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姐走了,永远地走了。
  那一年的冬天,分外地寒冷。腊月里,一个漆黑飘雪的冬夜,甚至她还没来得及与亲人告别,带着忧伤,带着苦痛,带着遗憾,带着倦恋,离开了亲人,离开了这个世界。
  夜幕下的天空,飞舞的雪花纷纷扬扬。一夜间,填埋了山岭沟壑,覆盖了座落在山坳里的小村庄。嶙峋陡峭的石柱,像是削去树冠的躯干,挂不住飘落的白雪,展示着它翘首挺拔、朴实灰白的本来面目,与白雪覆盖的沟壑、村庄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衬托出一道别样的凄清。
  二
  汽车在崎岖颠簸的山路间行驶了近一个小时,才隐约看见山角下炊烟缭绕的小村庄。远远望去,山坡上一片片冬眠的果树在风中摇曳。俯视坡下,山岭包裹着这个由二十几户人家自然形成的村落,仿佛它是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另一方天地。车子越向前行进,路便越发狭窄。通往村里的小路两旁布满了干枯的荆棘。乱石根植在土壤里,分布在荆棘之中。车子被迫停在了这条羊肠小道旁边,沿着这条弯延冗长的乡间小路,我们步行了大约十多分钟,才到达大姐的婆家。
  小院依然,老屋依然。
  大姐婆家的老屋是土改时留下的两间土坯房,它静静地伫立在院落的一侧。破旧的屋顶,一缕缕稀疏的枯草无序地附着在它的上面。斑驳的墙体仿佛是在勾勒着岁月的沧桑。窗前两棵老杏树弯着年迈的躯干,似乎在为一个生命的逝去而黯然神伤。老屋里,坚硬的土炕上铺着一领陈旧泛黄的秸杆炕席,靠冷山墙的那面,摆放着一只祖上几代人传承下来的年代久远的炕琴柜,两套满是暗渍不太透落的花格被褥叠摞在柜上。土炕对面的北墙地上,并排摆放着两只硕大的同样岁月悠久的长方形老柜。
  地中央,用木板临时搭起的一张灵铺,大姐安静地躺在木板铺上,从头到脚严实地裹着一个蜡黄色纯棉布单。来到灵铺前,母亲轻轻打开黄布单,大姐白净的脸上显得很平静,很安祥。她好像在轻声地诉说着:亲爱的妈妈和小妹,请不要为一个逝去的生命而太过伤心。天国之路并不孤寂,那里有一路同行的伴侣,也有人类的美丽和善良,还同样拥有大自然赋予的无限风光……
  妈妈俯下身去轻轻抚摸着女儿的脸,断线似的泪珠滑落在女儿的身边。妈妈没有嚎啕大哭,好像害怕惊扰着沉睡长眠的女儿。她仿佛在目送自己心爱的女儿脱离苦难,走进天国神圣的殿堂……我抑制不住悲伤的泪水,轻轻走近大姐身边,握着她那双冰冷的手,想用自己全部的热去把她焐暖。看着她那张清秀的脸,睡得那么平静,那么憨……
  “哎……哟……啊……啊……啊……我那可怜的嫂子呀,你咋这么就走了,喔……喔……喔……”
  一阵抑扬顿挫说唱式的哭丧声,由远及近地传了进来。此刻一种无言的悲哀冲撞着我的心,忽然感觉置身于远久陈旧的历行嚎丧的程序之中。我离开大姐的灵铺,寻声走到屋外院落中,看到大姐的小姑子,手拎一只小木墩,嘴里滔滔不绝地说唱着哭丧的套话,两眼敏锐地搜寻着院内的每一块空地儿,迅速选择了一块没有积雪而且比较平坦的空地儿,将手中的木墩“叭”的一声扔在脚下,立刻坐在上面双腿一盘,便正式开始例行哭丧程序。她哭得很专业,却也很滑稽。目睹原始而腐朽的祭奠,我更为苟活着的他们感到悲哀。
  我没有勇气随出殡的队伍前往墓地,更不忍目睹大姐静静地躺在棺木里被黄土掩埋的情景。我在路口极沉痛而木然地站着,目送着大姐的棺木被杠夫抬着渐渐远去。在雪后的清冷中,在阴霾的天空里,仿佛看到大姐回首遥望着我,一步一步向天国走去,美丽的倩影飘进云端,消逝在空际。
  三
  送走大姐,返途中车子的颠簸摇晃好似投进岁月长河的一颗石子,撩拨起记忆的涟漪,回到了和大姐一起走过的岁月……
  大姐是祖国的同龄人,跟随共和国的脚步走过了那代人的困苦与艰辛,承载了那代人的悲怆与沉重。
  她是一个性格内向、不善言谈、温柔而美丽的女孩子。白晰细致的脸上,一双忧郁的眼睛美得那样凄凉。纤柔的线条孱弱得让人心疼。蓬松的乌发梳理着两条垂肩的小辫儿。夏季飘雨的傍晚,她常常喜欢穿着那条白地儿淡蓝色碎花连衣裙,望着窗外的落雨而凝神…她像一束清雅的白菊,没有虚饰的炫目,没有旋转的五彩,只有安静纯朴的白色。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中华民族面临着巨大灾难,国人承载着贫困,忍受着饥饿。大人们勒紧裤带高喊着社会主义建设的革命口号,并极力地践行着口号的具体内容。而孩子们却梦幻般地憧憬着土豆烧牛肉的共产主义生活。依稀记得,那时家里每日两餐,每餐一人一个拳头大小的棒子面菜团子。其实棒子面的含量仅仅能把野菜或杨树叶粘合成团罢了。生活极其困苦,过着食不果腹、饥肠辘辘的日子。
  四
  大约是六一年,大姐刚刚升入初中。
  因为父辈不曾读过书,所以对大姐充满希望。期盼她能接受良好的教育,改变没有文化的家庭面貌。大姐非常刻苦认真,记得每到夏季,清晨六点钟她会很准时地起来,拿着书来到自家那片小园子中的一块空地儿上,静静地温习功课。那么认真,那么投入,直到母亲招呼她到点了赶快吃饭,她才会迅速进屋吃下自己的那份定量,一个菜团子。
