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岳父的电话,老婆正歪坐在副驾驶座上,是那种回程疲沓的姿态。岳父扯着习惯性的大嗓门,我们从三清山回来了。话语里没有初进家门的喘息,没有旅途奔波的疲累,有的是抑制不住的兴奋。老婆懒散着,拖着音调说,知——道——啦。岳父接着说,玩得可开心啦。老婆心不在焉,噢,那好咯。岳父粗声粗气地笑,又说,给你们带了好东西。灵芝粉,三家都有,一家一份,每份六千元。老婆直起有些弧度的腰身,懵了,厉声尖叫,什么?

  那时,我们一车人正从瓦尔山民俗馆下来。民俗馆在城市东郊瓦尔山的半山腰,是我的一个企业家朋友开的,邀约了多次,一直未能成行。今天周末得空,我带着老婆、虞老师、仲医生来这看看,既是了却一番盛情,亦是好奇心驱使,可以一探幽微。的确,我们都是年近半百的中年人,对这类浸润岁月的东西总是抱有沉下去的兴致。笨重的木质农具、沾满铜锈的古币、形姿各异的石器……总让人意犹未尽、流连忘返。我们在两层小楼的民俗馆里磨蹭了大半天,下午三点多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在回城的路上,大家雅兴不减,七嘴八舌,逼仄的空间里活泛着陈旧而新鲜的气息。就在这时,老婆的手机响了,是闹腾的彩铃《最炫民族风》,如瓦尔山那般突兀。

  挂断电话,老婆的脸色一下子转阴,刚才还热气腾腾的车厢现场仿佛被神人点了穴位,瞬间僵住。老婆思忖片刻,咕嘟一声,又作了。

  我身子一凛,下意识地把油门踩重了一些,车子飞快地向城区进发,两旁整齐的意杨树更快地向后退去。我知道老婆所说的“作”指什么。

  上周六,我、老婆、小舅子一家去天景小区岳父母家吃午饭,这是一套例行公事的规定活动。那天在饭桌上,几家人,准确地说是三家人泾渭分明地坐成一圈吃饭,氛围和菜肴一样冒着热气,活络融洽,彼此八卦着一些本市的负面新闻。岳父照例坐在椭圆桌的顶端,那是他多年来当仁不让的主座。他呷着地产的封缸酒,脸色已微酡。他看看埋头吃饭的儿子,又瞅瞅女儿,最后瞟一眼儿媳妇与我,得意洋洋地说,下周去三清山旅游,全免费。

  按说老两口出去旅游,并且时常,并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地方,这是老人热爱生活的外在表现,那只飞南越北的拉杆箱可以作证。但这次,我感觉到非同寻常,全因为岳父那过于张扬的神情。我发现,岳父在“全”字上咬了重音,还逐渐向上扬了扬。当时我没露一点声色,哪怕是表面的附和都没有,就那么清汤寡水地观望着。他刚才貌似用目光征求意见时,我感觉那就是一个通告,而非真的征询他人意见。而且那眼神还是先“内”后“外”的,我早已把自己界定为“外”人,只能是这样一种事不关己的淡然。

  小舅子皱了皱浓黑的剑眉,我看着他的脸色沉下去了,夹着红烧鱼块的筷子呈倾斜状滞停在半空,说多少次了,免费旅游?等着瞧吧!天上掉馅饼?陷阱还差不多!

  老婆几乎没停顿,接着小舅子的意思往下说,就是嘛,世上哪有免费的午餐?赶紧退,别让忽悠了!听说现在有人专门忽悠老年人!你们要去,自己去,这钱我们出得起。

  儿女的态度都旗帜鲜明地亮出来了,除了责备、怪罪,还祭出了十足的孝心。作为“外”人的我、舅母子没啥可说的,肯定是百分之百举双手赞成。

  哪知,岳父却嘿了一声,说,我们要去,管你们什么事?又不要花你们的钱,告诉你们算不错了。岳母也在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帮腔。

  我听出了老人态度的坚决,还听出了老人话缝里的不屑,还有怨气。

  小舅子的火气蹭蹭蹭地往上冒,既然不听,干嘛又告诉我们?真是老顽固!

  老婆在一旁添油加醋,就是啊,能有什么好事?!

  两位老人异口同声,就去,怎么的?

  一顿稀松平常的午餐变得硝烟弥漫、剑拔弩张。

  果然去了。不但去了,还“作”了,带回来三份灵芝粉。怎么的?

  ……老婆双手十指勾搭着垫枕在后脑勺上,慢慢地从气恼中缓过神来,满脸的未卜先知,我就知道没好事!

