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疤爷的蛮横在苏南D镇乃至方圆百里可谓空前绝后。

  不知从何时起,D镇人喜欢把一个人的特征作为代号直呼。一只眼便是独眼,缺一脚或短一腿便是单脚或拐腿,发音不全不脆不亮便是嗡鼻狗鼻,诸如此类,一些人便被冠以歪嘴大嘴蒲扇嘴,猫眼吊眼斜眼哈蟆眼,大胖小胖“长条”“蚂蚱”“高个狼”等美号。而且D镇人以为这样似乎还不尽意,便来了个再修辞为补充,于是乎,独眼的便成独眼龙,单眼虎,单脚拐腿便成单脚鸡拐腿马……连数岁孩童也如此直呼!不过,无论如何,在D镇的历史上还不曾有过代号后面加个有碍自己大尊的“补充过份” 的字的,何况又是个“爷”字!更何况这个“爷” 字给了年轻轻的无功无禄无背景无来头的种田佬。D镇有可颂的过去,出过几多大人物;有可炫的传统文化,发达的数亿元乡镇经济;还有适宜的气候,丰饶的物产,……唯独愿意至少是默认,使四万人平地多了一个爷。着实怪哉!

  公平地讲,D镇人并非出自自愿。大疤爷本被顺理成章地称为大疤眼的。大疤眼真名熊六七,D镇有名的大村钱家大村人。他认认真真读了两年二年级,三年三年级,以至十五岁了,人高马大了还在认认真真尝试苦学乘法除法。那天也注定出事,天淅淅沥沥的一个劲下着雨。钱全有放学后去找到他:“六七哥,老师说过考试不能作弊,我可以帮你复习功课,但不能帮你作弊,考得不好,下次用功吧。”

  他一句话没答,呼地给了钱全有一拳头。直到钱全有四脚朝天,小脸上红呼呼的大片,嚎啕大哭时,他才冷笑一声:“你倒会猫×上贴符!不给老子抄,还来气老子!”

  钱全有在中学读高中的哥哥钱全占给弟弟送伞来,见弟弟吃亏,拔拳相助。他相信凭自己比熊六七多吃了几年白米饭,也该能为弟弟出点气了。半个小时的交锋,虽然那时还没看过学过什么功夫片,两个人却也打得昏天黑地,精彩之极。一个教室的板凳课桌全都稀里哗啦了,等到老师赶到,结果已经出来。地上钱家兄弟倒在一起,钱全占脸上也红呼呼的,上身赤裸,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熊六七威风凛凛地站在一堆破桌凳上,双手插腰,高仰着头,自言自语道:姆妈,这回老子出了气了!看谁还欺!他除了衣服破碎,脸上竟一点伤都没有,黑里透红的脸,满脸不屑一顾,一双黑而大的眼睛满是轻蔑和傲光。从教师办公室出来,他好象长大了许多。他一个人跑到学校外面,从地上拾了块断砖使劲往手上砸,砸了几下,旋又举起朝额上猛地来了一下……按惯例孩子间的纠纷马上要上升为两家之间的纷争了。奇怪的是,钱家之主钱福看着两个受伤的儿子只是摇摇头,熊家寡母小白菜只是哭着叹着为儿子洗刷,并没有再生任何枝节来。

  熊六七死活不肯去看伤。他私下告诉母亲,老师跟他说,要他赔医药费,他担心才自伤的,心想,我出钱给你看伤,你也要出钱给我看伤,双下一抵吧。外人还以为他是打了人家兄弟,后悔自疚了才自伤的,还有人却风凉地说什么,反正是“三兄弟”打架。也有人认为钱福是钱家大村老村长,心胸宽大,可怜熊家孤母寡儿清贫没再追究。风波虽说过去了,别人说说也罢了,可熊六七却因此留下了终身遗憾。