  那时,大姐的学习很累,时间也很紧张。为了不把时间耽搁在路上,也为了不把体力消耗在路上,她和很多同学一样,早晨七点到校后,直到晚上九点自习结束,才离校回家。因此,母亲会给她装进饭盒一个莱团子,做为自习前的一顿晚饭。当时,我刚好四、五岁的年纪,只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因为饥饿,我便天天在大姐出门前悄悄地先溜出房门,来到房屋的西山墙外,等侯大姐路过时抹眼泪。大姐知道我想吃她的菜团子,便毫不犹豫地把她的晚饭,一个菜团子递到我手中,而她却每天带着一只空饭盒,忍着饥饿渡过一天漫长的学习生活。
  为了不被母亲发现,每天接过大姐手中的菜团子,我会迅速地钻进自家小园子的苞米地,狼吞虎咽地将它塞进肚里,然后用衣袖擦干净嘴边的残渣,再小心翼翼地回到屋里。一天,我刚刚吃掉一小半菜团子时,突然一只碧绿肥硕的老虎虫爬到我腿上,吓得我哇哇大哭,站在那儿一动也不敢动。母亲听见哭声急忙跑出屋来,寻着哭声来到我面前。当她看到我腿上正在蠕动的老虎虫,也看到了我手中没吃完的大半拉菜团子,母亲顿时明白了一切。当然,随之而来的是母亲下手不重的巴掌和出口很重的训斥。
  大姐又恢复了可欲而可求的弥足珍贵的晚餐——一个菜团子。她看着我每天故意回避那只饭盒而可怜兮兮的眼神,反而却让她惴惴不安起来。她恳求母亲把自己的那份菜团子分给我一半,母亲坚决地回绝了她。为了让大姐安心吃下这个本就属于她的菜团子,母亲从自己的定量中分出一些补充给我。多年后,长大的我深深领悟了大姐的疼爱胜似母爱,而伟大的母爱,它则超越人类的任何一种爱。
  大姐虽然已经离去,但这件往事将成为我一生最痛的回忆。它让我内疚,让我惭愧,我永远不再有机会弥补这个儿时留下的遗憾。
  五
  五十年代末的一个秋季,人们怀着丰收的喜悦走进了收获季节。放眼丰盈的北国之秋,火红的高梁、金黄的谷穗、雪白的棉花、翠绿的白菜,一派喜人的景色展现在辽西这片沃土上。
  深秋的一天,实验小学组织三年级以上的学生,去市农场抱白菜。丰收后的大白菜长势喜人,每棵菜差不多有十几斤重。一人抱一棵大白菜,从缶海西农场到学校要走上近十里路。对于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次体能的挑战。
  那段日子母亲患病住进医院。白天,家里只剩下我一人被锁在院里。那种感觉犹如被罩在筐里的一只小鸡。失去自由的我,透过木板杖子的缝缭看着外面的方寸之地,巴望家人的回归。大姐心疼我天天被锁在家里,那天,就带我同去农场抱白菜。我像一只获得自由的小鸟,高高兴兴地跟着大姐去了农场。必竟我只是个不满四岁的小孩子,在回来的路上走不动了。于是大姐让我托起白菜放在她肩上,背着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在大姐的背上能清晰听到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并能感觉到她沉重的脚步挪得很艰难。直到她累得走不动了,才把我放下来。
  那时,年幼的我不懂得大姐的付出是手足情深的爱。甚至长大后的多年里,每当看到秋天的田园,我会记起那次跟大姐去农场的抱菜之行。但只限于对往事平淡而浅薄的记忆,从没体味过它的内涵,也从没感悟过它的意义。这是一种怎样的情感缺憾,又是多么酸涩的难与人言。
  而今随着大姐的离去,我仿佛豁然读懂了她那颗赋予我的博爱之心。而这份迟到的懂和已晚的悟,却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歉疚。
  六
  小时侯的我,就像是一只跟屁虫。大姐走到哪儿,我总愿意跟到哪儿。一个周日的上午,早饭过后。大姐接过母亲递过来的一元钱揣进衣兜,整理好衣着正要出门。我立刻上前拉着大姐的手,怯怯地瞟着母亲,缠着她带我一块儿去。大姐看母亲带着几分严肃的脸,以商量的口吻:“让小妹跟我去吧。”
  母亲看了看我,略带愠怒地冲我说:“腚跟脚,人走哪儿,你跟哪儿。去吧!听你大姐的话,不兴见啥要啥。”
  “嗯!”
  我爽快地应着,高兴地跟大姐出了门。一路上,大姐几次与相遇的同学打招呼。看到大姐有那么多熟悉的同学,她们长的都像大姐一样漂亮,羡慕之心油然而生。
  大姐领我走进一家商店,她径直奔文具柜台而去。在那儿,她买了一个日记本、两个演算本和一瓶蓝墨水。记得那个日记本很好看,它的本皮上有两只和平鸽在蓝天白云间飞翔的图案,下面有一行字。我问大姐那行字写的是啥,大姐告诉我写的是“中苏友谊万岁”。我爱不释手地帮大姐拿日记本,这时看她站在柜台前数了两遍找回的钱。片刻,她对店员说:
  “同志,你找错钱了。”
  那位店员白了一眼大姐,一脸不耐烦的样子。
  “你好好数数,一分没少找你。”
  于是,大姐很平和地看着她。
  “不是找少了,是多找了一角六分钱,请你收好。”
  说话间,大姐递上多找回的钱币。店员感觉有些不好意思,略带歉意点点头。
  “谢谢!”
  大姐很礼貌地回应了一句,
  “不客气。”
  便领我离开了文具柜台。
  大姐带我来到糖果柜台前,拿出二分钱给我买了四颗糖果。我接过糖果先递给大姐一颗,她没舍得吃,而是顺手把它塞进了我的嘴里,然后拉起我的小手儿走出商店。含着甜甜的糖果,心里却酸酸的难受。走着,走着,我忽然哭了。 

