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发服装厂的车间里,六十台缝纫机一溜儿成线,整齐地排列,此刻正唱着欢快的歌。缝纫工钮留弟头也不抬,把自己深深地埋在衣裤堆里,浸没在机器嗡嗡作响的声音里。衣兜里,手机顽固地响了N遍,始终被缝纫机持续的的欢歌压盖着,听不见。中途上厕所时,她习惯性地掏出暗红色的手机,不经意地翻看一下,就那么短暂的几秒,快速地瞅一眼无声的时间,浏览一下手机屏幕里花花绿绿的资讯;或者就是那么随意拿着,极快地睒一睒,再没别的什么意思。突然,她的手指像被炙热的火苗灼了一下,咋会有五个未接电话?竟来自同一个人。细细查看,全都是小小的班主任巫老师的。她的心倏地被揪了一把,一阵慌乱猛然涌上脑门,莫非小小又出啥事了?几乎可以想见,巫老师不是笃定地拨打过来,而是那种倾盆大雨式的猛烈撞击,把焦急一股脑儿地敲进了屏幕里,不然怎么会连敲五个电话呢?她没有时间放纵自己的胡思乱想,强憋着早就有的尿意,立即穿越大半个车间,步履慌乱地奔向清静的楼梯口。她平复一下大口的喘气,稳了稳情绪,开始回拨。话语里带着直喘的颠簸,满怀恭维的歉意,迅速抵达电话的那头。巫老师却没细腻地感知钮留弟的小心翼翼,还有掩饰不住的潦草,直奔主题,小小妈,小小不见了……

       似乎有一种预感,但她的心还是突地往下一沉,手机滑落在水泥地面上,啪的一声,瞬间砸碎,成了一摊被踩扁的枯萎的花瓣。她只呆愣一刹那,就蓦然惊醒,顾不上疼惜刚买的手机,来不及向车间主任请假,也来不及去关闭缝纫机的电源开关,跨上半新不旧的雅马哈电动车,向区实验小学疾驰而去。


      小小是她心头的一块肉,也是一块疤。小小今年八岁,在区实验小学读三年级,人小鬼大。取名小小,实在是因为降生时太小,太轻,只有四斤半,像一只剥了皮的小白鼠,惹人怜爱。在老家湖北那个多民族混居的小镇,因为生的是女孩,婆家对钮留弟、小小就不待见,公婆、姑嫂几家子整天挂着零下八度的脸。娘家也不友好,与婆家同一个理由,连自己的名字都是“留弟”,生个女儿,还指望啥精神收容么?这似乎是一种宿命。钮留弟是窝着一股气出来打工的,拖家带口的,先是到北京,然后去广州,北上南下,辗转多处,都是蜻蜓点水,都是浅尝辄止,都没做久,最后在苏南一座四线城市落地生根。这样的打工,既是挣钱,更是争气。这种藏匿着的压抑时常会叨扰她,搅得她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她是个骨子里傲强的人,总不甘心被生活的巨澜淹没,尔后随波逐流。当年,她可是考取湖北省重点高中的,却因为性别的原因,只得泪眼婆娑地作别粉红色的录取通知书,早早地踏上艰辛的谋生之路。她心中的梦想破灭了,她苦闷,彷徨,纠结,绝望。生活的暗力巨大,她无力挣脱,无法抗拒,但倔强的种子始终没有发霉。现在她把希望的种子移植在女儿身上,希冀在小小这儿扎根、发芽、枝繁叶茂,开出绚丽的花朵。

      五年前,小小三岁,要上幼儿园了。她咬咬牙,狠狠心,让小小进了彩虹幼儿园。其实,她咬的不是牙,狠的也不是心,是一沓一沓的票子,是一束一束扑闪的火苗。彩虹是区里名气较大的私立幼儿园,据说还是双语的。园里环境一流,保教质量更是上乘,不少有点背景、有点实力的家庭捧着厚厚的票子将孩子送来,就像揣着虔诚来庙里烧香。

      七月初,天气炎热,钮留弟曾带着小小来看过彩虹幼儿园的环境。那次,看门的老头叼着一支紫南京,死活没让进园。她好话歹话说了一筐,始终没用。她真后悔没带一包好的香烟,只好带着小小沿着围墙伸长脖子往里探,小小攥住透明的多彩铁艺往上抻,小手比划着,小嘴喊叫着,兴奋着,久久不愿离去。看门的老头斜着眼睛说,报名得排队,凌晨四点就要排队,不然休想报得上。这话够牛。门卫没说错,报名那天,幼儿园里人山人海,连围墙外都挤满了人,幼儿、父母及其祖辈三代人在这里共同奏响了几个声部的合唱。教学楼前的展板上贴着收费标准,对钮留弟来说,那些天文般的数字,正笑盈盈地张着血盆大口,贪婪地吮吸着她一针一线挣来的血汗钱。但为了孩子,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念想,她忍了,认了。小小如鱼一般活蹦乱跳,身上每个细胞都在跳舞。她哪里知道妈妈的心里在翻江倒海呢?