  左额上的伤口没及时治疗,溃烂感染,乃至最后急乎乎不得不去治时,已溃烂至眉毛。终于留下了一个白亮的男人手表大小的方不方圆不圆的大疤。以至左眉大半个眉毛没了,大疤收缩后,把左上眼皮牢牢地悬了上去,终于整个左眼上框的眼皮萎缩,本来眼睛就大,且白多黑少,左眼睛便象剥了皮的死羊眼那样,终日裸露着,让人联想到大庙里的凶煞恶神的眼睛,格外恐怖格外刺目。后来,他每每发起火来,左眼格外外突,小眼珠停在上边不下来,腾出来大块眼白,大疤刹时充电,变成血红色,谁见谁胆颤心惊。人们便有机可乘地不再喊他六七,而直呼其大疤眼了。

  到D镇人呼其大疤爷那则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这时的熊六七已是D镇最高最大的男子汉了。差一点就是六尺的个子,板门似的宽大身躯,不修边幅,钢刷般的满脸络腮胡,五百多户人家的钱家大村,他吼一声能传到家家户户。

  他在好不容易读到小学五年级,差几个月就要毕业时,动手打了班主任,使班主任躺了两个月的医院,被学校劝退;他母亲小白菜让他去学个瓦匠手艺,一个月里转请了三个师傅,两个师傅教徒无方,被他打趴下,一个师傅的一颗门牙碎在他的拳下,终于无人再教得起他这个徒弟。

  小白菜喊来弟弟王胖子,把大疤眼托给他,便合上了眼。王胖子有些路道,常常能出去联系个工程做做,便带他外出干临工,没想到他随便地教训了两个工头,终使王胖子的饭碗也给砸了。王胖子愁眉苦脸地对他说“六七呀,你这脾性要改改了,我的饭碗砸了,我还能再想法子,我不放心你呀。年纪轻轻,一粒芝麻才开头,你姆妈守了几十年寡,拉扯大你不容易呀。回钱家大村干啥呢?就种那一人一亩的地,你还抽烟喝酒,还要娶亲成家,怎个办哩?”

  他直起嗓门,共产党的天下还兴饿煞人?马有马路,狗有狗路,老鼠无路还打洞开路呢。老子回去有法子!

  事终归有的做,可千万要耐着点性子呀。晓得啵,钱全占办了个皮包厂,去找找他。

  呸!老子去求他?他算啥!让老子当厂长,他当副厂长远差不多。甭皇帝不急急煞太监。发财的多的是,我也会发财。

  想发财也要耐着性子呀,不要动不动就伸拳头,要出事的。熊家可就你这一条根哇。

  咋?邪出名才有法。手能赚钱,拳头就不能赚钱?老子能混出个道来!你甭操闲心。


  二

  D镇汽车站。

  大疤眼从车上下来。站务员是个毛头青年,凑上去“大疤眼,发了财回来啦?”

  大疤眼正经地居高临下拍了拍站务员肩膀,“发了大财啦,来,你先等等,我给你剑牌抽。”王胖子心中一喜,还从未见大疤眼对人这么客气的,看来他开始耐性子了。

  大疤眼又笑着说:“去,把站里哥们都喊来,我给烟。”他扬了扬手中的香烟。

  “嚯!那敢情好。”站务员飞快去喊同事来了。五六个人围着他。他站在中间,仍然扬着香烟,只是没有发烟的意思。

  “大疤眼,可别唬弄哥们!”

  “大疤眼,烟,给烟!”

  大疤眼的大疤上飞快红了起来,他抛掉香烟,两手抓住两个站务员的前胸。

  “老子好心给你们烟抽,你小子还骂我!”

  “嗯?大──不,大疤眼,谁骂你来着!——”

  “啪!”两个站务员头对头重重地碰了一下。随即,东一个,西一个被踢翻在地。

  其余几个见同事吃亏,上来评理,也相继被他打翻在地。

  “大疤眼!你太不讲理了。哥们谁得罪你了?”一个站务员在地上抱怨。

  他冲上去一只手把他提了起来,啪啪两个耳光过去。“我不讲道理?我给你们烟抽,你们开口骂人,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该打?”

