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请借我万丈雄心,喝三碗琥珀美酒,沿长江、黄河的源头,以梦为马,即时出发,追风逐电,刹那五千年。五千年行程,五千里沃野。我该怎样形容你呢?几多雄壮、几多威严、几多清新、几多温柔?时而明亮、时而黯淡、时而绚烂、时而隐忍?或者狼烟如柱、或者戈矛喋血、或者笛声悠扬、或者杏花春雨?我不知道,是谁,用一片甲骨,收藏神秘的天问?是谁,用一卷竹简,咏叹永恒的传奇?又是谁,奏响编钟的悦耳、雕刻玉衣的精微……

  万丈光芒在我眼前燃烧,天空愈加高远,大海如此辽阔,如虹的气度让人世间的语言黯然失色。

  必须承认,面对光怪陆离、富赡充轫的你,巍峨、冷峻与博大紧紧压迫了我狂悖的心脏,我不禁滚鞍膜拜而且痴迷怯懦了。一片小小的甲骨竹简,一块冰凉的秦砖汉瓦,一尊美轮美奂的佛像三彩,都足以让我穷经皓首、追索不尽,我该怎样熏习熙载、趋其逸躅?

  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四周一片寂静。我注目凝视的,是一双双睁开在历史深处的睿智的眼睛,水晶般清澈闪烁。倏地,我听见历史那古铜色的门环轻轻叩响,告诉我:诗如人生,吟者无疆。去仔细聆听几位诗人的吟唱吧!足够你修行三生三世了,这,更适合你。


     一、路漫漫其修远兮 吾将上下而求索

  英雄无泪,长太息以掩涕兮,黄沙扑面而来。可是,触目皆是蓬蓬劲草摇曳苍凉,黄沙安在?嗯,也许来自心中的荒漠吧!

  抽剑断水,平静河面的伤痕旋即痊愈。我大怒,奋力将佩剑高举,疯狂挥舞着斩向水面,没有任何招式,可凌厉的剑气让河水喧嚷呻吟。激荡起薄如蝉翼的水花,像破碎的银子,在船头隐忍退让。

  船夫以为我喝醉了,不懂我疯狂舞动的铜剑,是无言的呐喊,也是袒露的胸怀。我疯了吗?是,但我疯得无比冷峻。“固时俗之工巧兮,偭规矩而改错。”世人皆醉,独我醒着,醉与不醉、疯与不疯又有什么分别?

  我是名叫正则字灵均的呀,上天赐给我八斗之才,又把我岸芷汀兰般的素心恭恭敬敬地呈给这个国家,这个宫廷,换来的只是无数次的抹杀、诟病和咒骂。知否?我那一夜长跪雪门前的辛酸。知否?我在撕烈寒风中的崩溃其实是哀民生之多艰。世人只道我愚忠,不!世人错了!一箫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我哪里是为了楚王?我是为了楚国,为了楚国满目疮痍的河山,为了那些脸上挂着菜色的父老乡亲!

  汩罗江水湛蓝如浩瀚长天,永无止歇汹涌着日月星辰。凭流水,淘不尽,两岸悲苦声。“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曲意逢迎,这种安身之术岂是我屈原所为?挺直的腰板,才是我生命永不更迭的情怀。夜色氤氲,江月照人,啊!月亮如盘,也是圆的曲的。可是啊,冷月无声,它从不在楚王面前曲意逢迎、报喜藏忧,也许它,可以做我的朋友吧!

  莫负明月邀我饮,着我铁衣映月银。我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月下舞剑,器宇轩昂;竹简陈文,指点江山。可是啊!无边木叶无边愁,悲伤的岁月蜿蜒而去,只有这亘古的汩罗在混沌的世间陪伴我,深深了解我善良、正直、清洁和骄傲的天性。

  最后再看一看这南山的雪峰,看一看无边的林海,看一看林间的虫兽吧!走在南山的山腰,是谁在放歌?“山间何处有红尘,指点桃花又一春。闲时惟有箫剑意,直教南山外。”清越无比的箫声激荡得桃花落英缤纷。循声而往,清泉淙淙,有潭如镜,门扉半开。当我走近柴门,声音响起:“林扉已足深,何有楚狂人?”呀!这应该是位隐居的高人,我恭敬回答:“楚人屈原,尘世烦扰,求仙人指教。”

  一位峨冠博带道人,右手握箫,左腰佩剑,吟道:“凡鸟末世来,岂有挽回天下才。”复指潭水:“这清泉潭的水能否涤尽你的污垢?”我昂着头,说:“我常在汩罗江畔洗澡,怎有污垢?”“汩罗江已是浊世里的一条江,哪比得上这潭水清澈?忘掉尘世烦恼,与我在此修行何如?”我愤然掉头:“满嘴浊世尘世,不顾苍生寻天道,我与你有何话讲?”