      可是,如释重负的喜悦没有维持多久,进园才一个多礼拜,小小就开始显得“水土不服”,不知道是啥原因。那天放学,小小回到家里,粉嘟嘟的小嘴撅得老高,低矮着小脑袋,一脸的沮丧,对她也爱理不理的。

      她奇怪,以前可是一直活蹦乱跳的,今天怎么啦?于是,她拍拍她的小脑瓜,笑意盈盈地问,嘿,咋啦?宝贝。

      小小没理她,把头别向喧闹的窗外,憋红了脸,不言语,半天才哇的一声大哭,妈妈,妈妈,老师不要野菊花!

      她楞了一下,好看的蚕眉皱了皱,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噢,想起来了,今天是教师节。昨天早上,她特意去香草河边采了一捧野菊花,把各种颜色仔细搭配好,用湖蓝色的橡皮筋扎成一束花,让小小带给老师,并教小小祝老师节日快乐。那束花,素净,生机勃勃,散发着泥土的芬芳。她是花了一番匠心的。她上学时,就是这样谢师的。那时,她的老师可高兴了,笑靥如花,还重重地拥抱了她。

      一进教室,小小就满怀得意把花捧给老师,并奶声奶气地祝老师节日快乐。那时,她多么期待老师说一声谢谢,或者抚摸一下她的头啊!可是老师没有。老师没说啥,也没摸她的头,只是随意地把那束花放在左侧墨绿色的钢琴盖上,小小被老师的冷淡晾在一边,心里的失落可想而知。

      就在这时,萌萌的妈妈过来了,悄悄塞给老师一个红包,老师还假意推辞了一番。尽管动作隐秘,还是被小小捕捉到了。那个攥在手心里的小红包,小小是知道的。过年时,爷爷奶奶给过,爸爸妈妈也给过,里面是可以买好多零食的粉红色大钞。老师的脸色立马晴朗了,灿烂无比。小小不明白,老师的脸色为啥变化得这么快?比妈妈还快,比二八月的天气还快。

      听着小小断断续续的哭诉,钮留弟似乎明白了啥。她茫然、埋怨、气愤,继而纠结、无奈,最后心一横,去八佰伴办了张五百元的购物卡,挤出笑容给小小的班主任送去。那一刻,她的笑容背后,躲藏着多剧烈的拉扯啊……但没办法。


      心里装着忧焚,电瓶车就像车海里的一艘快艇,眼无旁骛地向前飞驶,几次差点与行人相撞。到三牌楼,终于碰撞了一位干瘦的老大爷,钮留弟手忙脚乱地刹车,车沿着惯性向前滑出了好几步,车轮与柏油路面摩擦的滋拉声淹没在城市的交响曲里。她快速地支起车,用力挤出虚浮的笑容,那笑像一层薄薄的油腻漂浮在水面上,与皮肉脱节。还好,老大爷没啥大碍,也不是难缠的那类老人,只咕嘟几句,语重心长地教导了她一番,拍拍裤管走了。她庆幸没被无理纠缠,如果是,那就惨了。

      很快到了学校,额头、肩背已渗出汗珠,黏糊糊的,不大好受,她顾不上这些。走在学校的林荫大道上,她有种精疲力竭的感觉,但她却不敢让自己松弛下来。校园的林荫大道上还残留着庆祝教师节的痕迹,花花绿绿的彩旗不情愿地收敛起教师节的无限风光,操场上庆祝大会的主席台还没撤,上方的横幅松弛开来,显出紧绷后的懈怠。

      三年级办公室在晨曦楼的二楼,办公室里的老师不多,一位戴着眼镜的老教师在批改作业。巫老师在三年级办公室里来回走动,两只手交缠在一起,显得不安、骚动,让原本促狭的空间显得情绪波动。见她来了,巫老师一改惴栗的状态,用有些责怪的语气对钮留弟说,咋不接电话?还无法接通啊?

      钮留弟的脸色有点尴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不好意思说车间里嘈杂,也没说手机火急火燎中失手摔坏,更没说当时那心疼的一瞬。她用几秒钟收拾好自己的情绪,顾不上解释为啥没接电话,只是急切地问,小小咋啦?