    大姐停住脚步蹲下来,疑惑地看着我一边说:
  “为啥哭了呢?小妹。”
  一边捧着我的小脸儿为我擦拭眼泪。看着大姐怜爱的目光心里更觉酸涩,一边用手背抹眼泪,一边说:“大姐,你为啥不吃糖果呢?”
  此刻,大姐恍然读懂了一颗童稚的心,指头轻轻点着我的鼻子笑了。
  “大姐不愿吃甜的,你自己吃吧。”
  我又半信半疑地问大姐。“真的吗?”
  大姐说:“真的,你吃吧。”
  心想,大姐好奇怪,咋不愿吃甜的呢?
  那时,我虽然很小,还读不懂大姐美丽的内心世界和纯真的优秀品格,但心目中的大姐是我最崇拜最仰慕的人。一颗廉价糖果,她舍不得往自己嘴里搁,可她却能把店员失误多找的钱退回去。虽然只是件很平常的小事,但它却体现了大姐身上高尚的美德和可贵的品质。
  七
  那时,每次大姐学校组织看电影,她时常会带上我这只跟屁虫。因为每人限购一张票,所以跟大姐看电影时,总会抱着我坐在她腿上。看完一场电影,她的腿会被我压得麻木不能站立,过好一会儿才能起身走路。
  记忆中,一次大姐带我看一部名字叫《蚕花姑娘》的电影。依稀记得,影片表述的是解放后中国社会主义新农村,水域江南的一个蚕乡,一代年青人养蚕而引发的故事。看这部电影时,我的年纪还很小,刚刚上幼儿园。还谈不上对影片的理解和感悟。但却通过影片,了解到在祖国广袤的大地上,有一个不同于塞北的江南,那么美丽迷人的地方。
  片中典雅古朴的民居,小桥流水人家,把大人们曾经描绘过的遥远的南方,诗情画意般地呈现在眼前。那清清河水,朗如明镜。两岸桑绿,轻舟飘然。蚕花姑娘轻盈的身影,飘逸闪动在幽幽清香的桑园。我好像不是坐在影院里,仿佛置身于仙境,徜徉在蚕乡……童年的成长岁月里,一直怀有一个向往,那就是遥远的南方,美丽的蚕乡……在我稍大点时,大约是七、八岁的样子,大姐带我一起观看了歌剧《江姐》这部影片。剧情十分感人,尤其片中那两首歌曲让我终生难忘,震撼心灵。甚至可以说,我是伴着这些经典的旋律走过来的。
  小时侯,大姐带我看过很多部电影。记忆颇深的如《年青的一代》这部影片,展示了新中国第一代大学生的风采。演绎了一群地质学院走出的阳光青年,为祖国的地质勘探事业奉献青春的故事。
  又如《摩雅傣》这部影片,讲述了傣族妇女米汗因拒绝头人侮辱,被污蔑为瘟疫和疾病的化身“琵琶鬼”而驱入原始森林。当她悄悄回家哺育女儿时,被头人活活烧死。解放后,她的女儿依莱汗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在解放军官兵的培养下成为一名医生,赢得了族人的尊重和信任。
 每当从电视里看到流金岁月栏目播放五、六十年代的老片子,总会记起和大姐一起看电影的情景。虽然大姐走了,耳畔好像又响起了影片中的经典老歌,回到那个难忘的年代。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有大姐的歌声,有大姐的身影。如果能让时光永远定格在那里,我愿舍弃一切,与大姐相依相伴直到永远,永远。
  
