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开保留了五十多年的初中毕业留言册,老师和同学们那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字迹,那些亲切而又诚挚的话语,带着我走回了那段艰辛而又快乐时光。


  这本留言册是学校(六团中学)发给我的奖品——64开的日记本。扉页上写道:奖给:优秀学生吴庆丰64.5下面是学校的大红公章。


  留言册的第一页是教导主任袁华老师的嘱咐:永远向前,永远革命,要把青春献给党。


  袁华是解放前就参加工作的老教育工作者,是我父亲的老师,是我舅舅的同事。解放前他叫袁成延,解放后更名为袁华,表明自己是中华子孙。1960年他带着延寿县委县政府和教育科的任命,从县城来到偏僻的华炉公社,创办了华炉有史以来的第一所初级中学——华炉中学。袁华老师任学校负责人。时值自然灾害低标准年代,师生们都吃不饱。他就率领全校师生开荒种地,用收获的粮食补充不足。他还在学校开起了一个豆腐坊。这样不仅可以在老百姓那里换回一些大豆,还隔三差五地熬一顿大豆腐,给师生们改善伙食。做豆腐剩下的豆腐渣,他也让师傅干炒,免票发放给师生。就这样,在那个极度困难的时期,我们的肚子还是吃得饱饱的。


  1963年,国家实施“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八字方针,华炉中学解散,学生分别分到延寿中学(寿山籍学生)、加信中学(华炉籍学生)和六团中学(安山籍学生)。袁华老师和徐国军、洪恩孝、安季云、易宝方几位老师与我们安山籍学生一起分到了六团中学。袁华老师任六团中学教导主任。他憨厚朴实得像一个老校工。学校的教育、教学、后勤等工作都是他一手抓。


  1964年7月,我们初中毕业时,我拿着他亲笔题字奖给我的“优秀学生”的小日记本,找到他,请他给我写毕业留言时,他笑呵呵地看了看我的“奖品”,说:“行!你小子有出息,没给我丢脸。”然后,郑重其事地写下了那15个刚劲有力的字。


  1966年,我高二刚要结业,一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席卷全国。袁华是学校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当然难逃厄运。8月份,延寿县的教育界的造反派,把全县各个中学的“走资派”集中在延寿中学批判改造反省。白天大会小会批斗,晚上反省检查。延寿中学的“红卫兵”轮流值班,看管这些“走资派”。我值班那天晚上,看见袁华老师呆呆地坐在用木板搭起的临时床铺上,像是沉思,又像是“反省”,我进屋,他抬头看了看,又埋头不语。仿佛并不认识似的。我走过去,坐在他的床头,问他的身体,问他两个儿子的情况。他说了几句就急忙说:“你过去吧,别人看见就不好。”他是担心对我有影响。这就是我的老师,在自己遭难时,想着的还是别人。


  那以后,我再没有见过袁华老师,一直到他离世,我也没能去送送他。但是,袁华老师一直在我的心中。


  留言册的第二页是安季云老师的留言:庆丰同学:望你在今后的生活中继续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发出你所有的光和热吧。


  安季云老师毕业于牡丹江师范学校。一毕业就分配到华炉中学任教。我是她的第一批学生之一。在华炉中学,她教我们数学课。她娇小漂亮细腻温柔,同学们都特喜欢她。喜欢听她讲课,喜欢和她一起聊天,喜欢和她一起玩耍。她既像妈妈一样疼爱着我们,又像姐姐一样呵护着我们。


  安老师在牡丹江师范读书时,和同班同学韩维新要好。毕业前,他们确立了恋爱关系。安老师本不是延寿人,她为了这份爱,毕业后跟随韩维新来到了延寿县。她分配到华炉中学,韩维新分配到了离华炉40里的加信中学。星期天,有时是韩维新来华炉与安老师共度周末,有时是安老师去加信与韩维新同享礼拜。那时的我们不懂爱情,但是,我们知道星期天的安老师最快乐最幸福。每个星期一,安老师都是微笑着给我们上课。下了课,就和我们一起到操场上唱歌跳舞玩游戏。


  1963年初,安老师和我们一起转到了六团中学。在六团中学,她仍然教数学课,还做四班的班主任。


  我们临毕业前夕,突然听说安老师和韩维新分手了。我们实在不明白为什么。稍后,我们才知道,原来韩维新是回族人,他们家不能接受汉族媳妇。


  失恋后的安老师,在我们毕业后,就申请转到了黑龙江最北面的边境瑷珲县。延寿这块土地给安老师留下了太多的遗憾无奈和痛苦。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安老师,连书信电话也没有。但是,我一直牵挂着安老师。她只身边疆,生活得怎么样,爱情幸福吗?工作顺利吗?身体健康吗?