      巫老师藏起埋怨,焦急地说,小小不见了,第二节体育课不见的。

      她的头嗡了一下,预感被夯实,脑浆好像被突然抽空一般,僵立不语。

      巫老师拾掇好躁动,用右手拍拍她的肩膀,开始安慰起她来,不急,体育秦老师和几个人去寻了。

      心里得到些许安慰,她从刚才短暂的恍惚中抽离出来,把散乱的思维摁进脑壳里,叹道,唉,我猜到就是这事。你,你,问过门卫吗?

      巫老师说,早询问过了。门卫却说,人来人往的,谁看着这小不点呀?

      听到门卫这种不负责任的话,她的眼里腾地冒出火星,啥门卫?在她们服装厂里,丢失一块废布料、几颗铆钉,老板都要门卫赔偿。何况是一个大活人?

      巫老师似乎也被她感染了,狗屁门卫!凭啥?就凭是校长他舅?

      钮留弟一阵沉默。

      钮留弟知道责怪门卫没用,这里不是服装厂,是学校,是校长他舅看门。她只能和巫老师一起发发牢骚,过过嘴瘾,让情绪泄洪。现在,她的内心是复杂的,是火冒的,是无奈的。她抬起头,木然地望着和门卫一样高傲的学校大门。

      稍停片刻,巫老师说,这事已向校长室汇报了。校长说,这是大事,安全第一。废话,谁不知道?等于没说。学校已派了不少人去寻了,食堂的左师傅、老仇,都是本地人,地儿熟,也去寻了。你别急。你也一起去寻寻,想想看,孩子喜欢去哪呢?

      钮留弟想想也是。学校已做了最大的努力,怪罪学校,或者老师,已没有任何意义。再说了,自家孩子也有责任,全班五十多人,别的孩子咋不丢失?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一年级有过两回,二年级也有过两回。现在想来,还挺有规律的,每学期逃离一回。二升三换班主任时,估计原任没交接这个情况,不然巫老师也不会这么着急。她苦笑一声,就想小小会去哪?会不会还是去光彩学校?不去那,也没别的地方可去。这么想着,她的心里稍许安定,但更深的另一层意思又让她不安,是啥意思,她想不清楚,只是那意思幽幽的,暗暗的,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向更幽远处延伸。

      这时,她才想起应该给车间主任请个假,问问那台缝纫机电源关了没,再给老公打个电话。但手机已成花瓣,无法打。她只好去学校门卫室打。门卫不在,是去送各个处室的报刊了,或者脱岗闲聊去了,她有理由这么想,校长他舅还不是想干嘛就干嘛。她拎起橘红色的话筒,理直气壮地、熟练地摁下车间主任的手机号码。那边只嘟地响了一声就接通了,好像手机就黏在手指上。老公的手机半天未接,以往很多次都是。她想,一定是和她一样处在噪声的环境里,或者人机分离,丢在工棚里?不接就不接吧,反正只是告知一声,接与不接是一样的结果,至多是平添一份烦恼罢了。

      其实,钮留弟想错了。老公大林此刻正在工棚里,却不是在材料工棚里,而是在食堂工棚里,正和烧饭阿姨在打情骂俏,那些粗鄙俗套的荤言色语从并不严密的塑钢窗户里飞跃出来,淹没在轰隆隆的搅拌机的声音里。


      只一刻钟功夫,钮留弟就来到了光彩学校门口。学校位于她家南边八百米处,是一家倒闭的农具厂改建而成,虽然场地空旷,但人气颇旺。这些年,虽说实体经济不景气,但来城里讨生活的却越来越多,打工者子女来此读书的就跟着多,有的家庭甚至有好几个孩子,像一串大大小小的葫芦。校门口的几个镀铜大字已斑驳分家,不像是自然损坏,更像是人为破坏的。这里自然成了打工子女上学的乐园。但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与实验小学相比,都是不可比拟的。

      邻居阿梁与钮留弟同岁,儿子也与小小同龄。起初阿梁就说,在哪读还不一样?就像女人嫁哪个男人还不都一个结果?让小小和琪琪做个伴吧,一起去光彩。钮留弟说,得去实小念。阿梁说,去那里哪保证清华北大哒?话说得实在,也不是没有道理,她有些动摇了,但仅仅是触动了一下,转眼就被自己否决了,她咋能听阿梁的?连老公大林的意见都不值一提,何况阿梁?她有自己的算盘,小小的未来更远大。尽管小小很想和琪琪同进同出,但她无情地扼杀了小小的想法。

      她曾在小小上大班的时候来光彩学校看过,她的谋划不早,也不迟。光彩学校几栋楼、几条道,甚至有几棵树,她都一一数过。环境老旧,设施简陋,是她对光彩学校的基本判断。她还向打工的服装厂老板打听过,知晓光彩学校的老师大多是代课老师,有教师资格证的都没几个,教学水平不敢恭维。这么想着,一股悲怨就从心底升腾。这不就是要小小输在人生的起跑线上吗?不能,决不能。自己已经被父母扼杀在读书的路上,小小再也不能重蹈覆辙!这么想,意志就随着想法一点点坚韧起来!