  车上的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虞老师的老伴吃过这方面的亏,他的态度有些激烈。有次虞老师的老伴免费参加了安徽乡村游,买了八千多元的十全松骨丸,到现在还没吃完。虞老师心疼了半年,这时他也不要斯文了,狠话脱口而出,老年人就是唐僧肉,这帮王八蛋早晚要被汽车撞死!老仲态度就平缓得多,人家做的是大健康产业,我得失业啰。我知道,老仲是市人民医院的著名医生,一向对这类坑蒙拐骗的勾当深恶痛绝。但今天的态度却出人意料地冷静,还有自嘲的味道,这恐怕与今天议论的主体是我岳父不无关联。

  车厢里是深深浅浅的讨伐声。我侧身向后座睃了一眼,眼角荡漾感激。老仲责怪似的提醒我,专注开车,四条人命呢。


  到了天景小区十八栋二单元门洞下,老婆拿起浅紫色坤包下车。我犹豫了一下,探出身子对老婆说,你上去吧,我就不上去了,在车里等你吧。

  老婆不高兴了,虎着一张冷脸,延续着刚才的情绪,怎么回事?外星人呀!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只一瞬就醒悟过来了。没办法,我只得磨磨蹭蹭地跟在老婆的身后。一直以来,我都不怎么喜欢掺和“他们”家的事,把自己很安稳、很安全地置于事态之外。现在跟着去了,无奈地去了,或者迫于老婆的压力去了,我也只是去做一截木桩,一截不说话、不表态、不带感情色彩的木桩。当然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还不能全怪我。

  我来自一个不算偏僻的小山村,家境贫寒。1989年夏天,我从全国重点大学北京理工大学毕业,被意外地分配进入市柴油机厂技术科。人生真有意思,原来研究天上飞的,转眼之间变成了搞地上跑的,让人捉摸不透。当时,我有一种船搁溪沟的失落感。

  在那个诡异的年份,我的文凭、才气被无情抵消,我成了不折不扣的爱情困难户。好不容易逮住一个女人恋爱,自然十分珍惜,事实上后来也修成正果。谈恋爱那阵,一向大大咧咧的岳父放下身段四处打探我的情况,像张飞做起了针线活。他的调查比美国FBL的情报还细密。这位从小根正苗红的岳父大人经历过共和国无数次大小的政治运动,并在历次运动中尽享胜利成果。当他得知我是如何被分配下来的时候,心里就打了无形的死结。很惭愧,持结婚证需要的户口簿都是我老婆偷偷夹带出来的,弄得人生这么重大的事情都像做贼似的。婚礼那天,女方一个亲友都没来,自然我岳父母也未到场。人生这么重要时刻缺失关键人物的见证与祝福,我心底的那种滋味无法言说。你知道吗?我是个孤儿,我家里也没大人帮我们张罗,我多么希望岳父母摒弃嫌弃,好好操心这场婚礼啊,可是……那时,我感到颜面扫地、尴尬异常。准确地说,从结婚那刻起,我的心里就开始不可遏制地砌墙了,一块块砖头一层一层地往上垒。虽然后来关系逐步缓和,彼此之间也一直相敬如宾,但中间的那堵墙一直顽固地存在着、矗立着。没办法,有些东西一旦形成,就难以推倒。   

  现在,老婆硬叫我上去,意思是得给她站队、造势、助攻。但我知道,那是给我出难题了。我至多呆坐,做截木桩,或者翻出一份不知是猴年马月的《扬子晚报》,慢条斯理地看,直到把中缝的大小广告都逐条看完。

  刚到二楼门口,就听到从厚重的褐色防盗门里传来小舅子与岳父母的争吵声。那声音拉拉扯扯的,忽高忽低。我猜想,小舅子一定是从乡村某个鱼塘边,或者绿茵场上赶过来的。那时,他一定是裹挟着一团风进门的,手里提着鱼竿,抑或腋下夹一只黑白相间的足球。他喜欢钓鱼、踢足球,周末基本奉献给一静一动、搭配和谐的业余爱好了。我们也不管里面一阵紧似一阵的窸窸窣窣,在门口免费旁听了半分钟,敲门而入。

  跨进大门,原本有些激烈的交锋骤然降温。我知道,这是我这个“外”人突然介入的结果。更准确地说,不是“外”人形成的,是那种距离感无形中造成的。我礼节性地喊了一声爸妈,他们没应声,脸色正经得像头版头条。

  老婆向我挤了挤眼睛,似乎在说,你看看,做木桩也好呀,这不起作用了?