  “可,可大疤眼,人家都这样叫你的呀,怎么说是骂人!”

  “再说,再说,我们也叫习惯了,也根本不知你的名姓呀!”

  挨打的站务员还在申辩。

  “老子有名有姓!老子因为在老山抗敌,挨了越南小鬼子的炮弹片,受了伤,有了疤,你们还取笑!”他又去提起一个,啪啪两个耳光。

  在旁不明真相的路人在议论着。“是啊,现在兴五讲四美,不能揭人家的短。”“他是为保卫国家光荣负的伤,我们更要尊重才是。”一个老太婆也插话: “我们这地方前世里作了什么孽,乱提诨号,不叫名儿了,独眼龙呀,骚脚猪呀的,难听煞了。叫人家小伙还做不做人,娶不娶亲咧。”

  明白真相的人哭笑不得。王胖子赶紧走过来拉他:“走吧,走吧。我们一年多不回家了,还没到家又有事了!你真不听劝呀。”

  “去!”大疤眼手一扬,他舅舅差一点没四脚朝天。他一手抓起一个站务员:“今后还叫不叫?”

  “不了,不了,大疤眼,我们自认倒霉成了吧!”

  “啪!”“还叫!”大疤眼飞去一脚。

  “不了,不了,再不叫大疤眼了。”

  “啪!”“还叫!”

  “绝不再叫了!……可叫你什么呢!”

  “叫大疤爷!”

  “啊?──”

  “我当不起你们爷么?叫不出口么?叫不叫?”

  “啊,叫,叫,我们叫你大疤爷,放了我们吧,我们还要工作。”

  “都叫一声老子听听!”

  “大疤爷”,“大疤爷”……

  他脸上漾着笑,拾起地上的香烟,哗地撕开。“来!弟兄们,起来。”

  不管肯不肯接,他一人强塞过去一支。又朝围观人群中丢烟。烟发光,他回头去汽车站旁小烟摊上,“来,给条烟!,回头给钱!”

  “哪里、哪里、拿吧。什么烟?”

  “最好的。中华!就中华。什么?老子知道三百元一条!”

  大疤眼接过红中华,又哗地撕开,给围观人发烟。

  “老子是钱家大村的大疤爷,今天难为各位在此为老子打抱不平,今后老子有什么不便时还要麻烦呐。”

  ……

  这里大疤眼还没到家,已有人先回村报信了。大疤眼在汽车站抖威风了呢!今后再不能喊他大疤眼了。

  回家路上,大疤眼得意扬扬地对王胖子说,“怎么样,我能在D镇混了吧。”

  “你,唉!这样要闯祸的呀。”

  “闯祸!老子还不想死呢。我不会打出人命来的。”

  “别,千万别这样,早晚会出大事的。”

  “老子就要出大事。不然,谁认识老子!等着瞧,今天才是开始,开始就成功了,哈哈哈……”


  三

  和钱家大村一沟相隔的赵家村是D镇有名的富村。一个不到三十户人家的村子居然家家有供销或厂长。那一幢比一幢豪华漂亮的小洋楼,外人会疑心是到了旅游度假村。人富了就讲究,就怕死,担心也就多。为防歹人袭击,每家高墙铁门,外加看门狗。尽管D镇人冬天最喜欢吃狗肉,可村子的狗总是只见多,不见少,而且狗一只比一只大,一只比一只凶猛。外村人和叫花子不敢进村。这年入冬以来,狗却越来越少,全村的狗除了赵明家的一只大狼狗以外,竟都神秘地失踪了。

  赵明是D镇工业公司经理,几年来他苦心经营安乐窝,单门独户,两层三间欧式洋房,外加大院子并不比城里的部长楼差。他的大狼狗是他花了三千元从上海买来的,整天拴在厅内,据说狼狗的伙食费每天都要几十元。赵明很有闲情逸志,下班回家只有两件事,玩狗和养花。

  他的狼狗是纯德国种,站起来半人高,威风凛凛,象北方野狼,他给它取了个名叫“强强”。赵明的独生女儿春花提醒他爸,村里的狗都叫人偷掉了,还是把强强卖掉算了,免得惹事。赵明却晃着肥硕的脑袋:“我就不信在屋里还会被人偷去。小心点就是了。对了,今晚我去刘镇长家喝酒,回来可能晚点,要提防着点呐!”

