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回故乡去祭奠父亲,都会去村子里的超市购买很多纸钱,这家村子里唯一的超市以前是以我的名字而命名的。而今已经改名为XX超市了。每次在这里都会遇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只不过有些多了些皱纹,有些多了一些白发。见面的话题大多是:中年人哪个发财了,他们的儿女结婚了,生子了。当年的孩子,哪个考上有名的大学了,再就是,哪个老年人的健康,诸如谁谁还健在,谁谁走了。这次,听到人们说:那个叫马秀才的老疯头没了。我惊呆了,记忆跟着飘回那些听父辈们说的,还有我亲身经历的记忆里······
  ------------题记
  马秀才出生在一个书香门第,据说他家的祖辈们读书人很多,再加上马秀才是个教书匠,没事的时候还代小村子里的人写个书信,于是乡亲们尊敬地叫他“马秀才”。到底秀才的名字来历是真是假,没人去考证。可是村上的学校,马秀才是一名称职的好老师,这可是有据可查的。
  马秀才年轻时高大帅气,又饱读诗书,这在小村子里可是很难得的。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媒婆踏破了门槛。马秀才在众多的女孩里,选中一个叫彩云的女孩。女孩长的秀气端庄,大眼睛水汪汪的。
  一个万物复苏的日子里,小草小花都被马秀才家喜气洋洋的鞭炮声惊醒,他家张灯结彩地把彩云娶过了门,小夫妻恩恩爱爱,日子像灌了蜜糖。喜上加喜,婚后不久彩云怀孕了,看着老婆一天天凸起的肚子,马秀才充满了初为人父的快乐和幸福。
  六六年那个昏天暗地的年月每个人都不陌生,一股灰色的旋风刮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很多人被冠上牛鬼蛇神的高帽子,还要带着这顶皇冠在大街上游行示众。马秀才一生的命运也就在那个年月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那年的冬季特别冷,大雪满天飞。北方的天气嘎嘎冷,冻得飞鸟都不敢出来了,猫在窝里,路上见不到一个人。几个胳膊上带着红袖标的人突然出现了,这几个气势汹汹的人径直闯进了马秀才的家,一场无孔不入的大浩劫席卷了马秀才温馨的小家。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马秀才这个教书匠,平时喜欢卖弄文笔写几个字,有一次他即兴写下了一首诗,诗词里效仿那句: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红袖添香暖,泛起几多情?”他的本意是指爱妻彩云红袖添香,俩人情意绵绵。可是没想到有人说是淫诗艳词,还有人说,红袖添香的红袖是把矛头指向了当时的红卫兵。于是,经过革委会的一致表态,马秀才理所应当地成了牛鬼蛇神的一分子。
  红卫兵闯进屋子,把他的书扔了一地,吓得马秀才的老婆彩云哆嗦成团。马秀才被带走了,一场审问后被扔进了村子后的那个大马架子里。马架子名副其实的一个空架子,里面没有一匹马,仅有的三根檩木在冬风里摇摇摆摆,隔着破烂不堪的苇帘子都能看到天上的星星。人们说:那一夜,马架子里不时地传出来一阵阵凄厉的叫喊声,那个声音很瘆人,在夜空里回荡。
  再说马秀才家里的媳妇,因为惊吓过度,导致早产。一个白胖的女婴在七个多月的时候就早早地脱离了母体,来到了人世间。
  北方的冬天,几乎天天下雪,天灰蒙蒙的,像雾又像雨笼罩着小村子。人们懒得在这样的天气出门,只有几只跑来跑去觅食的野狗在雪地里乱窜,有时因为一块残渣剩饭而发生争执。万物都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吧?那只决斗输掉的小花狗到口的食物被另一只凶悍的大黄狗抢去了,她不甘心地发出“汪汪”几声哀嚎,然后一瘸一拐地跑开。
  家家户户忙着做粘豆包,雪花依旧在飘,和草房上袅袅升起的炊烟一起狂舞。等到马秀才离开马架子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农历小年了。马秀才的身子不再高大,佝偻着,俩月没理的胡子就像没时间铲除的杂草一样,疯狂地长满了嘴边那块地。他的嘴里不停地叨念着:我真的不是牛鬼蛇神·····颤颤巍巍的他竟然从自己家的门前路过,还在往前走。精神恍恍惚惚的他原来疯了,村子里的一个老人看到了不知回家的马秀才,就把他送回了家。马秀才的媳妇,正在炕上给孩子喂奶。看到他的样子,哭成了泪人。乡亲们为他惋惜:好端端的一个人,就这样了,真是作孽啊!
