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粟高粱


  《三苍》曰:“粱,好粟也。”我对此却深不以为然。一直以为,高粱是一个粗俗的农家汉子,黑脸膛,粗手大脚,就连性子都是粗糙的。不仅如此,还丑陋,没文化,不如小麦儒雅,没有谷子柔情,也不似玉米温润。何况,很多时候都听母亲说:碾点高粱米吧,早晚煮粥喝。可见,高粱只有碾米煮粥的份,作主食不行。磨面,贴饼子,熟了起锅时,表皮先有一层紫黑的油光,像烈火样的日头下晒黑的皮肤。第一顿吃还软和,等凉透了,再吃,一啃就起白茬,比砖头还硬。所以,母亲很少贴高粱面饼子,而是和块面做饸饹吃。远近四邻,只有母亲做的饸饹最适口,家里也就一直备有一个饸饹床子。看着母亲和面,烧水,揪高粱面在一片床子上不断揉搓,床子下面就挂满了饸饹条。一根根断了,落到水里,随着滚开的水翻个,折跟头。等一坨高粱面搓完,水里就都是寸把长的饸饹条了。灶前,母亲忙着加柴,挑旺灶火,烧几个开,那些饸饹条就熟了(高梁面不筋道,寸把长就断)。捞出,在凉开水中过几遍,一人一碗,加上拌菜,吃得津津有味。现在,很少看到高粱面,也没有压饸饹条的床子了。只是,有次偶然看见一地高粱,远远地站在那里,高出其他庄稼很多,秸秆纤细、秀颀,闪着幽幽的青色,是一地白高粱。

  白高粱的结穗蓬松、柔散,根根向上打开,呼吸着高远天空的蔚蓝光芒,风一吹就沉甸甸地倒向一边,风过去,它们就回复原状,毫发无损。它们俯身向着大地弯曲的样子,谦卑,自敛,全无娇态。既便单独生在低矮庄稼中的一棵高粱,也表现出一种静默的品性。秋后,高粱熟了,人们用镰刀顺着秸秆一棵一棵割下来,小心翼翼放在地里,钎走高粱穗,留下一地倒下的高粱秸和一尺高的栅头竖在地面上。高粱拉到场院,堆在一边,天晴日朗,人们将它们一捆捆打开,散满场院。红的、白的高粱,一点都不引人注目。谁能用心关注这些粗糙的粮食呢?它们太普通了,很多的时候,它们只配喂牲口,牲口吃不了就背到集市上出售。只有麻雀们不失时机地从麦秸垛上起哄般飞过来,啄食上面的颗粒和小虫,一忽又起哄般飞走了。阳光打在每一株籽穗上,吸食它们的水分和味道,然后抛散开来,弥漫到场院上空。高粱晒干后,用碌碡来来回回碾压几遍,高粱米就悄无声息地落下来了,落在高粱瓤子下面。一杆木杈过来,又一杆钢杈过来,将高粱瓤子挑走,堆到一边去,地面上就只剩下了高粱米。人们收走高粱米,入仓。堆在场院边上的高粱瓤子经过风吹,雨淋,日晒,一些人背它们回家,用水濡湿、润得柔软,砸掉黑黑的高粱壳,绑炊梳,刨笤帚。人们用它们扫炕,扫地,刷锅,刷碗。它们唰唰唰地扫得火炕温暖了,扫得脚地亮堂了,扫得院子又宽又大了,也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瓶瓶罐罐刷得里外一新纤尘不染了,好像日子都被洗刷清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起来了。

  我一直不敢走在留下高粱栅头的地里,它们斜斜的切面,像刀口,很久之后才愈合,之后却变得越加尖利,容易划伤人的皮肤。风干之后,人们把栅头斫走,又把高粱秸打成捆,拉回,高粱秸头朝上,脚朝下一捆一捆倚在柴禾堆上,或者竖在房山上,轻易没人去碰它,更舍不得烧火做饭。于是,青绿色的高粱秸在时间的烘烤下慢慢变得枯黄,成熟。光泽的表皮,突出的骨节,依然保持着站立在大地中心的那种蓬勃势头,似向人们昭示着它的终极使命才刚刚开始。

