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母亲离开这个世界整整二十四年了。

  二十四年的光阴足以让一个人从少年长成拖家带口的中年男人,也足以能让很多回忆湮灭在岁月的尘埃中。但对于母亲的记忆,却始终蛰伏在内心最深的地方,一根刺时不时地冒出来,扎得我心疼,继而疼痛弥漫全身,让我一遍遍从脑海里搜寻母亲的影子,总感觉母亲就在不远的地方,深情地凝视着我,眼光里注满温暖和疼惜。

  越临近年关,这种感觉越来越强烈。

  我的年关是属于母亲的,母亲的年关是属于她和我的。我不愿提及母亲,不是我不想念,而是每次提起都会让我遍体鳞伤,那种痛让我忘了自己,忘了日月,忘了还有一些未竟的事情等着我。


  二

  一九六八年的年关,迎来了一场罕见的大雪,厚厚的雪没过脚腕,夜漆黑,如墨。一个中年男人顶着刺骨的寒风,套上平板车,吃力地拉着车走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

  一个孕妇躺在车上,盖着被子,强忍着痛,一个劲地叮嘱拉车的这个男人,注意脚下,不要着急,县城一会儿就到了。

  男人回应,你安稳躺着,别说太多话,保持体力,到了医院你还要生产。

  这个男人是我父亲。这个孕妇就是我母亲。

  母亲即将临产,平时做事稳当的父亲,此刻显得手忙脚乱,急匆匆套好车子,找好被子,用包袱包好早已备好的婴儿衣服,带了点煎饼和几个水碗,拿上本来就不多的那点钱上路了。

  那个年代,县城旧址距离我村七里多路,中间是一片被大雪覆盖的原野。没有灯光,没有人声,天空的星星不言不语,只有零星的几声狗吠,还有这个小县城远远抛出来的几许诱惑。父亲就这样,抱着新生命即将来临的希望和喜悦,与母亲一起走在旷野里。一行脚印,灌满了父母的深情。

  白雪皑皑的麦田,默默倾听着这对农村男女的温情对话。

  县城医院到了,父亲已是满头大汗,脸上挂满欣喜和焦急。父亲着急地抱着母亲赶往医院急诊室。那个年代的医院,医生少得可怜,没有太多的病人。走廊里很安静,或许医生睡着了,除了一两声病人的咳嗽,再无其他声音。

  父亲嘴里一遍遍叫着:医生,医生……

  一个医生睡眼朦胧地从从值班室里走出来,还没来得及用手抹一下惺忪的眼睛,父亲便赶到他面前说,我家属要生产了,赶紧接生。父亲话语里满是仓促,以至于到了最后语无伦次。对于心焦的父亲,这一路太漫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早一刻赶到医院,确保母子平平安安。医生看到这个满头大汗的中年男人,没有迟疑,开始招呼护士准备接生事宜,医院里一下子忙碌起来,急匆匆的脚步回响在走廊里。在父亲万般焦灼的等待中,婴儿的哭声传了出来。

  医生从病房里出来了,对着我父亲说,你家老婆生了一对龙凤胎,每个重三斤多,男孩儿比女孩儿早那么几分钟出生的。女孩儿哭得欢实,可是那个男孩儿不会哭,得让他哭出来。

  父亲进入病房,看见医生小心翼翼拎着男孩儿的腿倒立,用手轻轻拍打着男孩儿的小屁股,不一会儿,男孩儿洪亮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医院。父亲欣喜若狂,母亲疲惫的脸上满是笑容。

  这个男孩儿是我。女孩儿是我妹妹。

  父亲每每讲起这段经历,我依然能捕捉到他眼里的那种兴奋。那个年关,父母一直沉静在喜悦中,左邻右舍的祝贺让这个农家小院披上了一层幸福的光晕。

  孩儿的生日,娘的难日。

  当母亲去世以后,我对自己近乎传奇的出生便有了难言的痛,不愿触及。可我从来不跟父亲说,因为在父亲眼里那个夜晚是如此的美好,一对儿女给他带来了一生取之不尽的回忆。


  三

  母亲说,我儿时是一棵“小害苗”,感冒发烧是家常便饭,母亲对我的关心胜过任何一个兄弟姊妹,甚至和我一起出生的妹妹也未有过的呵护。母亲常常外出赶集上店,买点稀罕的食物,偷偷给我开小灶加强营养。看着我的小身体一天天长高,母亲就好像看到了她用心血制作的一部作品,眼里含满柔情和满足。

  可是我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几乎将母亲击倒。母亲哽咽着,说起那个她无法忘记晚上。快过年了,家家户户都在忙着置办年货,添置新碗筷,裁剪新衣服,年关的夜晚也沾满了新年的味道。就在那个晚上,我突然浑身抽搐,不省人事。