  “又在外吃,又让我一人在家。”春花气嘟嘟的。

  “看看录相,我带回两部新片子,还是台湾的,据说是什么最新的言情片。把门窗关好啊。”

  晚上9点多钟,天色灰蒙蒙的,也不太暗,赵明急急骑摩托车回家。刚进村口,就见一个大个子肩上扛了一个大口袋大摇大摆地插肩而过。

  大疤眼?晚上来村子,哼八成没干好事。

  急急走到院门口,他舒了一口气。院门关得好好的,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二楼窗子上彩光一闪一闪的,春花还在看录相。

  他掏出钥匙开院门锁时,才好象发觉有些异常。往常晚上回来,离门数十步,强强就会大吠起来,直到他喊两声“强强”,它才喉咙里轻轻咕噜两声以示迎接。今天强强是晚饭太饱了,大睡了么?

  “强强,强强”他一边把门声音故意弄得很大一边高喊,可是没有声音。

  他急急推门进院,才发觉房子正大门大开着。他丢了摩托车,冲进屋门。不见强强踪影,只见到强强的一大截铁链子断在地下。不好!

  “春花!春花!”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二楼。春花正津津有味地半陷在席梦思里,一眨不眨地看着电视里一对半裸的男女缠在一起。

  “春花!死丫头片子,强强没了!”

  “言情片真好看噢,爸爸,快来看吧。”春花还没从录相里出来。

  “死丫头片子!强强被人偷了!”

  “啊?不会,不会的。”

  “你把强强关在哪里了?”赵明一阵心喜,这个平时缺点心眼的女儿,今晚变精明了。

  “我没呀。怎么,强强不在堂屋了?”春花也急了。

  “嘿!家里留了个死人看门哟!”

  “丢就丢了,偷也偷了。一只狗么,再买一只。我白天还说快去卖,你又不听。”

  赵明狠狠地瞪了女儿一眼,又急急下楼。一间一间屋里找,又把庭院里的灯全部打开,到花坛盆花丛中寻了一边。才彻底绝望“偷了,偷了,肯定偷了。嗨!”

  他无力地瘫坐在沙发里。屋门是撬开的,贼肯定是从围墙上过来的。二米高的围墙上面还有碎玻璃呀,谁这么大胆,用什么办法偷的呢?杀死的,地上也应有血,是被药毒死的?强强没反抗么?

  大疤眼!那个路遇的大个,那个肩上的大口袋,使他大悟。

  “春花!春花!”他霍地站起身,上了楼。

  “晚饭你没喂强强?”

  “没呀,爸,你没喂?”

  “嗨!你真少心眼儿,我下午走的,怎么会喂呢。强强肯定晚饭没吃,才吃了大疤眼的毒饵的了!”

  “什么,大疤眼偷的?你看到了?”

  “别废话了,走,我们去钱家大村。找大疤眼去!”

  “别,别,爸爸。大疤眼会打你的。”

  “反天了不成!走,我们先去找钱虎书记,让他带着去找大疤眼,晚了强强就看不到了呀!”

  “都说,钱家大村人齐心呢。钱书记还不帮大疤眼么。”

  “屁话!我的狗,钱虎书记会不帮忙?

  钱虎懒样样地倚在沙发上看电视。他老婆大块头在里屋哗啦哗拉洗着什么。

  “钱书记!老钱!”

  “啊!赵经理?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钱虎惊喜交加,飞快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忙着递烟,要去倒茶。

  “别忙了。我来麻烦你呢。大疤眼偷了我的强强。”

  “什么?大疤眼真的去赵家村偷狗了?”