      沉浸在自己宏大的遐思中,钮留弟的心里并没有太多的甜美,反而有一丝悲壮。她不知道自己的选择是对还是错。一切似乎还没到检验成果的终极时刻,但残酷的现实已悄然举起一记闷棍。其实,五年前小小上幼儿园小班时的那个教师节,那根闷棍已猛然举起,且已落下。当时她只是咯噔了一下,并未意识到那就是警醒,那就是忠告。现在它又无情地露出端倪,展露狰狞的面目。

      她抬起头,眼望光彩学校的操场,那里已开始了阳光体育活动,欢快的场面,像跃动的音符。一群群孩子像一条条五彩的鱼活蹦乱跳,喧闹声似乎要把煤渣铺设的操场掀个底朝天。她一眼就扫描到了小小,小小蓝白相间的校服从流动的油画中突兀出来。果真在。她的下眼眶里一下子就蓄水了、起雾了,慢慢地堆积成一粒粒泪珠,但始终没有滚落下来。


      回到家里,她忍住委屈,蹲下酸疼的身子,轻声问,告诉妈妈,咋又去光彩学校呢?

      小小上嘴唇盖住下嘴唇,幽幽地望着妈妈,好一会才说,我要和琪琪玩。

      班上那么多同学,你可以和他们玩呀。她耐心启发道。

      小小沉默片刻,晃动一下,我讨厌他们。他们不好玩。

      咋会呢?她扬了扬眉头,不明就里。

      小小又不做声了,稍顷,闷声闷气地说,他们骂人,骂我湖北佬。

      你不要理他们,你学你的。成绩好才是根本。她又这样说了。

      小小不乐意了,嘟囔道,他们一起骂,天上九头鸟,地上湖北佬。这是啥意思呀?还有更难听的。

      还有更难听的?小小没接下去说,她没继续问,也没解释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她说不清楚那句话的复杂色彩,反正不大好听,含有贬义的成分。一股酸楚霎时就漫进了脑门,那种晃荡的游离感让她站立不稳,她赶紧用两只巴掌支撑着厚实的八仙桌上。

      还能继续问吗?不能!有必要问吗?没必要!甚至连对孩子发火都不行,类似的对话已经有好几次了,只是语气已从最初的责骂逐渐演变为循循善诱的劝导,紧后的一次总是比前一次更狠更快地拭割着她的心,无声地拭割。她问自己,这是为啥?为啥会这样?难道当初的决定错了吗?她不知道问题的答案在哪里。

      如果能改变这一切,她宁愿把那个冰冷的冬夜也视为值得,把那个无言的耻辱也看作代价。但是,可能吗?


      小小快幼儿园大班毕业了,紧接着要考虑上小学的事了。上优质幼儿园尚且好办,是私立的,只要舍得花钱就行。但小学属于义务教育阶段,是公办性质,光舍得票子不行,还得有面子,有关系。不然,外来务工子女想上重点小学,门儿都没有。钮留弟人生地不熟的,能去找谁呢?真没有过硬的关系呀。但熟人社会办事又不能没人。她磨蹭、犹豫着找到自己的老板,熊老板很热情,问长问短的。一番询问之后,他就开始爽快地打捞社会关系,一会拍拍脑袋,一会挠挠头,一会又抽烟思索,费了好大的劲,才说认识实验小学的一个教导主任,但他很快就摇了摇头,说,这么大的事,主任恐怕没啥用。自我否定了。停顿好一会,又说认识区教育局的一个科长,估计能成。至于在啥科、是正的还是副的,都没说清楚。钮留弟高兴地说,啥不啥的,咱不管,只要能弄进去,就成。老板说,那好,科长应该没啥问题。钮留弟说,那就行,花销我来,真是谢谢了。老板说,谢啥呢?我还要谢你呢。每次厂里要赶货加班,本地的都不肯,都是你帮忙。的确是,她比本地人能吃苦。老板这样说她很开心。

