算得清清楚楚,自然没少同行上门请教。因为幺爷工作忙,家里的农活、家务几乎全落在幺婶一人身上,但田头地里,屋里屋外,孩子穿戴,甚至幺爷身上的一根线一个扣,幺婶都得心应手,打理得井井有条,真是“夫才妻贤”,让人羡慕不已!先后呱呱坠地的两个女儿和一个小子,更给这个乔迁新居的小家增添无限乐趣。

  一晃几年,再次回老家见到幺爷,是在当地一所医院里,他腰病未愈,臀部又莫名其妙长了一个囊肿,医生叫“坐骨结节囊肿”。

  因幺爷消瘦抵抗力差,囊肿位置深,肿瘤切除后,臀部留下一个大窟窿迟迟不愈,正等待医生做笫二次修补手术。

  我们来到病房时,他坐在床上,手里握着一本旧杂志出神,我和妻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声“幺爷”,上前握着那双不知何时变得干枯、微凉的手,他顿时泪光闪烁望着我们,险些落下泪来,但很快控制住感情,招呼我们床边坐下。

  仔细察看,不到古稀之年的他,已经变得十分苍老,尽管目光依然炯炯有神,但身子像虾似的佝偻着,头发全白了,人更是消瘦得近乎狰狞,我知道这是长期疾病折磨和营养不良的结果。妻侧过脸去,强忍一腔悲戚。

  我拿起那本旧杂志翻了翻,是社会纪实和反腐方面的文章,我问:“还看得见吗?”

  他微叹道:“看看歇歇吧,不看,何以度日?”

  听到他于书须叟不离的爱,我蓦然想起几十年前的一段趣事。那时,幺爷公事繁忙常不在家,但一回到家,就握着一本“闲书”如痴如迷,爱不释手。

  一次,他捧着一本《今古传奇》在堂屋里看得正起劲,两个女儿放学回来,见父亲两只眼睛仿佛掉进了书里,便好奇地非要父亲念一段给他们听。他棒着书有声有色读起来,两个女儿听着听着笑得前俯后仰,险些扑倒地上。原来那篇文章是说古时候,把女人装在口袋里插上竹笺叫卖的民间故事。

  笑声惊动正在厨房做饭的幺婶,她来到堂屋询问什么事这么热闹,幺爷递脸色让两个女儿不要讲,但心灵耳明的幺婶早在厨房听到了。

  “不就是卖女人的事么,尽看这些没用的!”

  “怎么没用,没用会让你的两千金笑破肚皮吗?”

  两个女儿禁不住又一阵笑声,幺婶亮一双锋刃似的眼睛刺了幺爷一眼,微红着脸走了。

  事后,幺爷对两个女儿讲,其实,那是人间悲剧,你们想,把女人装在口袋里卖,多么愚昧,多么残酷。

  转眼几十年时光,那时的幺爷真是满腹逸趣兴致。

  我们在病室待了一阵,说些安慰和祝福的话,准备向他告辞了,忽然寻思起眼下的他两个女儿出嫁,小儿子外出打工多年不回,幺婶白天在家忙活,夜晚才走十多里山路到医院照看,心里很是胆寒。

  一息沉默中,寒风忽然推开一扇未关牢的窗户吹了进来,把挂在金属架上的输夜瓶掀得叮当直响,妻子急忙起身去关窗。

  困惑中的我,视力模糊了,眼前仿佛出现两个孤独和操劳的身影在不停挣扎,呼喊……

  几天后,我们离开老家回到盆地,心里老觉悬着什么很不是滋味。静心而想,是离开亲人的一种牵挂吧,可又不像,后来,一场万万意想不到的灾难降临了,才知这是一种潜在的危机意识,一种莫名的恐惧。就在我们回盆地不久,老家突然传来噩耗:幺婶死了!死因是劳动时头昏跌入粪池,送医院途中抢救无效,窒息死亡。

  幺婶的尸体搬回家时,幺爷还在医院里住院,知道不幸后,他立马要人送他回家。看到死去的妻子,他跪倒在地,手抚亡妻,老泪纵横:“他娘啊,你为什么不等我?老天啊,你怎么不让我死……”

  悲怆之声撕心裂肺,回荡在寂寥的乡野。

  远隔千里,我被噩耗惊骇得麻木了,我不知道如何来安慰自已,安慰妻子,更不知道如何来哀悼亡灵,抚慰生者,心中全是挥之不去的悲悯!