  “别的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强强。”

  “钱书记,强强可是我爸花三千元买来的呀,我爸待它比待我还好呢!象对儿子呢!”春花插咀。

  “真的是大疤眼偷的?”

  赵明不耐烦地把路上的情景比划了一番。

  “那好,那好。你们先坐一会,赵经理、春花。我去跟大块头说一下就来。”

  钱虎进了里屋。他的老婆大块头正高捋着袖,粗得象蹄膀的双手不停地在洗着。

  “大块头,先停一下,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时候给你娘上了坟的?要和我商量事了?”

  “大块头,急事又是棘手事呀。”

  他凑上去,在她大耳边轻轻把赵明的来意说了。

  大块头轻轻说:“这有什么,这有什么。”

  “不同小可呀。赵经理的事不能不帮忙,他和镇领导关系都很好。”

  “那你就带去大疤眼家么。”

  “大疤眼那出檐椽子,无皮无毛的,不能得罪呀。其实,我早就听说,这小子去偷赵家村的狗了呀。万一得罪了他,那可了得!”

  “那怎么办呀。”

  “怎么办?我就是来和你商量的。”

  “你当书记的都没办法,我一个妇道人家就有法子啦。”

  “嗨!我找了个死人!”钱虎狠狠地说。

  钱虎呆了呆,又赶紧回正屋。

  “赵经理呀,这样吧。我马上带你去大疤眼家。但到了那里,你千万别喊他大疤眼。这小子现在听到有人喊他大疤眼,非要你改口喊他大疤爷。”

  “你怕他,我赵明不怕。这么个横人,你书记就不治治他?”

  “嗨,治什么。他打也来骂也来,犯法的事就不来,再说,他家里穷得叮当响,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犯不着和他计较,他是不要命的。”

  “明天,我去和派出所张所长说说,把他关起来。”

  “千万别。赵经理。关了总要放出来,放出来,他会罢休么。我们都是有职有位有家小财产的呀。犯不着与他一般见识。再说,我也曾经和派出所商量过,所里说,大疤眼只邪横又不犯法,量刑不够呀。”钱虎又凑上前:“这小子太横了,躲都来不及呢。要不是偷了你赵经理的狗,我还不去管呢。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帮忙的,不过,到了那里,看到狗了,我说说,牵回去算了,看不到狗马上回头,千万别惹出这家伙的火爆脾气来。再说,偷狗也没抓住他呀。”

  “大疤眼这么能啊?”春花担心地看着父亲。

  赵明丢给钱虎一支烟:“钱书记,顾不了那么多了,再晚了强强的皮都看不到了。”

  “好吧,这就走,这就走。大块头,照应一下,我陪赵经理出去一下。”钱虎关了电视,从桌上揣起云烟放在口袋里。

  “死在外面!啥时死在外和我说过了……”大块头在里屋轻轻咕噜着。

  钱虎家在村西首。大疤眼家住村东首。虽然在一个村,却也相隔一里多地。

  “天黑,慢慢走。”路上,钱虎抓紧时间想着对策。

  “钱书记,钱全有在部队上提干了?”春花问。

  “那里!,现在靠当兵出头难啦,要不没人肯去哩。你怎个问他?”

  “我们中学同学两年,后来他考上高中了。他挺用功,兴许在部队能考军校的。”

  “明年开春就要回来了”,停了停,钱虎又说:“能考出去倒好。”

  “当然考出去好啦,回来种田又有什么出息!”

  “我是说,他回来没好事干,村上出一个大疤眼已鸡犬不宁的了。”

  “怎么?他也邪?”赵明满不经心问。

  “邪啊!大疤眼邪,还只是武邪。全有这小子可不同啦,他凭着多喝了几年墨水,鬼点子多,文武双邪呐。”

  “噢?全有不错么。是不是全占的弟弟?”赵明问。

  “是的。”

  “钱福这三个儿子,三人三相,天地之别啊。”

  “钱福还有一个儿?”