      那次,是在食为天大酒店的贵宾包厢请客的,是老板安排的,钮留弟还是第一次来这么豪华的地方吃饭,心里不免好奇、忐忑。饭局就老熊、科长、她三个人。人少就显得空旷、冷清,但更有态度诚恳、办事慎重的意思。席间,开始大家都有些拘谨,仪式感明显,喝着喝着就有气氛了。科长趁着酒兴,和老熊打趣,老熊啊,几年不见,没想到你艳福不浅啊!话说得有艺术,藏头露尾的,尽可拓展。钮留弟的脸倏地红了,还是桃红的那种。老熊呵呵笑着,忙摆摆手,哪里呀,她是我厂里的优秀员工,我不帮忙,天理不容啊。科长乐了,天底下,哪有你这么好的老板?她接上话茬,咱老板就是。科长干笑着,旋即又止住笑,开开玩笑啊,别当真。老板说,没事,没事。钮留弟红着脸不作声。科长又笑了,用肥厚的左手挠挠左腮,话语也迅速切换至主题,闲话不说了,说正事儿,你知道非施教区进实小有多难吗?不是我吓你,你可以去社会上打听打听。科长这么说,她的脸色跟着暗了下来,像一只电压不足的灯泡,唉,糟了,没戏。老熊顿了一下,没把科长的话当回事,只是把笑容堆出更多,哪有科长办不成的事?再大的事,都是一个电话的功夫。科长受到恭维,稍稍掩饰着得意,微笑着睃一眼她,意味深重。科长又说,实小校长那儿的条子堆成山呢,市领导的、部委办局的、校董的、各路神仙的,就那么几个班,怎么安排得过来?老熊附和着说,那是那是。钮留弟心思更重,名额这么紧?她以前也耳闻进实小要花多少钱,要有多粗的腿脚,但没想到这么难。在她愣神的当口,科长又神秘地伸出一只手,压低声音说,得这个数。老熊微蹙眉头,挤出一个短句,五千?科长闪动一下小眼睛,含笑着摇摇头,后面再加一个零还差不多。老熊和钮留弟同时把嘴巴变成了“O”形。他们原先也听闻了一些传言,但没想到有这么大的幅度。他们的的心里同时泛起失望。就在这时,科长把深沉的目光甩过来了,钮留弟只感觉那目光是一柄利刃,正有力地切过来,那视线里有一道亮光,有一丝神秘。她开始坐立不安,手都不知道咋安放。捱到饭局结束,科长都没爽快地应下这事,只是说尽力,一副模棱两可的态度。下到酒店大堂时,她把装着两瓶茅台、两条软中华的烟酒袋往科长手里塞,哪知科长不接,把脸色温度调低,正色道,快拿回去,否则,那事免谈。她慌了,为难地瞅瞅老熊。老熊沉吟片刻,说,这样吧,小钮先把烟酒拿回去,这事科长会帮忙的。科长说,这就对了。她没法,很不情愿地把烟酒袋往自己这边提了提。

      那晚,她没睡好,辗转反侧。这事就这么在她的脑子里蝴蝶般飞舞。科长没答应办,也没推脱,只是说考虑一下,没个日子,也没个定数,揪心呢,折磨呢。她现在就是热锅上的可怜蚂蚁,真不知科长葫芦里卖的啥药?是不是不稀罕烟酒?要卡?要钱?这么一想,就想还是试试吧。宁做过,不错过。

      第二天,她去八佰伴办了购物卡,三仟元整,每张面额一千元,三张叠放在一个专制的红包里。又另外包了三千元红包,她要做两手准备。卡或者钱不送出去,心里不踏实。她心里有一些忐忑,有一丝担忧,科长暗示的那个数目她难以承受,这点毛毛雨起作用吗?但她现在已尽心尽力了,她只是一个打工的。晚上,她本想和老公一起约科长喝茶,再把钱或者卡送出去。但一想到老公是榆木疙瘩,她就自个儿摇摇头,放弃了这种想法。她给自己打气,单枪匹马约科长在名典咖啡喝茶,真是破天荒了。那晚,科长摆出了刀枪不入的阵势,依然没收她的卡和钱,只是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听她絮絮叨叨地说同一个意思、同一个梦想。科长游离的目光让她心里发毛、打怵。她又连着几个晚上睡不好觉,那种淤积的坏感觉一直在某个暗处戳刺着她。她没和老公说,无法讲。老公是那种只会蛮干的粗人,哪能给她多少和风细雨的化融?

      一天晚上,天色阴冷,还下着惆怅的小雨,那细密的雨丝像一根根针。科长竟来电话了,说在蓝天宾馆808房间等她,谈谈小小上学的事。她刚看到号码时,正在加班,心里激动、紧张,胸口仿佛被谁揪了一把。兴奋感先是不可遏制地漫过来,接着是暗处的那个坏感觉袭来……有限的社会经验已明白无误地指引她方向。她徘徊着,纠结着,拉扯着,最终还是放下了手里的活计,骑着电动车驶向蓝天宾馆。她觉得自己是去跨越深渊,是去踩踏地雷,除此之外似乎没有更好的选项。到了房间门口,她抬头望了望房号,808?她的心头被戳了一下,那不就是一副手铐吗?她的额头好像冒出了一点冷汗,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地按响了房间门铃。那晚,科长把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当作音乐背景,和她一起演奏了柔美的《江南烟雨》,和闹腾的湖北民歌是不一样的风格……

      事毕,她蜷缩着身子窝在床上,雪白的床单盖住她的酮体。床头的壁灯洒下橘黄色的光线,罩着她半边脸,明暗分明的脸颊掩饰了她慌乱而又迷茫的表情。科长斜躺在床上,喘着粗气抽烟。房间里弥散着激战后的懈怠气息。

      突然,一阵有节制的敲门声响起。科长很不情愿地打开门,刚要埋怨几句,三个穿制服的男人走进房间。走在前面的像是负责人,他的脸色正经得像头版头条,很有修养地问,你就是覃科长吧?