  那时,每家的泥坯土炕上都铺着一领高粱秸的席子,而不是芦苇席。一通大火炕,铺一领黄灿灿的席子,上面生动的花纹,是人们编织的岁月图案。年尾,人们用清水擦洗干净炕席,或者干脆换一块新席。新席面是乳白色,不像使用过的席子,颜色越来越老,如女人在日子中老去,消散了粉嫩的面容,只剩下一张蜡黄的脸。新席是一幅新面孔,往火炕上一铺,秫秸的清香味道散得满屋,似把田野里一年的气息都带来了。孩子们高兴地在上面蹦跳,打滚,爬来爬去,大人们站在地脚上一脸欢欣和满足的笑,

  高粱秸是人们盖房苫屋顶的好材料,也是人们的首选。人们要盖房子,就得提前预备下。有时一处房得攒几年才够,实在攒不起来就向别人借,下年有了再还,也有还几年才还齐的。还几年也不要紧,他们不会懒账,而那家的孩子还小,也不急着盖房娶媳妇。“不急,等你家有了再还。”他们通情达理地和借走高粱秸的人说着宽心话。也有外村的人来买高粱秸的,他们赶着马车,在大街上高声吆喝,和人们讨价还价之后,他的马车上就装了几捆高粱秸。也许,一天下来他的收获颇丰,就会满载而归。人们把晒了几年的高粱秸搬到场院边上,那儿有一个齐腰深的只容一人站立的竖坑,人跳到坑里,他们用镰刀除去紧紧包裹在秫秸上的一层叶袖,露出光泽的表皮,等叶袖去净,开始扎把子。我实在没注意过他们用了什么手艺,也不知道这件事需要多长时间,一些长长的把子就堆在一边了。那些像小树干一样粗的把子上每隔一尺多长就有一道“腰子”,以此将几根高粱秸固定起来。“腰子”也是干透的高粱秸做的。将高粱秸渗湿,用碌碡压扁,除去中间的瓤子,只剩下有韧性的一层表皮,它们柔软的可以弯折、打结。一个好把式扎的把子,既结实、坚挺还漂亮。腰结顺着把子的一侧别到把子里,只露出一排漂亮的花结在外面,不会因为人们的搬动和时间的久远而散开。人们盖房子,起了房脊,放上檩条,把早就准备好的把子一根根密密排列上去,然后抹上一层厚厚的泥土,也不再用挂瓦。用高粱秸的把子苫盖的房子,人们会住十年、二十年、或三十年。一开始屋顶上的把子还是乳黄色的,后来变成深黄、褐红,最后成为黑赤,也不失表皮的光泽。就让人觉得时间是一块磨刀石,能够打磨一切,尤其那些旧物,在时间的打磨下,越来越有光泽,越来越温润,越细腻。

  我记得高粱秸最上面的一节特别得长,粗细如竹筷,钎去高粱后还有很长的一节。秋后,粮食都归了仓,马匹休息了,土地入睡了,人们却不会闲下来,他们到高粱秸上一根根剪高粱杆,然后洗净,晒干,晚上的时候就坐在灯下缝盖板,圆的盖板。所以,许多人家的粮囤上盖一个,面盆上也盖一个,水缸上还盖一个。剩下的洗净,晾干,叠放起来,人们包饺时放饺子,烙大饼时放大饼。逢年过节,人们把盖板找齐又刷洗一遍。腊月二十三一过,这些盖板上堆着打着红点的雪白的馒头,刺猬样的花羔,塔状的枣糕,还有搁了红小豆的年糕、素馅的饺子……用高粱秸打锅盖那是够大了,盖在七印锅或八印锅上,热汽从盖板缝里冒出来,长年累月的就把它们熏成了紫红和酱黑;用高粱秆编花篮,那也不一定就是一双纤细葱白的手,它可能很粗糙,骨节突出,指肚上有多刺的角质。用高粱秆串门帘是诗意栖居生活的再发挥和再创作。人们将高粱秆剪成一寸左右长短,用桐油泡过,染色,风干;再准备一些闪着银灰光泽的草珠子,尼龙线绳、几根银针、线笸箩。每当午后,斜阳偏过胡同口,就有人把它们摆在了穿堂风的门庭下,或者大门外,几个人叽叽喳喳说着话,串帘子。串一节高粱秸,串一个草珠子。圆圆的草珠子就使整个门帘的线条变得柔软顺畅了起来。挂在卧室门上,挂在厨房门上,挂在院门上。人们出来进去,一掀帘子,就“哗、啦、啦”地响,人走了帘子还来回摆动,还响。人们回头看,帘子才慢慢停下来,不动了,却露出了一幅晴天恨海的椰林;有时是喜鹊登梅、鸳鸯戏水,或者就只是一水儿清爽的水波纹在那里荡漾。而一切就这么荡漾着漂动起来,漂到时间的深处去了。