  母亲乱了方寸,紧紧地将我搂在怀里,用脸贴在我的耳边,一遍遍喊着我的乳名,豆大的泪珠滚在我的脸上。我自然是听不到,感觉不到的。父亲催促着,咱赶紧到村卫生所老郑家去或许有救。母亲用小被子紧裹着我,一刻也不愿松开,甚至当父亲想从她手里将我接过来,母亲断然不肯,好像一松开我就不见了。

  苍天佑我,那次有惊无险,我躲过了这一劫。

  天一亮,父母便抱着我赶往县城医院,医生会诊后下了最后的诊断:严重缺钙导致抽搐。医嘱回家给孩子多吃点含钙高的食品,补钙后自然好转。

  对于那一晚的惊险,外人是无法体会到的,母亲的命就系在我的身上,而我就是母亲的命。

  从医院回来后,母亲有了放不下的心事。说话一向干脆的母亲,有时兀自喃喃自语,嘴里自然说的都是我的病。母亲精神开始变得有些恍惚,父亲同她说话,她往往答非所问。母亲的这种境况,在她人生的后半程显得尤其厉害。后来我渐渐长大,听父亲说,自从我得病,母亲就开始这样了。看到母亲这样,父亲也有了心事,在那段难熬的日子里,父亲紧跟着母亲,绝不让她走出他的视线。

  为了让我的病早日痊愈,父母早出晚归,准确说是母亲带着父亲,走村串巷,四处打听偏方。后来听说未孵出的小鸡仔能治我的病。母亲便拿出本来不多的钱,买了很多的鸡蛋开始孵鸡,未等破壳或刚刚破壳,母亲便煎炒给我吃。母亲为了让小鸡孵得快,不断外出给老母鸡淘换饲料,用刀剁得细细的喂给老母鸡吃。母亲说,老母鸡喂不好,喂不饱,孵鸡就不会安心。那段时间,母亲的心思几乎全部用在了养鸡和照顾我身上。

  母亲开始偷偷给自己掐饭食了。父亲不止看到一次,也曾劝过母亲,母亲却依旧我行我素。那些年月,我家姊妹六个,地少人多,粮食一年到头根本不够吃。稍好点的饭食,母亲自然头一份留给我,自己不舍得吃。我知道母亲悄悄给自己减饭量,为的是省下更多的钱给我看病,为的是让我能吃上更好的营养。这大概就是一个农村妇女当时最简单最朴素的想法,当然也是最温暖的想法。

  我抽搐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母亲却越来越瘦了,露出的手臂瘦骨嶙峋。等到我痊愈,母亲精神和身体几乎要垮掉了。为了治好我的病,母亲不分昼夜操劳,这为她后来的病雪上加霜。母亲曾叫着我的乳名说,我要是能替你长病该多好啊,省得一家人提心吊胆。她哪里会知道,她的病并不比我轻。

  那段地狱般的日子,最难过的是晚上,从我犯病的那一天起,母亲晚上总是将我搂在她的胸前,整个年关和春天,我一路贴着母亲的暖入睡。这段时间,母亲睡觉是半睁着眼的,生怕自己睡着了病魔夺走他孩儿的性命。我是无法感知母亲那个年关是如何过来的,父母每每说起语调平缓,透着和蔼,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我知道,那是父母不愿让我在成长中背负起一个甩不掉的包袱,好使我轻装前行。


  四

  一九九一年的年关,天上飘着雪花,母亲病危告急,几个大伯和叔背兄弟们围在母亲床前,我侧卧在母亲的一侧,我就是这样眼睁睁看着母亲的呼吸一点点减弱,我的心一点点被撕碎。

  母亲停止了呼吸,我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母亲最终走远了,眼睛还没来及闭上。我知道,她最大的牵挂挂是还没成年的我和妹妹。我轻轻地抚摸着母亲的眼睛,慢慢将她的眼睛合上,就像关闭了我心底的一扇窗。

  我是亲眼看见,母亲不长的一生,被掩成了一座尖尖的坟。从此,那一天便像一艘载不动的船时常驶入我的梦境。

  梦境里,是那些悄然逝去的带着疼痛的年关,还有我的母亲,发丝间隐隐晃动的白发,温柔的眼神,温暖的怀抱。

  又一个年关到了,对母亲的思念一日日地增长着。母亲的年关啊,未尝不是孩儿的年关。

  我的身体里流淌着母亲的血液,是母亲身上掉下来的肉,我和母亲本是一体,我是她在这个世界上的另一种延续。

  这种亲情的延续,正是一代代人繁衍生息的见证,也是我们安心走在岁月里最真最浓的温暖。如今我已习惯,痛而不言,笑而不语,面对苍茫岁月的更迭和变迁。

  母亲,今晚窗外有雪花飘落,祝您在天堂安好。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