  “哈哈哈,明的两个,暗的一个。”

  “暗的?暗的是谁?”春花追问。

  “噢,到了,到了。”钱虎又回过头,轻轻告诉春花,“以后告诉你。”

  “灯还亮着,肯定没睡,是在家剥狗吧,真该把派出所的带来。”赵明揶揄着。

  “吱─,六七兄弟,六七兄弟,我是钱虎哪!在家吗?”钱虎推开虚掩的门。

  春花看着眼前孤零零的两间青砖瓦房,看着那从破门逢里穿出的光,咕噜着:“爸,我说不来的我说不来的么。”

  夜色中赵明瞪了女儿一眼。

  “老钱?老钱,深更半夜不去打牌赢钱,抱抱姘头,怎个到老子这儿来家访啦?”一个粗大的声音传出,在寂静的夜色中宛如炸雷。

  破门吱呀开了,却看不到屋里,大疤眼象扇大门堵在那里。一股浓烈的腥骚味和酒味窜出来。

  “哈哈,六七兄弟,我们,哈哈,我和赵经理来你这儿买点狗肉,买点狗肉。”钱虎递过去一支烟。

  “买狗肉?又去拍谁的马屁呀。你们这些×干部就会拍嘛!”

  “大─六七兄弟,是,是,钱书记说你这儿有狗肉,我想买些回去过年的,不是去送人的。”赵明见大疤眼这架势,腿已开始发软,只好顺着梯子下。

  “×,你们×干部过年的年货还要自己出钱买?你那洋房都是自己的钱砌的?呸!”

  “六七哥,我们是来买狗肉的,我爸喜欢吃狗肉。”春花又说:“六七哥,好汉不拦上门客,你就不让我们进屋啦,外面好冷呢。”

  大疤眼总算让开,三个人才进了屋。

  屋里电灯光下四壁空空,年久失修的墙上,石灰有一块没一块的,象被狗啃得似的,什么年画都没贴,倒是贴满各种颜色的狗皮,一张乌黑的八仙桌却很油亮,靠里放着,桌上一只空酒瓶倒在那里,几只碗,一双筷子横陈着。满屋弥漫着酒味,腥味和脚臭味,让人恶心。

  赵明四处张望,想找他的强强的皮在哪。

  “小眼别乱瞅了,老子家可是标准的无产阶级,×干部们都是资产阶级了。”大疤眼揶揄着。

  钱虎心想,这小子也真是吃了豹子胆,偷了狗就这么大胆地在家里杀啊,赵经理的狼狗恐怕早剥了皮,煮了,那桌上碗里的说不定就是强强的肉呢。

  “这──要五斤吧。钱书记我──”

  钱虎知道赵明要说什么,忙接口:“六七兄弟,赵经理要五斤,得选好一点的呀。”

  “好一点的?人肉最好,去吃人肉。还有大姑娘屁股上的最好。”

  “咯咯咯”春花笑了。

  “六七兄,这几天杀狗,赚了一把了吧。”钱虎试探着。

  “当然!杀一个冬天的狗,少说也要赚它万儿八千的。你们当官的有白来食吃,有横财发,老子可没这福气,得劳动致富呀。”

  “狗,这狗都从哪买来的呀?”赵明见缝插针。

  “狗还要买?现在到处是野狗,老子打了它,为民除害又赚钱,城里不准养狗,乡下也不该养。”

  “野狗?野狗?我爸的狼狗可是三千元买来的!”