  多少年之后,我和已经做到县三中校长的韩维新喝酒时,谈起他们那段恋情,韩维新也是一脸的无可奈何。


  去年,我回老家参加我们高中同学相识50周年的聚会,我向当年六团中学四班的同学问起了安老师的消息,他们也说不清楚。安老师长我4岁,算起来该是七十有二了。安老师,年逾古稀的您可好吗?您还记得您曾亲手给围围脖的吴庆丰吗?


  留言册的第三页是班主任沈魁文老师的留言。我已经在《亦师亦友亦先生》一文中写过。


  留言册的第四页是李占生老师的留言:庆丰同学希望你要积极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在学习过程中应更虚心些,踏实些,只有这样才能不断进步。


  李老师是我们初三时的数学老师。初三上学期还是我们的班主任。李老师高高的个头,很有一派老学究的风度。每每上课,他都是晃着头唱到:“上一节我们讲到……,这一节我们继续向——下——探——讨——”李老师对我可谓无微不至。他有一本厚厚的视如至宝的数学词典,放寒假时,李老师把这本词典借给我,并且嘱咐我看什么,做什么题。一个寒假过来,我做了厚厚的一本数学题。看到我每次测验的100分,李老师拍着我的脑袋,笑着说:“好小子,没辜负我的一片心!”


  1974年的夏天,我在安山中学上班。有一次,李老师作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来我们公社的学校作报告。中午,我请李老师到我家吃饭(公社已经安排了伙食,但李老师还是高兴地到我家吃)。那时候,平时买不到肉,我就把正下蛋的老母鸡杀了。还特地蒸了一碗鸡蛋糕,请恩师吃小鸡宴(实在做不了“百鸡宴”)。坐在炕头上,老师端着酒杯,眯起了双眼。老师听说我教语文,有点不解,还有点遗憾:“怎么没教数学啊?”“阴差阳错啊。”我的回答有些无可奈何。


  后来,我调进了县城,在县一中上班。不久,李老师也从乡下调进了县农业高中。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多了起来。在县城工作的几个学生,时常聚在一起,请老师喝点小酒。每次,李老师都高兴地夸了这个又夸那个。他说,我们都是他的得意门生。在庆祝沈魁文老师从教30周年的聚会上,李老师举着酒杯说:“同学们,以后看你们的了!”听着老师的希望,想想自己的工作,我真有点无颜见父老。李老师嘱咐我“要求进步,靠近组织”,可是我最终也没有能“靠近”,直到做了政协委员,还是“无党派人士”。老师嘱咐我“更虚心些,踏实些”,可是,我做事一直是毛毛躁躁,不求甚解。


  我调来辽南之后,每次回老家,李老师都是问这问那。可遗憾的是李老师走的时候,我竟然不知道,既没能送他最后一程,连悼念的只言半语都没有。


  老师,您在天国是否怪罪学生的不孝啊?


  留言册的第五页是濮竟成老师的留言:庆丰同学:你很聪明,不能说你有天才;而天才在于积累。一个人的人生观确立的立足点在于立场,站在无产阶级立场上的人,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从人民利益出发的。仅以此作为临别赠言。


  濮老师是我们初三时从《延寿报》报社转到六团中学的。濮老师出身行伍,在部队曾任文化教员和文工团的编剧。


  第一节课,老师走进教室,踱上讲台,把书轻轻地放在讲台上。“唰”!同学们肃然起立。细细地打量着新来的老师。细高的个头,显得几分文弱,唇上的胡髭黝黑整齐,有点鲁迅的神态。小棉袄上还有点点油渍,不大注意穿着。同学们落座后,老师在黑板上写下了一个大大的“濮”字。转过身来,他笑着说:“同学们可能不认识这个字吧,这是我的姓。”同学们先是一愣,随后笑了起来。老师一头雾水。这时,班里的语文科课代表站了起来:“老师,我们都认识这个字。我就姓‘濮’,叫濮延斌,是您的科代表。”老师恍然大悟,爽朗地笑起来:“哈哈!没想到在这里遇上了本家啊!”


  濮老师的课讲得真好。他常常一边讲课一边表演,分析课文入木三分,表演角色惟妙惟肖。把同学们都带进了课文的情境之中了。一节《范进中举》,竟把慕名来听课的张金凯、刘海峰两位老师笑得前仰后合,涕泗横流竟不知觉。


  濮老师指导作文不落俗套别具一格。一是讲啥写啥模而仿之。讲浩然的《一匹瘦红马》,就指导学生写《一匹小马驹》。讲鲁迅的《一件小事》,就指导学生也写《一件小事》。学生照“葫芦”画“瓢”,有兴趣,提高快。二是注重编写提纲注重反复修改。每写一篇作文,濮老师都要求学生先交提纲,他还要讲评提纲。三是亲自“下水”示范作文。濮老师的示范作文不是写是说。他常常在课堂上踱步说文。一篇千余字的作文,他20多分钟就能说就,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们那一年中考语文只考作文。文题是《夏锄时节》《读后感》(任选其一)。在我们班插班复习的徐洪涛的《夏锄时节》获全县最高分。