  我抬抬眼皮,脸上浮现出含义不明的讪笑。

  我勉强地瞄了瞄饭桌。餐桌上摆放着三份灵芝粉,它们紧挨在一起,小团队似的。精美的包装盒正面一位老人鹤发童颜,笑靥如花。这老人给人似曾相识之感,很像一位德艺双馨的老艺术家。是谁?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来。

  老婆用脚踢了踢我,恍惚中我明白意思,就是叫我说说,继续发挥点作用,为他们的进攻预热。在她看来,我说效果肯定好。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习惯沉默的人一旦开口,往往掷地有声。但我大半天沉浸在民俗馆里,费了心神,又来回驾驶,确实疲惫,歪斜地倚靠在大背椅上差点睡着。老婆一踢,把我惊了一个趔趄。我一时迷迷糊糊的,左右为难。我望望脸色和喝酒时同样酡红的岳父,再看看怒气未消的小舅子,难以启动双唇。我真心想做那个冷漠的距离,不想做那个游说、平衡双方的和事佬。

  老婆见我愣头愣脑的呆样,一反常态地凶我,标本啊!

  我只得挤出虚伪的笑容,尽量不让自己成为木头,至少表面上不是。

  保健品就是骗人的,这么贵,还买三份!小舅子终于又说话了,可能是由于我的存在,咄咄逼人的锋芒收敛了少许。

  老婆续上火力,就是,这种东西吃不好、吃不坏,半死不活的,怎么又想起买这种东西?你知道灵芝粉的市场价是多少吗?三百多,现在六千,翻了十几倍!贩毒啊,军火啊。

  一个“又”字提醒了我。以前,岳父母也买过几次保健品,但都是几百几百的那种,没有伤筋动骨,也没有像这次“好心”地殃及子女,所以儿女也就睁只眼闭只眼了。但这次,事态升级了。

  抢银行啊!小舅子提高了嗓门。

  老婆狠狠地说,黑心公司。

  小舅子又忿忿地说,博傻呢。老人善良,傻,好骗。

  就是!想得出!老婆咬牙切齿。

  整个过程,小舅子、老婆的火力十足,岳父母哪里抵挡得住?其实,拉锯中只是岳父一个人在说,岳母仅是在一旁偶尔插话,真实的火力是二比一。结果可想而知。几个回合下来,我明显感到岳父气势渐弱。先是大嗓门音量降低,尔后是语气微软,最后竟有犯错、后悔的意味了。而老婆、小舅子这边呢,明显透露出胜利者的姿态,连语气都有些语重心长了。

  但岳父毕竟是岳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只是委屈了一阵子,又开始发起牢骚来了,还有借题发挥的趋势。

  你们说怎么办?岳父摊开双手,一副生米煮成熟饭的模样,难不成要退掉?

  那当然!小舅子斩钉截铁。

  肯定啊!老婆根本不给岳父通融的余地。

  好心当作驴肝肺!岳父气不打一处来,实在要退,就退你们的,我们那份不退!

  怎么行?尽管岳父有很大让步,但小舅子、老婆务求完胜,步步紧逼,一点缝隙都不留。

  得寸进尺了,就按我说的办!岳父同样坚决。他只是迟疑了那么几秒钟,就短促有力地给予反击。

  老婆和小舅子面面相觑。

  趁老婆和小舅子愣神的间隙,岳父就开始唠叨起灵芝的功效,自言自语。他站着,手臂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比划着,像在做科普报告。我直接怀疑岳父又回到了当年做主任时的感觉。他娓娓道来,灵芝粉是一种很好的保健品,含有腺苷、油酸、纤维素等十多种微量元素,可以提高人体免疫能力,抑制癌细胞,还可以降血糖,抗衰老,作用大得很。我注意到,他说到降血糖时,重重地干咳了几声,还用眼角偷窥了我们几个,严肃的眼神中蕴含不少笃定。我知道岳母有糖尿病,岳父这样说,就更突出了灵芝物有所值,购买灵芝粉是多么正确,还隐藏着谴责子女不孝的意思。

  听岳父这么郑重其事地说,小舅子、老婆一起噤声。如此局面,我真想说,算啦,不就一万多嘛!既然老人觉得做窦娥快乐,那就成全呗!老婆肯定反问,以后呢?我双手一摊,那怎么办?老婆最后说,他们的钱还没多到无处花的地步。这么悄悄地在脑海里暗暗一对话,我觉得还是不说为好。我还是跟着闭嘴吧。客厅里的氛围变得凝重起来。岳父说得没错,灵芝确实有这么多功能,医书上也写得明明白白。只是做子女的未必了解得这么深透,或者干脆就不明了,一棍子就把所有针对老年人的保健品锤死,显然也不恰当,不管是出于好心,还是基于对诈骗的痛恨。现在的事实是,我们不怀疑灵芝粉的功效,也不反对老人吃点灵芝粉,我们反对灵芝粉高得离谱的价格,以及神乎其神、夸大其词的宣传。但这和老人说得通吗?