      我是。科长的声音像蚊子叫,几乎听不见。

      请跟我们走一趟。负责人又说,那位女士穿好衣服也跟我们走一趟。

      钮留弟的脑壳像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一阵迷乱,一阵空白,木然地跟在几个人后面。后来她才知道,科长是区教育局发财科的,她是受害者,很快就被放出来了,而科长是出不来了。几天后,她悄悄地问老板,啥是发财科?老板说,就是规划发展与财务科,发财科是简称。她还是不明白,睁着疑惑的眼睛。老板说,这么说吧,就是管钱的。她恍然大悟,怪不得不要钱,怪不得这么有权。她又担心地问,那小小的事咋办?老板说,老覃早就安排好了,关照我迟点告诉你。她这才安定下来,轻叹一口气,低声说,总算没黄。老板说,这次是区检察院直接带走人的,老覃拿了人家不少钱。她又开始纠结,那他咋不要我的钱呢?不然……老板说,你傻啊,像他那种人缺钱吗?他要的是你的人。那次在食为天我就看出来了。她责怪老板,咋不提个醒?老板说,这种事咋不懂呢?她低下头沉默不语,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科长解决了小小进实小的问题,但新的问题马上就来了。那天快下班时,厂里的蓝大姐拦住她,用一副过来人的腔调对她说,小小进实小了?钮留弟得意地说,是啊。蓝大姐说,一定要分个好班,择校不如择师!她的嘴巴张了张,还有这等说法?她一下子懵了。她没想这么细致,那个半年前的冬天也没有想过。喜悦在眉梢间没停留多久,又被打了结,人生这根弦就没个松懈的时刻啊。

      想想也是,十个指头还有长短呢。在厂里她每天可以做五十条牛仔裤,别人才三十条不到,真是有差距啊。名校里的师资也会良莠不齐啊。她感激地瞅瞅蓝大姐,谢谢大姐啊。

      蓝大姐宽厚地笑笑,露出一排灰黄的牙齿,咱们谁跟谁呀?好姐妹呀!

      钮留弟再也不想去麻烦科长了,当然也没法麻烦了。她已经把那个纠结的夜晚当做一枚毒瘤,果断切除。但有时那毒瘤粘性极强,顽固异常,紧紧地吸附在她的血肉里,根本不听她的摆布。虽然科长进去了,但她依然在这种拉扯中进进退退,难以自拔,无所适从。终于,她下决心再一次麻烦老板,态度比上次还坚决。老板拧起眉头,唉声叹气,你真烦呀。她说,没办法呀。老板说,我这辈子作孽,欠你的了。只能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啰。她说,你就做佛了吧。老板说,你真是烂面筋啊。她忍不住笑了,实在没办法啊。

      她除了感动,还能咋呢?多加几个班吧。

      老板又像上回那样开始打捞社会关系。只见他眯缝起眼,把板刷头往后倾,粗壮的食指在手机屏幕上不停滑动。很快地,实小教导主任的号码从一群闪烁的蝌蚪中蹦了出来。


      夜幕刚刚垂下,正是下班高峰时期。大林急匆匆地赶回家,像一条鱼穿梭在人海车流里。到了家,还未脱下沾满黏灰土的深蓝色工装,就问,小小呢?

      小小一下子从板结的墙角活泛开来,扑向大林的怀抱,呜呜地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大林把小小举过头顶,向空中抛了几下,又稳稳地接住,买冰淇淋吃啰,不哭,不哭。

      小小破涕为笑,开始直嚷,好爸爸,坏妈妈。

      大林尴尬地笑笑,讪讪地望一眼钮留弟。此刻,钮留弟正坐在八仙桌的南边,脸上挂着一层霜。

      当初,关于小小上幼儿园,大林就反对老婆的做法。幼儿园有啥呢?咱自己还没进过呢,不照样活得好好的?大林不以为然地说道。

      过去是过去,现在啥时代?钮留弟对老公的说法嗤之以鼻。

      上也不要上彩虹呀,多贵!不就是关关水嘛。

      你懂个屁!真是湖北佬!湖北老苕!