  每当从电视里看到流金岁月栏目播放五、六十年代的老片子,总会记起和大姐一起看电影的情景。虽然大姐走了,耳畔好像又响起了影片中的经典老歌,回到那个难忘的年代。在那激情燃烧的岁月里,有大姐的歌声,有大姐的身影。如果能让时光永远定格在那里,我愿舍弃一切,与大姐相依相伴直到永远,永远。
  
  大姐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小学二年级开始在市美术馆学习绘画知识,她几乎包揽了学校每期黑板报的设计和编写工作。记得每年春节前,大姐都会给家里作几张画挂在墙上。其中给我记忆最深的是一幅水彩画,名字叫《小鹿回家》真是可爱极了。一只梅花小鹿回到家门前,它的家在一片绿绿的草地上。宽阔的草地上盛开着各种漂亮的小野花儿,时而有几只美丽的小蝴蝶轻轻地落在花儿上,不远处有一片稀疏静谧的白桦林,小鹿的家有着明亮的小窗,还有着漂亮的拱形小门,在大自然的衬托下美丽极了。尽管这幅画早已不在了,但它的美,它的魂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汽车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缓缓前行,小小村落早已被远远地抛在身后没了踪影。而对大姐的思念却像缕缕蚕丝越理越长。怀念的伤感伴着那遥远的小鹿,思绪在漫漫前行。
  