  见子女们不吭声,岳父又开始回击,且主题也逐渐偏离原有的轨道。他坐了下来,泡了一杯女儿孝敬的好茶。那茶是我们刚从九寨沟旅游带回来的藏茶。那深重的褐红色茶水,看上去显得十分成熟庄重。他吹吹杯沿,咕嘟一口,用责备的口气说,不是做老的说你们,灵芝粉是贵了些,但你们什么时候买给我们吃过?不花你们的钱,你们烦什么?再说了,“人家小丫头”推销这些,容易吗?

  中间那句话一下子惹恼了小舅子,什么屁话?你们的钱就可以乱花?不是钱呀!

  就是,你说我们不关心你,你们生病,哪次不是我带你们去?仲医生都说我们孝顺呢。又作了,真是的。老婆不服气,话里有责怪的意思,更有明显的自我表扬的成分,还说了那个内涵丰富的“作”。在她看来,自己的功劳竟然敌不过几包灵芝粉,抵不上一个黄毛“小丫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被子女又一顿抢白,岳父的气势又被打压下去。但心里肯定不会偃旗息鼓,这从他那种欲言又止的态势上可以看出来。

  果真。只是沉默了几分钟,像深刻反思,又像积蓄能量,岳父摆出阴阳怪气的腔调,说,就不退。怎么的?你们不也买了水疗仪吗?一个普通的浴缸,加几个管子,滴几滴油,一万九!

  “你们”其实是“你”,是我老婆。被一棍击中,老婆刚才还雄赳赳的脸色灰暗下去,像电压不足的灯泡。她一直有个烦恼——脸部过敏,去南京看过,去上海查过,也请乡村名医瞧过,一直没有确诊。南京医生说是红斑狼疮,上海方面说是皮肤过敏,乡间名医用祖传秘方开过几服药。冤枉药吃了不少,冤枉钱花了不少,但一直不见效果。后来,有人说德国进口的SPA可以治疗,吹得天花乱坠的。为了脸面,老婆咬咬牙买了,用了五个多月,哪有什么效果?脸上反而更红了。老婆觉得自己上当了,但碍于面子,一直羞于提及。现在被岳父无情地揭开伤疤,顿时语塞。

  岳父这种凶猛的攻势,让小舅子、老婆招架不住,一时慌了手脚。岳父什么价格、吹嘘都不涉及了,还把陈芝麻烂稻谷的事牵扯进来,他似乎只是为了一口气,出出那口怨气、怒气、恶气。

  一码归一码,现在说灵芝的事。小舅子稳住阵脚,你不退,我就去工商局举报。看谁狠。

  我小声提醒,现在三局合一,叫市场监督管理局了。

  哦,哦。小舅子尴尬地笑笑。

  去就去。还犯法了?岳父气鼓鼓地说。


  小舅子带着我、老婆去市场局东门分局。分局位于凤凰路西侧的繁华路段,门面并不大。小舅子的一个同学在这做副局长。刚进分局银白色的电动移门,我就看见虞老师扯着一个老年妇女往外走,大概那老年妇女是他老伴吧?我上前打招呼,这么快又见面啦?虞老师的脸红了一下,脸别开,不好意思地说,屡教不改,屡教不改啊。然后匆忙走了。我疑惑,老婆也微蹙眉头。

  小舅子一直在责怪老婆,已经啰嗦了一路,叫你不要买那个什么狗屁水疗仪,不听。这下老头子说了吧?老婆红着脸,低头不语。一会儿,她说,我这还不是为了这老爷身体嘛。病急乱投医。小舅子说,老两口也是呀。老婆说,我出发点好的呀。小舅子说,老两口出发点也好啊。老婆望望小舅子,没话可说了。

  我在旁边幸灾乐祸,但没显露出一点得意的神色。

  一会儿,我们就进了副局长办公室。只见副局长衣着考究,油头粉面的,双颊泛着不可思议的瓷白光泽。小舅子的同学热情地接待我们三个,又是泡茶,又是递烟。他听明来意,苦笑一声,这事啊,不瞒老同学,我这举报电话都打烂了,市政府12345还转过来好几个。查过几次,没过几天,又死灰复燃。

  明摆着嘛。小舅子冷笑着,嘲讽道,真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啊。

  我笑着说,呵,还诗人了。

  谁的诗?老婆问。

  我笑了,这么有名的诗句都不知道?语文成绩也太那个了吧?