  “三千元买一条狗?那肉肯定比人肉还好罗,还来老子这儿买什么狗肉,去,去,回去杀了吃──”大疤眼这下才注意上春花。他注视着春花那越看越中看的脸模和那婀娜的身材。嚯,难怪人家说赵家有一朵花。

  “赵经理家的狗,今晚叫人偷啦。”

  “那是好事罗!你有钱买狗,就不兴没钱人去偷狗么?赵经理,你这可是间接扶贫呀。”

  “你怎么这么说话呀,赵经理爱狗如子呢。”这小子也太过份了,偷了人爱的狗,还要挖苦人家。钱虎心里这么想着却又一边给大疤眼递烟。

  “赵经理爱狗如子?那快去报案呀。老钱,你去呀。就说赵经理花三千元买的每天喂鱼喂肉的狗被人偷了。老子明天再去镇里问问,赵经理的房子究竟砌了多少钱,砌房的钱,买狗的钱都是哪来的,共产党发的?共产党的干部不爱民如子却去爱狗如子……”

  “好说,好说。钱书记,看你往哪扯了,六七兄弟买肉吧,买你拾斤吧。”赵明赶紧说。

  大疤眼也不再说什么,去里屋拎来一块狗肉。

  “就算10斤了,500元钱便宜卖你了。”

  “啊?50元一斤?”钱虎一惊。

  “老子卖狗肉从不按斤计价,而是按人计价,没钱的,白送。有钱的,打富济贫。”

  “这──六七兄弟,你开玩笑吧,赵经理可不是外人,村靠村的。”钱虎心想,外面的狗肉最多也只卖十几元一斤呀,这里也只有五六斤吧。

  “算了,算了,六七兄,这是500元。” 赵经理却一时想开,花钱消灾么!哗地掏出5张大票来,递给大疤眼。

  春花想说什么。

  “好了,好了,不早了,走吧,回去睡觉吧。”赵明制止了。

  大疤眼毫不客气地接过钱就往口袋里装,咀里还说:“老子卖狗肉还看人,×干部一般不卖,今天是看在春花面上的,破例了。”

  “六七哥,你可真会赚钱呀。”

  “是啊,眼馋了吧?人家都说你爸会赚钱,你爸赚昧心钱,老子赚血汗钱,怎样,嫁给老子吧?”

  “你发了财,我就嫁你。”春花信口道。

  “死丫头,走吧,走吧。”

  三个人赶紧跨出屋门,大疤眼还在后门嚷道:“别忘了,老子发了财就来娶你呀!……”


  四

  钱家大村旁的钱家大塘,过去是钱家大村的护村河,很陡很深,呈箍状牢牢箍着钱家大村,直通D镇的和气河。

  这天,大疤眼喊了几个人从河里拉了一只水泥船进塘。D镇人在猜测,莫不是大疤眼偷狗发了财,买了船想搞运输,当专业户了么。钱虎却高兴,这倒也好,去搞运输他小子也就不会在家惹事生非了。为了一只大狼狗,得罪赵明,还惹了大疤眼,真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他妈的气哩!

  还没过十天半月的,事儿来了。

  两个外乡人来找到钱虎,问有没有看到一条水泥船。因为知道钱虎是村支书,先来找书记打听的。

  钱虎心里掏咕,妈的,大疤眼这小子尽干缺德事,那船八成是偷的,我说他小子还买得起船么。

  心里这么想,嘴上却又说:“怎么,你们还不知道,我们钱家大村方圆百里可是闻名的文明村,全村大大小小二千多口子,谁会干偷鸡摸狗丢败村风的事!”

  “好说,好说,钱书记,我们是来问问的,看谁拾到了。”外乡人陪着笑。

  “拾钱,拾布,拾金,拾银,还没听说拾到船的。”

  两个外乡人只得怏怏地走了。

  也不知为什么,这两人知道了钱家大塘里的水泥船,仔细看看虽然船只被人用油漆漆过,但认出正是自己厂里丢的船。有人告诉他们,千万别去动呀,那可是大疤眼的船。

  两个人品对了一下,就问着来到了大疤眼家。

  一见大疤眼,两人明显的心里一惊,虽说也听说过D镇有个大疤爷,如何如何厉害。乖乖,怎么长这么大块头,那眼睛凶煞恶神似的。这种人以前只在电影里看到过啊。

  忙递烟。陪笑。说来意。

  出乎意料的是大疤眼平和地说:“船是你们的?那就好了,可把我找苦了,还到县里去广播了呢。再没消息,老子想去报上登启事哩。”

  两人一阵狂喜,果不如钱书记所说,钱家大村人好着呢。“那太好了,钱师傅,真不知怎样感谢您了。”

  “怎么?老子几时改姓钱了?”