      这话重了,伤筋动骨了。当她脱口而出时,心头突然掠过沉重的悔意,这不就是小小班里的同学骂小小的话吗?自己怎么就没轻没重地砸向大林了呢?大林不接她的话,忍住愤懑,沉默不语。多年的婚姻生活已经固化了家庭的格局,她是这个家庭的主角,是权威,是那个一言九鼎的人,而他仅仅是个配角,有时甚至连配角都不是。当初辗转各处打工,不都是她的决定吗?

      但他的态度让小小感觉到了,那些埋怨,那些委屈,那些片言只语,小小有的懂,有的不懂。小小觉得爸爸是向着她的,是顺着她的,是惯着她的。小小自然就亲近他,和他玩闹,和他说笑,却和妈妈保持了怯怯的距离,那种距离更多的是敬,是惧,是生,是沟。这一点让他欣慰,让他得意,而让钮留弟别扭、失落。每一次,钮留弟都不断宽慰自己,小小现在还小,不懂事,不懂她,不懂她的苦衷,当然这个苦衷也包括了那个细雨蒙蒙的冬夜,那个闪着寒光的808房号。等小小大了,自然就会好了,并对她感激涕零。她有足够的耐心等待那个时刻。可是,那个时刻会来到吗?

      吃过冰淇淋,吃过晚饭,小小和大林闹腾了半个小时,然后很满足地睡了。那个红苹果般的脸蛋上荡漾着笑意,嘴角边还流着涎水,仿佛把下午的事扔到爪哇国去了。钮留弟和大林平躺在床上,不约而同地望了一眼小小,彼此都翻滚着沉重的心思,钮留弟尤甚。

      大林忍不住扳过她的肩膀,递过来哀怨的眼光,犹疑着,唉,竟这样骂我。朋友都羡慕我,说找了个漂亮能干的老婆,我咋就得瑟不起来呢?

     钮留弟的心思不在这频道上,冷冷地说,去去去。有点出息好不?

     大林迸出少有的硬气,愤愤地说,我哪点不好?啥都依着你,随你折腾。工资上交,家务全包。你咋还不满足?还这样说?

      钮留弟被呛得哑口无言,气势罕见地疲软下去。想想也是啊,老公真是好老公,除了少点墨水,几乎没啥缺点,人又咋能十全十美呢?倒是自己对他的态度总是僵硬,总是粗鲁,有些过了。一阵愧疚丝丝缕缕地蔓延过来。

      大林乘她偃旗息鼓的空当又一次搂过来,有点迫不及待。她不好再拒绝了,那样的话,确实过分了。连天经地义的义务都打了折扣,这老婆也做得不及格了。她的身子连同气势一起软了。他们一起哼唱湖北民歌,绵烈而又忘情。雪白的床单被扯得像嚼过的口香糖。

      完事后,大林很快睡了,神情和小小差不多,还打起了呼噜。钮留弟瞅瞅大林,又望望小小。她睡不着,身体疲累,脑海里却落英缤纷。


      还没安稳一个月,小小又不愿去学校了,嘴里直冒泡沫。这让钮留弟诧异。早晨,送小小去学校的时候,她压住火气问小小,咋又不愿意上学呀?你最近表现蛮好的嘛。

      老师不喜欢我。小小低声说。

      她说,咋可能?上次老师还表扬你呢。

      不是的。小小似乎并不认可妈妈的说法,是要哄我去远航教育。

      啥?哄?钮留弟一头雾水。

      很多同学都去远航教育晚托呢。老师要我去,我才不去呢。

      她迷糊了,咋回事?这和老师有啥关系?她还无法在两者之间建立起因果关系。但她只是困顿了一阵,不多时就明白了。

      早几天在班级群里,有几位家长在推荐远航教育,说那儿不错,班上有十几个孩子去晚托呢。也不贵,六百元一个月。还说,现在物价飞涨,六百元能做啥呀?那些没参加晚托的孩子家长对此要么保持沉默,要么闪烁其词。当时,她还莫名其妙呢。热闹的群里咋一说到这就冷寂了呢?她傻乎乎地问,咋回事?没人应答。此时,那些麻雀般的家长仿佛嘴巴被贴上了封条,集体噤声。后来,有个和她关系不错的家长私信她,告诉她,远航教育是班主任巫老师老公开办的。她老公去年从木材公司下岗了。巫老师下班后,也会去帮忙,据说生意不错。噢,这么回事呀,她一下子醒悟过来。

      那你想去不?她问小小。她细细盘算过,每月六百,可以承受。

      小小像大人似的说,我才不去呢。去过的同学说了,就是写写作业。我都会做。再说了,一个月六百,爸爸妈妈挣钱不容易,我知道。

      小小的话一下子戳动了她的泪点,那种叫泪水的液体开始在眼眶里漫延。真是小人人,啥都懂,成精了。

      小小又说,我成绩再好,也得不到小红旗,那些去的都得了,妈妈,这是为啥呀?