  清香玉米


  每年的农历七、八月份,市场上就有卖青玉米的了。青叶里包着黄的,白的,还有杂色的玉米。有时间了买几棵回来,剥皮、去线,洗净虫蚀,搁锅里加水大火煮熟,满屋飘着玉米的清香。趁热取来食之,美味入口穿肠,胜过飨宴。自家有地,秋天吃青玉米不愁,也就不拿它当回事。离开乡村后,地没了,煮玉米却成了想念中的时令美食。秋天回乡村老家,堂兄、堂妹、婶婶和嫂嫂们总要用麻袋装一些带回;更有农村来的同事,过他们家玉米地也劈下几棵捎来,很让人感动。还有个同事,闲时把工厂前的沟坡上都种了玉米,秋后,玉米熟了,就让人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要吃就到她的玉米地去劈,她说那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怕我们不爱吃,又不好意思驳她面子,就让别人来问。一听有青玉米,几个人哪里还管什么风度,打听好了哪块地儿,不由分说如蝗虫一样奔人家的玉米地飞去了。

  吃青玉米是有古可讲的。

  早年,有几个堂叔、堂哥被派夜工,休息时经不住美味的诱惑,就从地里偷玉米,在牲口棚里煮了吃,被发现,一并罚了工分。据说,几个人吃得正香,门一响,抬头看,却是那满脸堆笑,掌握着惩罚大权的人站在门口,几人立时吓得目瞪口呆傻了眼,连玉米都不知道怎么吃了。惩罚是必然的,借出夜工之机集体偷玉米吃,性质严重,每人罚工十个。十个工就是100个工分,在农村工分可是人的命根,就因为吃棵玉米就罚这么多,让人咋舌,但是不这么“杀鸡”又怎么能让“猴们”知道历害。这叫杀一儆百。

  过后,人们问起此事,他们就哈哈大笑,说自己当时怎么怎么地狠狈,怎么怎么地想有个地缝钻进去。可见,英雄走“麦城”,是那么地可歌可泣。

  还有一人偷玉米被逮着了在全村人面前作检讨的事。那是个秋天之夜,星星刚刚在天空眨眼,大队喇叭里就开始喊人们到队部前集合。队部前就是大街,几乎全村人到齐后就有人搬了张椅子,放在路灯下,不久偷玉米的人站了上去,迎着全村人的目光,低头检讨自己的“罪行”。或许是羞愧,或许从没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过话,他吞来吐去,也说不出个整句,当人们听清一句“我偷得是黄棒子,白棒子时”,全体公民竟然“哗”地一下乐开了锅,并且东倒西歪嘻嘻哈哈,让个检讨会很不正规,也不严肃,现在看还有些滑稽和娱乐的味道。后来,人们将这句话像唱大戏台词,传来传去,谁想起就唱一回。但是,仍然挡不住有人往家背青玉米,这都是因为玉米那美味的诱惑啊!