  转身离去时,身后传来他的声音,“屈大夫,楚庭岂容得你兼济天下?楚国河山将送他人之手。”

  我早已料到,却无法接受。山路如剑,话语如刀,我的心血流成河。不用等了,百年宫庭被铁马金戈踏平的瞬间;不忍看到,苍生百姓在刀光剑影的土地上奔走呼号的情景。

  走吧,走出一个民族脊梁的背影,走出一个永恒的清矍姿势,走出一个伟岸的高尚人格,一步一步地走向江心,寻找纯洁的灵魂归宿。

  2300年后,一个叫唐柳的后学末进写到:

  向汪蓝汪蓝的水中

  纵身一跃

  平平仄仄的历史

  被朵朵水花深深溅湿

  从此

  汨罗江没有你深没有你宽

  你清清凌凌

  流经的地域

  正气一片

  每年五月

  文人墨客摆渡

  在你闪亮的波光里

  撒一枚枚清香的粽子

  喂养消瘦的诗歌


        二、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做官有什么不好?立在众人仰慕的目光之巅,轻轻一嘘就是虹,微微伸掌便是天。

  更何况,曾祖父乃东晋开国元勋,军功显赫,官至八州都督,敕封长沙郡公;祖父陶茂任武昌太守,父亲陶逸亦做过地方官,外祖父孟嘉做过征西大将军。到我这里,虽然家道中落,但是我精通《六经》,知晓《老子》,猛志逸四海,性本爱丘山。在人生的大好年华,我一样是有着“大济苍生”的壮志啊!

  可我虽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却不遇伯乐;我虽有鸿鹄之志,燕雀又安知?所以我出仕、辞官者五次。官场的恶浊与黑暗,我无力改变,又不愿与竖子同流,不如归去;我率真刚直,不合于官场,不如归去;官事繁忙劳顿,“心为物役”让我艰于呼吸,不如归去……

  头顶的乌纱撑不破满天寂寥。说到底,骨子里,我还是位诗人。我更愿意隐居避世,在一个人的世界里,凭借酩酊几两、落晖几钱、菊花几株、真情几多、灵气几分,在暮年夕照里,招来万千气象,创造出让后世受用不尽的精神与文化的崭新世界,那个落英缤纷、屋舍俨然、众人皆怡然自得的桃花源。

  我要找到你,为此翻山越岭,不辞劳苦。秋风瑟瑟,落叶纷纷,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走走停停。我唱着《归去来辞》,终于走到庐山脚下,那里,苍茫的天空为我湛蓝高远,葳蕤的树木为我低声吟唱,深绿的草儿为我铺下柔毯,菊花掩盖了来时的路。

  喝吧喝吧,吟唱的诗人喝成酒徒;看吧看吧,爱花的诗人赏成花痴。无怀氏、葛天氏,来来来,咱们三个斗一斗酒,头上簪菊、酒里置菊,一起醉个金黄色的梦。信不信?当我摒弃权力与富贵,随手一笔,就能让后人一醉千年。

  箪瓢屡空,却不戚戚于贫贱。

  短褐穿结,环堵萧然,却不汲汲于富贵。

  衔觞赋诗,以乐其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你说问君何能尔,我说心远地自偏……

  从此之后,我放牧,我耕作,戴月荷锄归;我采菊,我醉酒,登高赋新诗。这才是我要的生活——虽然草盛豆苗稀,但此中有真意啊!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我胸膛里,一杯酒燃烧另一杯酒;岁月使我的血液心跳脉搏逐渐虚弱,再也没有力气去拿起锄头了。可我的笔墨,却抓牢了农家的锄头,让后世的人们,在桃花源的风景里男耕女织。我的身体变得很轻,高远的天空绽放璀璨的菊花,它叫《陶渊明集》。上天告诉我,伟大诗篇的诞生,就是诗人的永生;我采下的菊花,便是性灵与诗歌的本质;我蹲下身子时,自己就成了一株悠然的菊花。