  一下子被唬住了,都是老头子气的。老婆尴尬地笑了,把一摊屎往老人头上扣。

  别打岔好不好?小舅子白了我和老婆一眼。

  副局长大度地笑了,没事,没事。接着,他收敛笑容,摆出一副正经的面孔,关于保健品的相关法律,目前还不健全,法律明显滞后于现实呀。他慢腾腾地喝了一口茶,有些无奈地说,这些事真让人头疼。我们总得依法行政吧。

  那怎么办?老婆问。

  就没办法了?小舅子心有不甘。

  副局长长叹一声,摊开双手,现在是法律社会,以后总会有办法的。慢慢来。

  火烧眉毛了,还慢慢来?小舅子嘟囔着。

  这事闹的,唉。老婆的眉头又拧巴起来。

  副局长苦笑一声,唉,那些公司鬼得很,讲座都在凌晨进行,我们还没上班,根本没法查。那些产品推销看上去又像正规生意,真没办法呀。老同学得理解啊。

  怎么理解啊?小舅子嚷起来了。

  你碰到了吧?刚才来的那个老头还老师呢,老伴又买了万把元保健品,老头要和老伴离婚呢。老头子倔,差点把我的办公桌掀了。这怨得了我们吗?副局长摇摇头又说。

  我们认识。我和老婆同时说。

  小舅子说,执法部门还无奈了,我们老百姓就只能摇头了。

  我们也没三头六臂啊,你看看啊,现在保险推销、商铺推销、地下贷款营销的电话让人应接不暇,不少都是诈骗的。还有海量的代孕广告、富婆求子,哪一样不是骗人的把戏?偏偏有人上当。每天都有人来报案,可报案也要去公安局啊。我们的执法力量严重不足啊。副局长竟向我们诉起苦来。

  副局长说的倒是实情,我们三个还能说什么呢?

  在市场分局呆了不到一刻钟就出来了,无果而返,或者说只是来普及了一下工商执法知识。一路上,我们失望极了,刚才忍着的恼愤开始发酵。

  这是不作为啊,懒政啊。

  什么世道?

  你有什么办法?

  狗屁老同学。

  我们不留情面地诅咒了一阵市场局这些职能部门,连带所有行政部门都跟着遭了秧。我哀叹一声,难道就真的没办法了吗?


  到了岳父家,岳父还气鼓鼓地坐着,那样子好像全世界都欠着他什么。老婆和小舅子又是一起对顽固的岳父开炮。岳父似乎烦透了,就不退。快滚,快滚!

  我巴望快滚。可老婆、小舅子哪肯?

  老婆说,就不滚。

  小舅子也说,不退,就不滚。

  就这么僵持,就这么对峙。过了几分钟,岳父突然说,快滚,看见你们就烦。我还要出去,去保健品公司,不要碍手绊脚,不要妨碍我拿空气净化器。

  什么?净化器?还拿什么空气净化器?横出一杠,哪门子事?小舅子和老婆的气色由恼怒转化为惊诧不已。我也是一头雾水。

  那是赠品。一点添头。也是一点甜头。岳父态度又好了,巨大的落差让人捉摸不透。你看看,现在空气质量多污浊,到处是烟尘,是细菌,整座城市都浸泡在废气里,还狗屁什么全国卫生城市,不净化怎么行?

  听听有道理。他也知道这是甜头,是营销噱头。真是让人无语啊。可现在关于灵芝粉退与不退的事还僵着呢,暂时没兴趣讨论空气污染的问题。可岳父一个人越说越远,嘴巴上跑起了高铁,没人接他的话茬。他倒是无所谓,依然自说自话,颇有当年做供销社主任时的派头。


  岳父是南京下放知青,靠着历次运动坐上了供销社一把手的宝座。中间都没做过副职,没有过渡,每个职位都是一步到位。那年月,供销社掌管全市物资,供销社那个牛,真没法说。社里的营业员走起路来,都是仰望星空的。作为主宰这一切的岳父更是牛气冲天。后来,改革开放了,供销社这个靠计划经济起家的贵族渐渐没落于市场经济的洪流中,靠出卖祖宗资产艰难度日。岳父也跟着退休了,但奇怪的是,他的工资关系也转到商业局去了,成了退休公务员。供销社没落了,他没没落,还是人生赢家。后来,供销社发不出工资了,职工上访闹事,市里成立调查组核查社领导的腐败问题,抓了几个副主任,岳父又是安如泰山,又一次成了人生赢家。

  退休后,岳父延续着在位时的骄傲,处处以退休老干部的身份活跃在老年大学,活跃在小区各个角落。他的口头禅就是“想当年老子……”,可是谁愿意听他那个翘着尾巴的“想当年老子……”呢?细想也是,谁没个“想当年老子……”的豪情呢?在显山露水的老年大学里,这类老人撸撸一大把,谁服谁?