  更因将青玉米烧而食之。是就地挖坑做成灶,将玉米加在两层柴禾中间,埋上土,然后点着了下面的干柴,这样,又蒸又烧又闷,不久玉米就熟了。此方法虽味不出,但会在田野冒起缕缕青烟,非常引人注目;所以,大多想吃青玉米的人,都把玉米放筐底用柴或草盖上背回家,躲过了看青人,晚上一家人大快朵颐吃玉米;躲不过,被人翻了去,挨罚。

  咱从小就是红孩子,对人家的东西绝没有占为已有之邪念。每回在村口遇看青人翻别人的背筐都要为此而心跳加快,紧张的不得了,怕抓了被翻人的现形。看青人拿根带尖的铁棍,也不打开筐里的柴草看,只将铁棍狠狠地朝着背筐底下扎几下,有倒霉的被扎出来,自认罚了,扎不出来,怀着万幸胜利出逃。现在才知道,那是侵犯人权的事。没办法,法律不普及,人们也没有那意识,都不知道保护自己,他们更不知道,偷东西也是犯法。

  青玉米还有一种吃法,是做熟饭后把它们带皮埋进灶灰里,有一半个时辰就熟了。从灶堂扒出,连吹带拍弄掉灰沫,外焦里嫩,松软上口,吃起来喷香喷香的,那是一个享受。现在,看市场门口有用烤羊肉串的炉子烤玉米的,玉米被断成小块,烤了多少回不知道,反正那玉米已是硬梆梆,还糊不拉哧的,看着就没胃口。

  人们把干老的玉米磨面,分出粗细;粗的碴子煮粥;细的贴饽饽,蒸窝头。母亲煮玉米碴粥很好喝,冬天早上喝碗母亲煮的玉米碴子粥,暖胃,一整天都身心舒适。但母亲贴玉米面饼子就没有三婶子做的好吃。三婶子的玉米面饼子贴得薄。薄薄的一层饼子,一面脆香,一面松软,再加大锅炒白菜,吃起来可顺口了。五妹小时候,就爱吃三婶子贴的饽饽,现在还总念叨呢。

  学经济地理时才知道,玉米的家乡在墨西哥,到它以客为主种遍中国无敌手,已是中国的明朝时代。这个反客为主的农作物是许多中国小老百姓从贫穷过度到小康的见证。而今谁知道,青玉米已不是昨天的青玉米,它们被科学种田弄出了许多品种,什么甜玉米、粘玉米、水果玉米。可是,吃来吃去,却都不如那本地玉米清香气足实。


  平原有麻


  那些苘麻秆的表皮含着秘瓷的一款青绿,有着秘瓷的质地,细腻、柔滑、光洁、紧密。等它们在秋风中慢慢变得军黄,人们就来收割了。我们一点都不看重它们黑色的果实,也不看重干枯后白色的秸秆,甚至那与梧桐相似的叶子,也不在人们的关注之列。人们只需要留下麻秆上的一层苘麻,余者皆可抛也。待流火的夏日过去,人们割了苘麻,扛到池塘边上,七手八脚将它们扔到水里。几天之后,一塘清亮的池水就成了绿毛老妖,散发出刺鼻的恶臭。

  就像这块土地上的人们喜欢观察、思考、行动,而不善于言语一样。年少的我们对许多农事的了解,也并非全部来自于亲身躬耕和实践,而是在于日常的观察和考问,在于那双好奇的眼睛和对事物的捕捉。就像我其实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将苘麻统统沉到水里,懵懂中只觉得那该是一件农事必经的过程。一次次,经过浸泡着苘麻的池塘,闻着池塘的水一天比一天恶臭起来,却惊奇地发现苘麻坚硬、紧固和青涩的表皮慢慢松开了紧紧包裹着的脆弱的茎秆,似离未离。到了这时候,我们终于清楚了一直拭目以待的结果是什么了。而在许多年之后,我慢慢复原它们留下的微光暗影,也就更深地悟出了,浸泡不仅是剥离的一种途径,浸泡还兼有去掉植物野性的功夫。就像许多的粮食在入仓之前必须碾压,脱粒,才能剔除它们身上的野性,成为一种温润的物质。