  “啊?好说,好说。我们以为钱家大村人都姓钱呢……”

  “什么?老子分明有姓,你们给老子改姓来了?”

  “啊?不不不,不不不。敢问师傅贵姓?”

  “没听人说!人家怎个称我的?”

  “这──”一个外乡人看到大疤眼那块有白变红的疤受了启发,异口同声,“大疤爷兄弟。”

  “称爷就行了,还称啥个兄弟!”

  “对,对,大疤爷。”外乡人赶快接口。

  “大疤爷,这1000块钱是我们的一点谢意。太感谢您了。我们代表我们厂谢您了。”

  大疤眼也不客气,接过来放进口袋里。他点着烟,看都不看两人。

  两人对视一下,一个说:“那,我们去把船弄回去。”另一个会意道:“对,对,大疤爷回头再来谢您。”

  两人刚要走,大疤眼开口了。

  “还有点事呢。别急么。船总是要给你们的。船,老子是在10里外的和气河看到的。当时底朝天翻在河里,我想做个好事吧。就请了几个小伙子花了大半天才翻过船来,水那么冷呢,总不能白叫人家帮忙,我想到每人给他20元工钱吧,反正身上正好有5000元。一摸口袋才急了,刚才只顾翻船,脱下衣服往河边一扔,没想叫河水冲走了,衣服再好,也只是千把块的,杉杉牌,可袋里有新呱呱的5000块那!找了半天,没找着。说了的又不能翻悔,找了个熟人好歹借了几百元,开支了帮忙的辛苦钱,带他们吃了一顿,每人还给了两包烟。在外靠朋友,人家那么冷都替你下水了,还有什么不该的么。好歹弄来,船又四处进水,机器也坏了。老子想送佛送到西天,好事做到底吧,谁叫老子是大疤爷呢。便请船匠什么的来修。可这附近哪去找到船匠呀,船匠只有船厂有了,而船厂在江边呀,离这儿少说也有百余里呢。”

  大疤眼停了停,又续上一支烟,拿眼乜了两个外乡人一下,两个外乡人怯怯的,额头在冒着汗。

  “好歹请了一只船拖到船厂。如今可真难办事啊。人家不肯修,船厂只造船。×!老子不兴他这一套!船厂厂长办公桌差点叫老子给掀翻了,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前前后后也使了些钱通融关系,没关系倒底不成哟!在船厂招待所住了两天,等船修好了才请人开回来。开回来放在大塘里也不放心啊!又请人日夜看着,这钱倒不多,也就10元一晚上吧。前前后后,吃了苦,费了神,老子也不说了,花了少说五千,还丢了一个5000元,这丢的钱,一反一正可是一万哪……”

  “那,那就是说一万五千元了?”外乡人抖抖地心里愤怒又不敢露出来。

  “买,买一只新船也不过二万呀。”另一个也抖抖地说。

  “老子从来不敲别人竹杠,丢的钱也就算了,做点好事,生个儿子呢。花的钱可要付吧。”大疤眼提高嗓门。

  “六七兄弟为人从来仗义。反正你们也是厂里的,公家公事的回去拿一万元来领船走吧。”钱虎不知什么时候来了,帮腔道。

  见两个外乡人面面相嘘不说话,钱虎挤着眼对大疤眼说:“六七兄弟,你可为钱家大村的文明村的铜牌上又增了光呀。我要反映到镇里,让镇里好好表扬一下你呢。”

  两个外乡人也不说话,掉头就走了。

  “唉,可要赶快带钱来领船啊,不然老子再也无钱请人照看了!”大疤眼嚷着。

  两个外乡人去了再也没见回来。不久,船也就不见了。钱虎想,肯定叫大疤眼卖了,这小子!倒会赚钱。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