      她把脸别过去,呆呆地望着空荡荡的窗外,一时语塞。

      何止这些!小小的问题总是像鱼泡一样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那天,小小在吃晚饭时,闪动活泼的眼神,说,妍妍双休日报朗特钢琴班、枫叶英语班,我想去。望着女儿渴盼的样子,钮留弟又喜又忧,进退两难。这些年来,家里的日子都是踉踉跄跄的,哪有条件满足她的奢求?那些贵族般的艺能培训岂是一般家庭可以支撑的?小小又说,钢钢家好多钱,今年光压岁钱就收了好几万呢;辰辰家豪车就有好几辆,还有四个圈的,像奥运五环;凡凡家总是请老师吃饭,送购物卡,送健身卡,还一起出去玩呢……

      每次饭桌上的信息量都很大,这“大”来自于小小,每个“大”都让小小好奇、新鲜、困惑。末了,小小总是问,这是为啥呢?每次她总是感到一片迷茫,压抑难受,真是无法回答啊。最后,她只得用大得无边的空洞来糊弄小小。那些假话大话空话,连她自己都说服不了。她越来越感到气喘吁吁,力不从心。小小的话在她心里不断发酵,成了一个个汩汩翻冒的气泡,而这些气泡又衍化为一串串泪珠。她恨自己,恨自己的盲目,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扑面而来的现实太生硬,太有杀伤力。这世界本就没有最好的东西,只有最合适的那一款,婚姻是,教育也是。


      接小小放晚学到家门口,钮留弟把小小从后座上抱下来,破天荒地给小小买了一支冰淇淋。小小意外地吃着冰淇淋,脸上开满花朵,骄傲地嚷嚷,好妈妈,好妈妈。

      钮留弟贪婪地看着小小,似乎看不够,满眼的温和,眼里起了一层雾,百般滋味争先恐后地涌上心头。

      那晚,天色不错,有淡白的月亮,有稀疏的星星,还有一丝云朵。和大林并躺在床上,虽然疲惫,却是少有的安稳。钮留弟主动向木讷的大林这边靠了靠,这让大林受宠若惊。以往,这个奢侈的动作都是大林完成的。

      沉默了十来分钟,她试探着,还是把小小转回来吧?

      尽管声音有些低沉,但对大林来说,无异于一声霹雳。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回光彩?费那么大劲,你疯了吧?

      没疯。她歇斯底里地大喊。

      大林被吓了一跳,身体在床上弹了弹。

      没疯,真的。她的语气低矮下去,又显得风平静浪静了,似乎经过了深思熟虑。

      为啥?他还是有些不信。

      她收拾好自己,淡淡地说,不为啥,还是光彩适合小小。

      大林嗯了一声,话语夹着轻描淡写的埋怨,当初你咋不听我的话?就不该去彩虹,也不要挤实小那趟车。

      她说,是啊,都怪我。不是咱的鞋,偏要穿,脚憋得生疼。

      他想了一下,试探着,实在不行,还是回老家吧?

      她把脸转向床头柜,痴痴地想着。她说,这可能吗?忍吗?

      不就是和家里别扭着吗?你看现在多累。在老家多好,老人哪里还记仇呀?大林说。

      她说,心里那道坎过不去呀。唉,哪里才是我们的归宿?

      这话好像在那听过。他若有所思。

      嗯,嗯。电影里的台词。她应道。转而他望了望窗外惨白的月色,好像沉入回忆之中。她停顿了片刻,又说,还记得前些年在北京么?

      当然记得。北京太大了,上班要跑那么远的路啊。挣的钱给了房东,时间给了路途。广州也大,赶不上趟。那时,你难得的空闲喜欢去看电影,有部啥电影,叫……叫《逃离北上广》,好像很流行。票价不便宜,我们还去五棵松影院奢侈了一把呢,心疼了好久。他的语速很慢,回想着渐渐模糊的往事。

      她身子一凛,心底似乎被啥剐了一下,眼前一片恍惚。

      他见她发呆,发愣,用手臂拱拱,说,这样也好,小小肯定很开心。

      那肯定。她缓过神来,把自己从往昔中拖出来,心里缓缓笃定起来。原先,她是怕他说她,怪她,甚至责骂她。但现在,没有想象中的暴风骤雨,没有想象中的满腹怨气。他只是简单地质问、抵抗了一下。这一刻,她心酸、委屈、欣喜,或者这些滋味都有。她把性感的嘴唇贴上去,蛇一般箍住他的腰身。现在,她不想做主角了,只想做他怀里的小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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