  于是,岳父也只好在家里时不时蹦出个“想当年老子……”。只是岳母经常呛他,把陈年怨言当作发霉的衣物时不时拎出来晒晒,得瑟什么?谁享到你的福啦?岳父就说,儿女自有儿女福。嘿嘿,他还真是能找台阶下啊。岳母的一张大嘴立马变成了一口发红的铁锅,噼里啪啦地炒起了芝麻。

  那时,岳母也在供销社工作,一直辗转于布柜、食品柜、百货柜几个柜台,都是全供销社最忙碌最麻烦的柜台。再说她身体一直不佳,不到五十就有三高,想换个清闲的岗位,按说这也是人之常情。有个门市部主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给岳母换了岗位,岳母喜滋滋地做了门市部清闲的仓库保管员。不几日,这事被岳父获悉,岳父这个大主任竟狠狠地把门市部小主任勊了一顿,责令把岳母退回原岗位。岳母在新岗位上屁股还未焐热,就又上老柜台了,气了个半死,三高窜得更高。为这,岳母和岳父打了几个月冷战。所以一说到这事,岳母就恨得咬牙切齿。这时,岳父往往会英雄气短、理屈词穷。

  但后来,每当岳母说起这事,岳父又会神气活现起来,语气相当得意,好在我当年坚持原则,过得硬,不然要在监狱里蹲蹲啰。

  岳母说,呵呵,还神气了?


  想着想着,我竟兀自笑了。真是卤菜店豆腐,一物降一物啊。此刻,我慵懒着挪动了一下身躯,扭几圈酸疼的颈脖。说实话,现状已容不得我置身事外,木桩做不成了。事情僵持着,何时是个头啊?我心里有个小算盘,现在四点多,早点了结,不耽误观看今晚七点半准时直播的CBA焦点战,老牌劲旅广东宏远队对阵联赛新贵新疆广汇队。我与小舅子不同,不喜欢中国男足的一双臭脚,因为姚明爱上了篮球。但老婆总是笑我,光看不打,太监爱好。我辩解说,总比你弟好,竟踢着一直阳痿的中国足球。现在,我无心纠结爱好的高下,只为晚上的球赛,也不固守原来的一些戒律了。

  我用右手对老婆做了个扣动扳机的动作,并俏皮地挤挤眼睛。老婆皱皱好看的蚕眉瞅着我,呆愣了半天,不解我意。我又用左手伸出大拇指,再并排伸出食指、中指,眯起一只眼,做出一副瞄准的姿势。聪明的老婆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好木桩,是让掐死老头子的七寸啊!她忍住窃喜,话锋一转,说,你说我们不关心你,那你以前是怎么对我们的?这个“我们”宽泛了,丰富了,直指要害了,包括了除岳父之外的三个家庭所有成员,甚至包括了那场未出席的女儿婚礼,颇具杀伤力。岳母听到女儿这么说,心里翻卷起一幕幕往事,沉默不语。我仿佛看见岳母的身子抖动了一下,眼泪在眼窝里闪动了一片。眨眼之间,岳母就被老婆统战了。而我呢,心里同样泛滥起酸涩,有堵墙呢,有块心病呢。

  岳父幽暗的眼神瞥了一眼岳母和我,一时噎住。我想,此刻岳父肯定是五味杂陈啊!

  小舅子乘隙说,你不好意思去退,我们去。而且全退!

  就是嘛!有什么呢?死要面子活受罪!老婆顺势而言。

  岳父没再挣扎,嗫嚅着,真不好意思退呀。吃了人家的,用了人家的,还免费旅游。什么事?我这辈子占过谁的便宜?

  亏你还是做商业出身,只有买错的,哪有卖错的?不知为何,岳母竟然这样说了。看来,老婆的统战立竿见影了。

  只清净了几秒,岳母又说,还不是喝茶惹的祸?

  嗯?什么?我们莫名其妙,不解地瞅瞅岳母,又瞧瞧岳父。岳母是一脸的悔恨,而岳父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的。

  这时的岳母什么也不说了,我们三个也不好深究了。

  老婆、小舅子配合着一起笑了,还是老娘觉悟高,这死老头子!说完,一起对我挤了挤眼睛,算是感激。


  岳父说得对,不好意思。吃了人家的嘴软,拿了人家的手短。一点没错。

  一年前,岳父母每天早晨五点一刻就起床,六点准时出现在沪宁大酒店宴会厅,时点掐得比闹钟还准,风雨无阻,一起听老年健康知识讲座。讲座往往分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健康讲座,但那个表情丰富的讲师总是把老人心里说得一揪一揪的;第二部分才是核心,就是推销某款保健产品。这些产品往往被包装成包治百病的灵丹妙药,是那种可以让医生失业、让医院关门的好药。每次讲座结束,岳父岳母都会免费领回来一小袋米、一小瓶油、几只身份可疑的草鸡蛋。