  一九六六年,大姐高二。
  
  十七岁,阳光而热烈的青春年华。
  
  同年八月,毛泽东在八届十一中全会上散发了题为《炮打司令部……我的一张大字报》的文件后,“文革”这个生产灾难的工厂便启动运营。一九六六,可谓中华民族历史上又一个灾难之年,伴着国人噩梦般的浩劫生涯,华夏大地无处不在喧嚣着阶级斗争的气焰,它聒噪着人们的耳膜,惑撼着人们的心灵。一代学子,在这场史无前列的“红色狂潮”中沉浮。大姐在那个“闹”红卫兵的年月,无论同学们的内心如何波澜壮阔,她总是以淡定的心态面对现实,从未产生过轻率和冲动。闭门斗室,拂去喧嚣,心静如水,潜心作画。她心中舒展着美丽的蓝图,笔端描绘着精彩的画卷。
  
  她告诫我,不要去学校参加什么运动,更不要参加什么批斗会,不能打击曾经给予自己知识的老师。在家抓紧时间学习功课,将来知识会有用的。大姐的言传身教,打造了我善良正义求知上进的品格。停课闹革命的年月,我学习了小数、分数等数学知识,还阅读了一些反映抗日战争、解放战争题材的文学书籍。像小说《红岩》《青春之歌》《红旗谱》《苦菜花》等一系列经典作品。
  
  大姐叮嘱我,不能虚度时光。现在学校停课了,要利用这段时间,通过阅读弥补语文课的缺失。读些思想优秀的、健康向上的、有教育意义的文学作品。对人生优秀品格的塑造,文化内涵的提升,做人的道德修养,会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欣赏大姐的智慧和才华,更欣佩她质朴可贵的品格。在我成长的道路上,大姐就像一盏小桔灯,虽然没有耀眼的光亮,却时刻引领着我追求人生的真诚、善良和美丽,大姐的人格魅力是给予我一生的财富。
  