  冥冥中,不知道是我采菊花,亦或是菊花采我,就像当年的庄生与蝶。

  不必太计较,不用太明白。

  大自然就是我和菊花诗意栖居的家园。

  在深秋,蓬勃的诗韵笑傲萧杀。



        三、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在我精鹜八极、心游万仞的诗韵里,在我指挥万象、仙姿神态的巨笔下,有一座小城,它叫任城。无论我走到哪里,小城的运河都在我的脚下缓缓流淌,直到流进血管,洗亮我心扉的灯盏。

  我籍籍无名之时,任城就相中了我,容纳了我,青莲胡同、浣笔泉……一个个名字,早早就把我镌刻在小城岁月的长河里。我欲“为君谈笑净胡沙”,小城也不惊喜,只是朴实地祈祝我平安并无时无刻不想念着我……任城啊任城!在皇帝对我皱起眉头时,你却勇敢挺起胸膛向朝廷说:我喜欢李白!不论我得意也好,失意也罢,小城始终把我当做它的骄傲。而这座小城也无数次走进我无比缱绻的梦里。“南风吹我心,飞堕酒楼前。”我看见“青山”如此妩媚,想来“青山”看我也不厌烦吧?“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

  这里距曲埠不过四十公里。小城无言,却默默地介绍孔子给我。

  当初,我可看不上孔子。我腰间的宝剑和手中摇晃的酒壶,与孔夫子格格不入。我尚义气,重然诺,我可以“千金散尽还复来”,我可以“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我看不上孔子凄凄遑遑周游列国以求一用的死气沉沉的样子,“仲尼且不敬,况乃寻常人!”

  可当我离开长安回到小城,孔子却走进了我的心里。追求一生不为世用的孔子,不就是我么?同样非凡的用世之心和治世之才,同样得到过赏识又一生为统治者所拒,在一千多年的时空里,我与孔子的命运如天上与水中的月亮般重合。就连即将离开这个世界,我与孔子都是这般相像呵!孔子叹息着,哭泣唱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

  而我同样感概着:“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石袂。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哎,我太天真,太狂放,压根儿就不知道从政不同于作诗。作诗是要把气壮山河的豪气喷发出来,直呼呐喊,天马行空啊!可从政呢?把谋略藏在心底,隐形匿迹,韬光隐晦。这我可不会。我让贵妃磨墨,让力士脱靴,我得罪的,又岂仅是他们两个!我自恃太高,在朝堂之上缺乏慧眼,又屡屡看不准风向标,傻乎乎差点丢了性命,可笑耶?可悲耶?

  儒和道,孑然不同,甚至难以相容,可偏偏都在我的头脑中盘旋萦绕。积极入世,以安天下;藐视正统、藐视秩序……一辈子的矛盾与冲击,注定了我在朝堂之上的失败,毁灭了我建功立业的梦想。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不错,不滞于物,天真潇洒,掉臂独行,正是我李白——天才横溢的写照。够张狂,够嚣张,唯我一人当得起!也只有我的狂放能举起诗歌的火炬,照亮辉煌壮丽的唐代文明,灌溉茫茫无边的诗歌之土!

  我不乏抑郁、苦闷,但我从不像杜甫那样一味紧锁眉头,长太息下去,我的诗和人生始终都奔涌永不屈服的浪漫与豪气。我是云,飞到九天探测浩渺;我是水,奔向大海扬起狂涛。我“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用超然物外的态度来对待一切哀苦。生活的超然使我耐得住身为百姓的凡,受得住皇帝召见的喜,挺得住无情流放的悲。别人写诗,是用笔一句句写下来,我李白,只须呵一口气,就能万千气象,云海翻滚;只要手指一摇,就能六脉尽出,一剑铿然!从世俗到灵魂,对别人是天壤之别,对我不过是掀开门帘那般简单。我把宝剑浸入酒里,轻轻划过意境,惊呆历代狷狂之士的眼睛;我把才气植入战场,阵阵杀伐鼓震,都是一首首轰轰烈烈的千古绝唱!