  去过几次,岳父母就上了瘾。听讲座,不是那些具体内容,而是那种激情的现场,让老人沉迷,欲罢不能。岳父说,一起振臂呼喊口号,仿佛回到了文革时期,特来劲。岳母说,老人家在一起要多开心就有多开心,像温暖的大柜组。更厉害的是,讲座还有一双勤快的脚,会跑到老人的家里来。保健公司会派人跟踪服务,那些人有个很专业的称谓,叫健康专员。健康专员大多是男女青年,是那种嘴甜形靓的小鲜肉、小鲜花。我岳父的健康专员是位小姑娘,二十出头,据说还未结婚,经常出入天景小区岳父母家,比我们去的次数还多。整天叔叔好、阿姨好,嘴巴的糖度高得惊人,连我岳父这样嘴边常挂“想当年老子……”的人,都对她赞赏有加。此后,岳父与子女闹不愉快时,口头禅就开始变化了,常常会迸出“人家小丫头”怎么怎么的。

  话又要说回来,你还不得不佩服这些“小丫头”们。这些“小丫头”们虽然年轻,但不简单,熟知人情,老于世故。对岳父母的履历、生日、爱好,甚至连家族病史都了如指掌,比社区、民政局老龄委的登记翔实多了。“小丫头”还经常和我岳父母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的,甚至还倾诉生活的种种艰辛,仿佛一对忘年交。时间一久,我岳父那个“想当年老子……”的英雄情怀被激发出来了,那种被社会逐步边缘化的失落感随之消失了,直至莫名地生出怜香惜玉的冲动。买保健品也变成了社会需要,可以拉动GDP,变成了助人为乐,变成了我有用的外在方式……有几次,岳父竟然瞒着岳母和“小丫头”出去喝过几次茶,至于喝到什么程度,谁也不知道。当然这一切巧妙地瞒过了岳母昏花的思维和眼睛,不然家里一定是鸡飞狗跳了。所以,岳父一说到“小丫头”,嘴里就流光溢彩,岳父常说“人家小丫头”一定有这方面的复杂色彩吧。

  那天,岳父一个电话把我们集中在天景小区二楼的家里。那张柚木餐桌上赫然摆放着一只精美的蛋糕,还是双层的,此刻正光彩照人地对着我们微笑。噢,今天是岳父生日。我们竟然集体遗忘。我们脸上的肌肉开始不自然地抖动,尴尬极了。小舅子惭愧地说,最近工作太忙了。老婆按了一下腰部说,这一阵子,腰疼死了。这些说辞,自然是现编现卖,漏洞不出。岳父鼻孔里哼出一声,你们整天忙什么?影子都看不到,看“人家小丫头”……唉,“人家小丫头”结结实实地打败了我们!

  听岳父这么说,我的额头沁出了汗珠,心里一阵恐慌,还有羞惭。我想,小舅子、老婆此时也一定如我这般狼狈。还是岳父说得对,我们何曾关心过老人?即使关心,也只是关心老人衰老的身体。吃饱穿暖,身体健康,就行。关心身体,也只是关心他们病痛的那一刻。我们可曾关心过老人与身体一起衰老的内心世界?没有,真没有。

  这时,我突然想起三个月前的一档电视节目,那是中央一台的“今日说法”。说的是南京市公安部门在取缔一处老年人非法健康知识讲座窝点时,竟遭到老人的集体抵制。让人匪夷所思。随行记者采访了一位退休老人,这位老人牢骚满腹,我们孤独,我们寂寞,谁关心过我们?我们花钱购买快乐,有错吗?记者顿时哑口无言。我的震惊是几何级的。的确,我们对子女的关心几乎是出于天分,无私付出,从头到脚,从身体到心灵,孩子每一寸肌肤都有我们温情抚摸的眼神,都有我们身体力行的照顾,都有我们牵肠挂肚的关爱。对老人,我们却是粗枝大叶,更多的关怀都源自于道德的压力、别人的目光。

  我们是流下不流上的水吗?


  老婆用手掌拍一下我的肩膀,又在想什么呢?

  我一愣神,思绪从联翩的浮想中抽出来,没想什么啊。

  可以做演员了。老婆笑着骂了我一声。

  这时,小舅子说话了,算了,还是我们去退吧?

  他向岳父投去征询的目光,岳父头都没抬,右手虎口支撑着下巴,叹了一口气,陷入沉默。沉默就有罅隙,沉默就是默许。

  我们赶紧把放在桌子抽屉里的宣传单翻出来,找到“小丫头”的电话拨过去。小舅子敲打手机键盘的声音一顿一顿的,满腹怨气也随着指尖传递到那一边,你在哪里?你们公司在哪?