  他,一个顽疾缠身失去依托的老者,今后将何以为生?

  日子一天天流逝,老家终于传来让人欣慰的消息,先是说幺爷的大女儿回家,幺爷的生活起居得到精心照料,后又说幺爷渐渐精神好转,心理恢复,愿意到一两百里外的大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

  新年伊始,更传来振奋人心的消息,幺爷的生活能够完全自理了,去年养猪还挣得一万多元。

  春节后去云南大理旅游,有幸再次回老家探望。抵家时,已近熄灯时分,第二天,我们沿着那条竹荫掩映的小路,去到村庄后面的那座小院。当我们忐忑不安叩开院门时,一下怔住了,一个老人挺着身子精神矍铄地站在门里,啊,是幺爷,幺爷站起来了!

  按耐着惊喜进屋坐下,我们便急不可待地询问,腰是怎么好的,身子是如何直直伸起来的?

  他说也没有如何治,就是幺婶去逝的那年,还是那所市医院,医生在腰杆上打了几针,按摩了几下,腰就慢慢伸起来了,也不痛了。

  啊,打几针,按摩几下就伸起来了,有这么神奇,为啥这些年没这么治,甚至说什么不治之症?也许,那时没有这样的技术吧,社会在发展,科技在进步啊!

  臀部的伤呢,幺爷说也好了,只是不那么顺利。他说我们上次走后,家乡医院为他做了修补手术,但术后不久,伤口又出现红肿疼痛,人也发起烧来,臀部不停流黄水,医生说抵抗力太差伤口发生了感染,天天给他输液、换药治疗。大约半个多月,体温控制住了,臀部也不肿了,但伤口依然溢浓不见好。

  后来没办法,家中的钱花光了,大女儿跑遍乡里四处筹借,又到乡政府申请补助,直到凑足钱转市医院治疗,重新做了一次手术,伤口才算痊愈。

  “唉,就是伤口感染的那段日子,你们幺婶夜间服侍我,给我翻身,擦洗身子,换床单,照看吊瓶,常常通夜不合眼,白天还要回家饲养猪鸡,照料园子,经佑地里的庄稼,日夜操劳,直到活活累死。”他两眼通红,“是我害死了她啊!” 

  此时,我似乎才真切感受到,这位受尽多年病魔煎熬的长辈为何有如此彻骨的丧妻之痛,这不仅是一种难以倾诉的孤独与无助,还有几十年无以报答的感恩与愧疚,一种永远不可追悔,无以消弥的扼腕泣血之痛!

  如果说长期病痛击垮了老人的躯体,摧毁他生命赖以支撑的精神,则是妻子的突然亡故。

  我老在想,是什么力量使他摆脱沦肌浃骨之痛,走出“生不如死”的人生困境?

  正如俗话所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也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吗?

  但我更愿意相信,是女儿的鼓励和关爱,是社会各方面的支持和帮助,还有几十年来他钟爱的“闲书”里,有太多的悲欢人世……是它们磨砺了他的情怀,拓宽了他的视野。

  要离开小屋时,我被墙上那框粘贴有序的照片吸引住了,中间被彩照簇拥的一张四寸黑白照,尤显得醒目和特别:一棵大树下,一个笑颜如花,两条长辫着一身花衬衫的年青女子,偎依着一个目光炯炯平视前方的青年男子,那如真如幻的神态,俨然一对幸福情侣沐浴在春风里!

  这不是幺爷和幺婶的年轻照么?

  幺爷说没见过吧,是幺婶不在后从她的一个小木箱里找到的,她就这样不舍地把它保存着,算起来,已经快五十年了。

  我顿然感悟,生命的渴望,需要美好的憧憬,也需要幸福的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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