  收取苘麻也是如此。

  可是,是谁告诉他要那样做的呢?这种在我的记忆里唯见种植过一次的植物,在那块土地上也并不多见。他一定问过老一辈的人们。问过他的三叔,老叔,问过他的大哥、二哥。当他们知道他要种苘麻了,眼神一下子就成了空洞,仿佛回到了久远的岁月里。当烟锅上的一星火光变暗,再也吸不出一丝烟来时,他们才将目光收回,不紧不慢地在鞋底上磕掉烟灰,慢条斯理地说:可有些年头没种那东西了,记得还是那年,那个“谁”在的时候种过一回。

  ……

  于是,秋日迟迟,风吹堤岸,男男女女的人们在那里往返,收割,浸泡,埋压泥土。

  苘麻秆外面的一层麻皮就要脱落了,它们松松软软似脱未脱地挂在麻杆上面,单等着人们来剥取。那个雨季雨水奇多,我多希望每一场雨,都能冲淡小池塘里散发的扑鼻的恶臭,可是每次经过那里,味道不是减轻了,而是越来越浓了。因此一打那儿经过,我都像躲避瘟疫似的快速离开。那是我们去河滩的必经之路,河滩上的园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菜蔬:茴香、豆角、倭瓜、西红柿,还有大葱、茄子、芹菜。每天早晨,人们睁开眼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到园子里转一转,拔几根大葱,摘走个西葫,或摘把豆角,两个茄子。他们无一例外要硬着头皮经过那个浸泡着苘麻的池塘。他们看着那一塘臭水和压在湿泥下的一捆捆苘麻,憋着气,把头扭向另一边,紧走几步,快速离开。

  终于有一天,人们围起了半壁池塘,他们用钩子将一捆捆的苘麻捞出来,又用铁杈将它们叉到场院边上,将散着恶臭的一片片麻皮剥下,洗净,拧干,在树桩上摔打,摔成一缕缕柔软的线条,才挂到木架子上晾晒起来。秋天的艳阳高高地照耀着大地,照耀着晒着苘麻的场院。半场院的苘麻,被风一吹飘飘荡荡,如柳丝飞舞。几天之后,青绿色的苘麻也就晒成了乳白色。人们把它们从木架子上卸下来,码成方形,牢牢地打成捆,才放进仓库深处储藏起来。

  一场场秋雨之后,池塘的水终于散去了恶臭,才又清澈见底了。蹲在水塘边上,我们又可以久久地看那些浮在浅水里的小水蚤,上下跳跃的小甲虫,来回游动的小蝌蚪们了。

  记得祖父曾经纺过麻绳,是马车上常常用到的那种粗大的绳子,那些绳子上斑驳交错的花纹紧密有致地绞织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捆绑着庄稼,捆绑着人们,也捆绑着那片土地。

  祖父摇动纺麻车的时候,也是叶枯实落之时吧。实在记不得是在怎样一个下午了,那么遥远的事情,那么闷的一个天气,两架纺麻车在安静的街道上,用一根长长的麻匹打发着寂寞的日子。纺车依呀摇动,将乳白色的麻匹摇成一条长长的绳索。三个纺绳的人,佝偻着腰身,土黄色的面孔、精瘦的脊背、半湿的汗衫、老枯藤般的手掌、发着亮光的仿绳瓜子。纺车摇起来,慢慢靠近,又被迅速拉远。我停在他们近旁,是他们所在象限里的一个随时移动的坐标,随着纺车的摇动,不断位移,从一个象限,到另一个象限;最后,他们停在那里不动了,而我却在更远的地方默默地回视着这一切。