  我斜卧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前是山林间奔腾不息的广阔江水,独自端着酒壶痛饮,饮到兴起时,我哭我笑,酒渍浸润了前襟而不自知,山风把衣摆和袖口高高吹起,摇摇欲坠,仿佛随时都会飞向脚下的滚滚波涛。

  谪仙人,人们送我这样一个恣意潇洒的称谓。

  后世人们的眼中,永远能看到我,披头散发,步履微醺,且行且歌在长安城的烟花酒巷。

  后世人们的嘴里,永远歌吟道:“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

  后世人们的心上,永远记得,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不妨像我一样,醉上一场。

  

  四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那一年,我十六岁。从江南带来离离青草,惊艳了顾况的眼睛,从此便在长安久居。

  可是啊,长安繁华,遮不住望乡的眼睛。江南总有那么多的水,总有那么多的岚,总有那么美丽的女子,浣洗着梦里的如虹断桥、杏花春雨——人们可还记得我曾写下的一组小令?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江南忆,其次忆吴宫。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

  故乡,想想便罢!我是要兼济天下的呀!安史之乱后的大唐,应该需要我拿起充满人文关怀的笔,完成宏观的重铸庙堂的使命呵。“欲开壅蔽达人情,先向歌诗求讽刺。”我的《长恨歌》、《卖炭翁》,为百姓言,赢得了身前身后名,却惹得皇帝不快。不畏权贵,直言上书论事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不太长的政治生涯中,朝宠暮辱,四十四次遭贬,我像个玩偶,被玩弄于朝堂的股掌之中——昨日诏下去罪人,今日诏下得贤臣,何苦来哉?够了,够了!还是宦途自此心长别,世事从今口不开吧,做个避世之人有何不好?更倾一樽歌一曲,不独忘世兼忘身。忘掉兼济的理想,疏远政治的沉浮……

  盛唐已去,酒中寻欢则何如?我酿制的美酒可醉乡邻——开坛泻樽中,玉液黄金脂;持玩已可悦,欢尝有余滋;一酌发好客,再酌开愁眉;连延四五酌,酣畅入四肢。

  盛唐已去,倚红偎翠又何妨?“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女人的美,像一朵朵雪莲,在我的呵护中盛开。莺莺燕燕的环绕,好歹斑斓了我灰尘般的生活。

  可那是我么?我是身心相离的呀!已将心出浮云外,犹寄形于逆旅中。“身”之世界铁幕一般,我不过是通过“心”构建虚幻的自由之境吧?噫!予非圣达,不能忘情,又不至于不及情者。我怎能真的忘记百姓,忘记满目灰尘烟火色呢?那年,我73岁,仍然开挖龙门阻碍舟行的石滩,百姓雀跃着,欢呼着,为我建起白堤,竖起唐朝诗人的精神高点。

  还能奢求什么?也许是知音吧?

  在江州,我把一个琵琶女引为风尘知己,与她同病相怜。

  因为,只有她,用琴说穿我的心事,用江水倾泻我无边落叶般的愁绪。

  一钩残月,类风湿般的心事霜降于四野。临风抚琴,琴声飘荡远方,比远方更远;玉指和轻弦,将多愁善感的情怀说尽。曲飞人舞,灵魂已经止不住飞腾;只要把手指置于琴弦,绝壁上的青苔就长成人世间最美丽的花朵。

  琵琶女,我偶遇的旅伴,我们是彼此命运渡口的慰藉么?我不知道。但我想伴着你的琴声写一首诗,高悬在天边,成为江上的另一轮朗月。

  茫茫雾霭,在舟子的桨尾,划开时间的裂缝,让琵琶与月光,在枫叶芦荻最深处休憩。而船帆,像是故乡江南的酒幡,柔柔地在水中招摇,归来吧,浪迹天涯的游子。琵琶丰满,在女人成熟的怀里倾诉沧桑,浔阳江缓缓流淌,渲染人生的悲怆。一杯酒入喉,我用胸膛里的烈火感受颠沛的逃离。

  一曲终了,画上生命的休止符。

  而我,已走入经典。

  长长的泪水,挂在诗歌的脸庞。


        五、不识庐山真面目 只缘身在此山中

  老了!立于船头,汹涌的波涛让我目眩,猎猎的大帆让我心惊。我能感觉,曾经澎湃的气血正从身体中快速抽离。应该对自己的一生做个盘点啦——问汝平生功业?问汝平生功业……

  那时,我才几岁啊,即习百家、通诗词、明禅理,得享才名,众皆称赏。

  二十一岁,我与父、弟从乐山出发,沿长江顺流而下,赴京师赶考。信手挥就的文章让欧阳修击节叫好,随便拿出的政论让皇帝欣喜若狂……我发下大愿心,要把满腹锦绣铺陈在北宋满眼疮痍的大地上,用经天纬地之才,拯救全天下的苦难苍生,让脚下的每一粒土石都重现盛唐气韵!