  他还组织业余剧团,学校师生做演员,他做导演。他导演的《年青的一代》《箭杆河边》深受好评。在《年青的一代》中,徐国军老师饰演肖继业,沈魁文老师饰演林育生,安季云老师饰演肖奶奶,我们班的阚志春饰演林岚。四班的王颖超演的角色叫什么忘了。


  濮老师是湖南辰溪人,我们毕业后,不到二年,他就调回湖南老家了。从此,再无音信。我后来去湖南开会,还试图去拜见濮老师,可怎么也没有找到他。

  老师你这哪里?您还好吗?


  留言册的第六页是徐国军老师的留言:庆丰:“冷静”“沉着”“细致”是做好事的前提;“坚毅”“勇敢”“果断”是做好事的动力。处理任何事情要“冷”“热”结合。我平时做事忽冷忽热,没有长性,徐老师了解我,才送如此良言。


  我小学时徐老师就教我。在学校,我们是师生;在业余剧团,我们是搭档。在一出话剧(记不起剧名了)中,徐老师饰演青年铁汉,我饰演少年铁汉。一到寒假,大马爬犁拉着我们在全公社巡回演出。夜晚,两个“铁汉”就睡在一个被窝。大铁汉搂着小铁汉,梦乡也梦香。


  到了初中,徐老师又教我。初二,他教我语文课,是我们的班主任。那时,我是他的科代表。初二下学期,他和我们一起“调整”到了六团中学。他还教我们语文课,还做我们的班主任。他“提拔”我当上了班级的体育委员。


  他人硬气,说话硬气,写字也硬气。常常把粉笔写断。那“咔咔”的断笔声仿佛就是徐老师的性格妙曲。人们叫他“大毛愣”。其实,“大毛愣”老师也有他的细腻和缠绵。他最忘不了的是因为民族差异离他而去的初恋前妻——罗淑怡老师。一想起她,“大毛愣”的徐老师就静静地,默默地,眼角也是湿润润的。


  后来,他做过华炉中心校的校长,直至退休。


  他晚年患脑淤血,瘫病在床上,言语严重障碍。一年,我回老家,沈奎文老师带我去看他。他看着我,说不出话,只能“哦哦”,急得眼角流泪。但他认识我,他在纸上费力写下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好”字,拉着我的手,不停地点头。我明白,这个“好”字既有对我们几十年师生情谊的赞许,也有对我未来的鞭策。我真心地对老师说:“老师,您好好养病,明年我还来看您。”可是,徐老师没有了“明年”……


  五十一年了,半个多世纪了。留言册的纸都泛黄了。但是老师们的留言的字迹还是那么清晰。五十多年,我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孩牙子,一点点地成长着。读高中,回乡务农,站上小学讲台,站上中学讲台,也站上过大学讲台。从教育新兵到高级教师,一直到退休。老师们的嘱咐一直鞭策着我,鼓舞着我。


  “永远向前,永远革命,要把青春献给党。”在“向前”的道路上,我磕磕绊绊,甚至蹒蹒珊珊。政治的经济的诸多因素,使我动摇过,甚至畏缩过。但是,一想起老师嘱咐的“永远”,我又站起来,拍打去身上的灰土,艰难地向前迈步了。


  “望你在今后的生活中继续求进步,争取早日加入组织。为了共产主义事业发出你所有的光和热吧。”“希望你要积极要求进步,靠近组织。”我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共青团组织的积极分子。我曾自觉地努力改造自己。可是由于我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始终被组织“考验”着,一直到高中毕业也没有能戴上日思夜想的团徽。直到1971年5月4日,我才和我的学生一起站在团旗下举拳宣誓。当我交上第一份入党申请书后,党员杜秀琴代表支部找我谈话。她在充分肯定我的工作之后说:“你要准备接受党组织的长期考验。”长期是多久?我茫然无所知。“长期”让我失去了信心。那以后,我就再也不敢“要求进步”了。工作有了一些起色之后,民进和九三学社等民主党派邀我加入,我再也没有兴致和热情了。我不知道拿什么向老师汇报。


  “希望你做一个聪明人,并提示你注意:谦虚、谨慎。”沈老师的忠告我记了一辈子,但是怎么也没有做好。小时候就常常耍小聪明,做事浅尝辄止不求甚解,想做就做,不会深思熟虑,结果常常是顾此失彼。其实,小聪明不是真聪明。“天才在于积累”,“冷静”“沉着”“细致”“坚毅”“勇敢”“果断”,这些忠告,警示着我,激励着我,是我一生的至宝。


  都说师徒如父子,父之教,子之行,父子相承的不单单是血脉,更是精神,是品格。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