  一九六八年,大姐放下热恋的画笔,淡出自己构筑的宁静港湾,随着浩浩荡荡的知青大军,来到了风沙肆虐干涸缺水的肺结核疾病感染村插队。
  
  生产队首批接纳知青,没有现房为其提供居住,同学们暂时分别寄居老乡家,大姐被分派在小队长“大混”家居住。
  
  绰号“大混”的小队长,年近四十。上有六旬老母,下有待嫁之妹,三口之家皆患肺病,家境贫寒,日子过得极苦。
  
  那是一个严重缺水的村落,无一眼可供村民饮用的水井。全村百余口,人畜共饮一洼浊水,恶劣的生存环境是村上人患病的根本原因。
  
  大姐在传染病群发的环境里,没能逃此噩运,染上了那个年代无法治愈的“痨病”……肺结核。超负荷的劳动强度,数月不见油腥的饮食,使病情愈发加重。
  
  疾病,是大姐渴望登上艺术殿堂的最大障碍。内向、文静、娴淑、漂亮的大姐变得更加忧郁,在痛苦中徘徊,在迷惘中彷徨。她似有红颜薄命的凄美,知青点的男生们似乎很愿意帮助她。同一屋檐下的女生玲,却很妒嫉。一天,大姐值班做饭,玲悄悄跑回知青点,眼里燃着妒火,直逼怯怯后退至墙角的大姐,她狠狠扇了大姐两记耳光。嘴里嘟嚷着。“男生都不在,看谁来护着你。”
  
  她闪电式的施暴后,收拾行李回家了。
  
  大姐屈侮地哭,一直哭着昏昏睡去了。当她第二天下午醒来时,竟语无伦次,神智不清。从此,大姐再也没清醒过来。
  
  知青岁月,大姐的同时代人的得失不尽相同。那个时代成就了一批幸运儿,同时也陨毁了一批莘莘学子。谁人能说清那蹉砣岁月的是非曲直呢?
  
  家里接回了病中的大姐。因大姐患传染病肺结核,精神病院不收治;又因她患有精神病,结核病院也不收治。大姐除了沉默不语就是以泪洗面,夜里通宵睁着失眠的双眼,昼间心里抱着无限的忧伤。后来,她把自己多年的画作焚烧殆尽。再后来,她曾多次自焚,身体多处被烧伤。再再后来,无奈的父母把她嫁到一个偏远的小山村,嫁给一个讨不上女人的富农后代。一个她无论是时而清醒或时而糊涂,都不曾有感觉的已走过不惑之年的男人。
  
  亲爱的大姐,曾经的病魔让你丧失意识,一层朦胧的面纱罩住了一个美丽的世界。你似乎看到人间的真善美,但却又触摸不到它。人们认为你失去了正常人的思维,但我却不这么想。当我们姐妹独处一室时,我总会为你唱起忧郁而伤感的歌,试图唤起你对往事的回忆。这时,我们会在歌声中潸然泪下,那一刻,我深深地理解你心中的苦痛。
  
  记得媒人把你领进婆家的那天,也就是你“出嫁”的那天,没有喜庆的婚礼,也没有嫁娘的新衣。一套八成新的蓝斜纹纯棉布衣,一条灰白花格方巾,一双北京棉鞋,是你全部的嫁装。媒人替你挎着一个小包袱,你茫然地随媒人远去……
  
  他,一个你不曾相识而且没有感觉的男人,同样承受着命运的不公,在那个唯成份论的年月,他是一个不敢多言的富农后代。没人与他往来,更没有女人走近他身边。他和家人住在两间土改时被分剩下的土坯房里,苦渡人生四十载。白天默默低头耕作,夜晚一盏残灯相伴。他也有思想,有追求。他也渴望女人,渴望家,可他一生都不能释怀。无奈的人生被迫接纳思维不清晰的你,你苦,他也苦。尽管同是天涯沦落人,也是没有感觉的陌路人。你们的内心包容着凄苦,你们的血液流淌着善良。如果有来生,愿你们拥有各自的完美和幸福。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车程,汽车缓缓驶离山路,快速行进在柏油路面上。道路两旁的树木、线杆像电影镜头的快进画面,一闪而过。
  
  车窗外,呼啸的北风刮得电线丝丝作响,好像远处岭上那座百年小寺在鸣咽,又仿佛倩女幽魂在低泣……
  
  亲爱的大姐,自然界中的灵性在为你悲怆,当你踏上天国之路那一刻,就把烦恼、哀怨、失落、病魔弃之身外。在天国的那边又还原了一个文静、娴淑、健康、美丽的你。亲爱的大姐,让风儿稍去我对你的祝福和思念,让我们相约在美奂美伦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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