  挽起袖子,饱蘸文墨,让一篇篇策论,如天风海雨、万斛源泉,不择地而出,一洗万古凡空。连我自己,都被激荡的热血冲击得壮怀激烈——相信终有一天,中华大地会在我的帮助下重焕光彩,桀骜不驯的辽夏将在大宋的脚下匍匐仰视!哦,倘若他日一展鲲鹏志,青梅煮酒论华年!

  可惜。王安石,这个拗相公!我本与你惺惺相惜,认为你议论通明、有时才之用,可你瞧瞧你推行新法用的那些人!一个个钻营、奸诈、猥琐、逢迎,这样下去会把事情搞砸的呀!可你不听我劝,说什么自己能管理这帮人,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更不足恤。好吧好吧,我眼不见心不烦,自请外任。

  从杭州到湖州,传来变法形势恶化的消息一次次让我愁眉紧锁。为天下苍生,再写些诗文谏章吧。未成想,就是这些呕心沥血的诗文,让新党那些奸佞小人举起嫉妒的利剑,纷纷弹劾我苏轼。皇帝听信了谗言,贬我黄州安置。从此我便像一片秋叶,飘飘摇摇,随风流浪。

  月光如水,长风浩叹。

  年轻的舟子整理粗大的铁锚,哗楞作响的链子让我心惊,背上多年的鞭痕隐隐作痛。鸥鸟尖叫,凄厉的嘶鸣让大脑疼痛。猛地,想起黑暗潮湿的牢房,想起几年前在密州写下的句子:“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天下熙熙,天下攘攘,世界上哪有什么圆满可言?

  我终于懂了,凭我区区一个苏轼,又怎能将残缺变为圆满,苦难变为幸福?重整乾坤可能吗?单靠一支笔、几首诗,就能驾驭如狼似虎的贪官污吏、奸佞小人?就能一扫明争暗抢、勾心斗角?怪不得,孔子哀叹不若“浮桴于海”,而释迦摩尼将一切归之为因果,直到今天,我才明白啊!

  文人,就是文人;政客,就是政客。我永远学不会在污秽腥臭的官场战斗,学不会在相互倾轧的铁幕中突围。

  上天,给了我一个梦想,而这梦想是万万无法实现的,在一次次失败中,我只能伴月低吟。

  与我政见不合的老朋友王安石又如何?不也黯然辞官了么?

  但我不能像许多失落即沉沦的文人那样——我毫不气馁,面色平和,以出世之心行入世之事。左迁,左迁,再左迁,儋州,黄州,密州,杭州……每到一处诗一首,每到一地酒一杯,或新修水利,或传授耕种技术,我像流水般,肆意奔驰。流到书案,《寒食帖》被称作天下第三行书;流到画室,传神论流芳千载;流到禅院,佛印被我的禅机惊得哑口无言;流到病床,神医对我随手写下的药方怅然若失……甚至,流到一块猪肉上,也能流出一碗香气氤氲的“东坡肉”。

  何止如此。我收集屈原执着坚守的忠义气、陶渊明采菊东篱的悠然气、李白旷逸超凡的神仙气、白居易穷达通融的从容气,把人格完整成人世间凤毛麟角的绝美琅佩——当我认清生活真相,我仍然热爱生活。因为怀抱赤子之心,所以我知世故而不世故。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望。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尘满面,鬓如霜。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我的这些诗文啊!能否让后人生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的感慨呢?或许,没有那么多苦难的折磨,这些动人心魄的诗文,我恐怕也是写不出来的吧?

  海天一色,吞吐胸怀。腥腥的海风,让思绪和我的长髯一起飘动。岸上,有歌者唱到:仍然拣尽寒枝不肯安歇微带着后悔,寂寞沙洲我该思念谁……

  余音萦绕天际,点亮夜空。

  

  题记:当我从冥想中醒来,不知该落泪亦或沉醉,一声叹息从喉咙发出,悠长而苍凉。一个乖戾的人问道:从故纸堆中打捞这些复有何用?我脱口而出:不知道。但我觉得只有记住他们,漫长的人生岁月才不会寂寥,而我们这个民族,也能有一个可以说得过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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