  对方听出了来者不善,回话极为警觉,还很简约,谁?什么事?

  小舅子大声地报出岳父的名字,对方停顿了大约十几秒,才告知了地址,凤凰路八十八号。

  多吉利的号码。小舅子冷笑着,那个“多”字说得恨恨的,带着诅咒。

  小舅子顺手拎起三盒灵芝粉,喊上老婆和我,很快就来到了凤凰路八十八号。公司门面不大,甚至连个招牌都羞答答地躲在角落里,一副谨言慎行的小媳妇模样。我突然明白,为什么那些讲座都选择清晨六点到八点的时段呢?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吧?怪不得小舅子那个市场局的老同学那么说。

  心里有了数,说话就有底气。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小丫头”了。说实话,她谈不上漂亮,至多只能算是端庄,甚至脸上还飘拂着些许稚气。不知为何,我对她的怨恨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小舅子压住一些怒火,盛气凌人地和“小丫头”开始交涉。

  灵芝粉那么贵,人参啊!怎么回事?小舅子阴阳怪气地问。

  “小丫头”反问,贵吗?

  天价呀。小舅子白了“小丫头”一眼。

  老婆说,坑人啊,诈骗啊。

  怎么说话呢?“小丫头”咕囔了一声。

  我皮笑肉不笑,I服了YOU,你们肯定洗脑了。

  大哥可不能这么说。“小丫头”没被我们三人的车轮战吓住,不卑不亢地说。

  那怎么说?我也阴阳怪气了。

  小舅子的眼神在不大的空间里四处扫描,仿佛在寻觅窝藏的罪犯。过了一会,他说,你们可以啊,专门盯上了老年人的钱包。

  怎么可以这样说呢?我必须纠正你的观点,说盯上、为钱多难听,我们是为老年人服务!我们不仅卖产品,也卖服务,卖理念。附加值高着呢。我们做的是大健康产业。“小丫头”一连串的话语显得很流畅,很专业,肯定接受过专门培训。她的前半段话倒有些实在,后半段话却大得无边,貌似还有点道理,像极了仲医生在车里的调侃。但细想想,又等于什么也没说。

  简直是胡扯!小舅子不屑地说。

  怎么是胡扯?我们是签了合同的。“小丫头”的镇定令人意外。说完,她踮起脚尖,从文件柜的顶端拿出了那个淡蓝色的文件夹。

  小舅子把三页合同哗啦啦地看了几遍,蹙起眉头,用右手虎口支撑住下巴。沉吟片刻,他用讥讽的语气说,还蛮像回事啊,三张纸。这合同合法吗?

  当然合法。“小丫头”想也没想,用胖胖的右手食指指指合同的最后一页,你父亲的亲笔签名。

  不用看,肯定是。那种吊死鬼字烧成灰,我都认识。小舅子摆弄了一阵灵芝粉的拎绳,面无表情地说,那你的意思就是不退啰?

  这话说得随意,风轻云淡的。但语调里潜藏的威胁我还是听出来了。不等“小丫头”细细掂量,我就跟着施压,看来,贵公司不想用和平的方式解决啰?

  “小丫头”顿了顿,明显感到了力量和气势的悬殊,开始的那种凛然慢慢切换成健康专员的谦卑。很快,她便给她的上级发出了请示、增援的信号。不到三分钟功夫,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个三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小丫头”喊他经理。经理穿着一身略带褶皱的工作服,却依然显得正规、稳重。他把我们三人很认真地审视、权衡了一遍,只稍作沉思,就用标准的职业语言说,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经理的“有话好说”只是小幅度地试探、挣扎,我们就友好地解除了合同,顺利退了款。虚“紧”一场,事情的处理没我们事先想象的那样艰难、糟糕,一直紧绷着的周身散发出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惬意。

  办完手续,经理说,还有八百元押金呢,就算旅游费了。

  小舅子想了一会,说,好吧。不用退了。算交学费啦。

  生意不成友情在。经理没计较小舅子话里的骨头,又说,对了,还要赠送一台空气净化器呢。

  真有,岳父没说错。我们向墙角瞟了一眼,几台漂亮的空气净化器杵立在那儿呢,一派抖擞的迎客气象。净化器底座是浅灰色的,主机那面是淡淡的草绿色,整体上看格外素净。两行鲜红色的广告语十分醒目:即使阴霾一片,室内也是晴天。

  不错。老婆感叹道,没想到,这公司还很有人品啊!

  哪有什么好东西?小舅子嘟囔,快速百度了一下,你看,就七十九元,你以为啊。说完,他提起空气净化器。

  我们三人快速离开。一路上人流汹涌,凤凰路尽头夕阳正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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