  夏收的苘麻是一种稀罕的高大植物,梧桐树叶状的叶子长齐了,苘麻地里也就密不透风了。它们开着小而玲珑的浅黄花朵,细腻而又柔滑,似是不该长到那么高大的身姿上去;这或许正是它蛊惑我们的地方吧——一瓣一瓣撕下,贴在唇边或舌尖上,再一瓣瓣舔食到嘴里,慢慢咀嚼,体味,感受着丝绸一样的绵柔,清香留于唇齿,花月归于寂灭。苘麻的籽实,在未成熟之前呈莹润的乳白色,大小如芝麻。我们淘气的时候,就三五成群跑到苘麻地里摘那些带剌的半扇磨盘。剥开碧绿的表皮,从边上轻轻一挤,那些排列有致的小颗粒就会毫不犹豫地跳出来,仿佛在里面束缚太久,跑出来透口气,却不想入了“虎口”。籽实熟了,黑色,却不似夜色那般黑,也不似黑夜那般柔;所以,只记取了它们的坚硬,一种果实的坚硬,留在我们的感觉系统里。我们没有理由拒绝这物质和精神的双重享受。我们总是品尝着大地赋予我们的一切——甘甜和疾苦。


  空山煮白石


  现在,我仍然记着芝麻叶的粗糙,短小的叶柄,长心形的叶片,凸起的宽宽的叶脉,这样写着时,我仿佛又触摸到了它们,并且一不小心又被它划疼了胳膊。

  我们喜欢把它们画在园子周围,再画密密的花朵,权当是园子的界限或篱笆。它的淡粉色长筒状的喇叭花上,绒毛太多,像是它的毛发,总不比豆角花的精制和美。这样的花围着芝麻杆一朵一朵拔高往上开,就有人借了去,比喻人们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芝麻开花节节高,想必这话,一定是吃饱喝足心情舒畅时说的,怎么听都让人眉开眼笑。芝麻花谢了,就有一个个小房子从芝麻杆上斜斜地垒出来,里面各有四间房、六间房、八间房,每间房子里都住着排列整齐的一粒粒的芝麻,太多、太小,数不过来,数不过来就不数了。秋天了,小房子会在某一天自动把天窗打开,这时候,你再也不能随便提溜起一棵芝麻秸;因为那些小小的芝麻粒在里面住得太久,闷坏了,它们随时准备从天窗跳出来。哪怕你把它们的房屋稍稍一倾斜,它们都会不失时机,一个跟一个地光着脚丫子往外跑。那样子像一群没有见过世面的孩子,第一次见到蓝天白云和五彩缤纷的世界,它们会好奇地一下子跑得哪里都是。所以,人们收芝麻的时候不能等它熟透了,而是提前开镰,打好捆再拉到场院上,根冲下,梢冲上,成圆锥状码放整齐,或就把它们倚在房山上,一任秋风秋雨的吹打。直到秋天快结束的时候,人们才在临近芝麻垛的地方放张席子,把芝麻秸倒提过来,用木棒“啪、啪、啪”地敲打。一捆一捆的芝麻秸从上到下敲打完了,也收不了多少芝麻。芝麻收成低,金贵,人们吃油,靠它,就更珍惜。

  母亲把麻芝装在一个小布口袋里放着,胡同里来了换香油的,就取一些去换。香油师傅秤芝麻的那杆秤小而精致,和药铺里的差不多大小,他们秤芝麻时一定要让顾客看着,都瞧得心明眼亮才放下秤杆,不会像现在的一些买卖人,没等你看清,东西已装好,钱价也报了出来。芝麻的种子小,小如针鼻儿,还扁,这一扁,就更像针鼻儿了。想看针鼻大的一粒芝麻的构造真难,我们碾碎了多少芝麻,也没看清呢。

  据说道家煮五石英法中就有黑芝麻,此中余四味都可谓白,而只其为黑,却也一黑而白了,倒是有味道——叫煮白石。在斋戒后的农历九月初九,将薤白、黑芝麻、白蜜、山泉水和白石英放进锅里熬煮,煮得云雾四起,一派超然,可见是极雅的事。这雅事俗人的确做不来。再看九月初九已是空山人远,落叶萧萧,秋声绝尽,四野无踪,天地一派清和。道家们和着一习静寂的清风煮石论道,悠哉。可是,母亲却不能用芝麻去煮石头,徒求一个雅趣而置生活全无着落,而只将芝麻炒熟,用杆面杖杆成面,加了盐,给我们下饭。这也不过是我们生病时的待遇了吧。那时候的日子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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