  马秀才的名字不知不觉被村子里的人改成了“马疯子”。他的疯病不是经常发作,只是偶尔遇到外界的刺激会发作,犯病的时候也不打人,不骂人。就是跑来跑去的,嘴里大喊大叫,几个壮汉都拉不住。慢慢地,村子里的人们都习惯了马疯子的病情,人们痛惜这个曾经的秀才,一个知书达理的村教师。很多孩子淘气地跟在他的后面叫道:马疯子上高楼,大字报贴门口,牛鬼蛇神绕道走·····
  马疯子的女儿长得很可爱,胖胖的。不发病的时候,他还知道抱着孩子玩呢。
  一个盛夏的日子,几个小学生戴着红领巾在路上跑着。“马疯子上高楼,大字报贴门口,牛鬼蛇神绕道走·····。”正巧,一家盖房子上梁放鞭炮,(东北有这个习惯,谁家盖新房子了,上梁那天都会在正中间的檩子拴上个红布条,红布条上还系着一个乾隆啊,光绪年间的大钱,可能寓意吉祥如意吧?放鞭炮,还会给前来祝贺的乡亲们分糖块吃)噼噼啪啪的鞭炮声炸开了花。马疯子突然间扔下怀里的女儿,跑开了。他的媳妇彩云正在忙田里的农活,不知道这一切。等到有人发现的时候,马疯子的女儿正在抽搐。孩子是抢救过来了,可是因为过度惊吓和脑袋受到外界的强烈刺激,他的孩子大脑得病了,智力出现了障碍,这是孩子长大后才发现的。孩子没名字,她的妈妈就叫她马丫。试想,如果马秀才没疯,一定会给他的女儿起一个花朵似的名字吧?
  渐渐长大的马丫和同龄的孩子一比,天地之差。目光呆滞,行动迟缓,不协调。每日面对一个疯老公和一个痴傻的女儿,彩云的泪都流干了。
  时间过去了三年,彩云又怀孕了。年底生下了一个男孩,这次彩云把孩子看护得很好,生怕再像马丫那样,受到他疯爸爸的刺激,落得个痴傻。男孩被彩云取名为马小。女孩子叫丫,男孩子叫小,这是当时很时尚的叫法。
  时光荏苒,如梭似剑。马丫长大了,马小也长大了。马丫虽然有痴傻,可是长得很好看,大眼睛双眼皮,身材苗条,可是不知道梳洗打扮,一套衣服穿上个把月也不知道洗。彩云一个人,忙家里,忙外面,也没时间去管马丫的事情。
  女大当婚,可是知根知底的,谁家肯要这样的媳妇啊?事情很巧合,小村子里来了个山东关里家的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尽管他自己说才二十八岁,可是明眼人一看就懂得。这个男人一脸的麻子,据说是小的时候得水痘留下的疤痕。村里人看这个男人在生产队住着,一个人怪可怜的。有好事的人就来了马疯子家,给马丫说媒。彩云同意了,好歹女儿有人要了,管他麻子不麻子呢?马小也十七八岁了,弟弟不同意把姐姐嫁给这个不知根底的麻子男人。可是,能怎么办呢?再过一年半载的马小就该娶媳妇了,这么个姐姐在家,可咋办啊?
  马丫的婚礼很简单,生产队里给腾出来一件空房子,几个女人用旧报纸裱糊一下就成了新房。没人会想到,婚后的马丫还真的很像正常的女人呢!村子里一些说话飙呼呼的女人问她:马丫啊,昨晚上麻子搂着你没?马丫笑而不答。马丫,你男人能干活吗?马丫:能干啊。一群女人哄然大笑,带着坏意。
  智力的缺陷不代表身体的缺陷,马丫怀孕了。马疯子的老婆彩云乐坏了。原来傻女儿还懂的人道呢?要当姥姥的彩云可是忙坏了。女儿除了能把饭烧半生不熟的烧开,别的啥也不能干啊。在马疯子老婆的精心照顾下,马丫生下了一个女儿。
  孩子长得很好,可爱极了,胖嘟嘟的像个瓷娃娃。(这是我亲眼看到的,比我小五六岁的样子吧)和当年她的妈妈一样,孩子大了,渐渐地发现了很多和别人孩子不一样的地方:看人的时候,目光涣散,眼球不动,行动缓慢,不协调。老天啊,马丫的女儿遗传了妈妈的基因,也是个智残儿。
  这时,马疯子的儿子,马小也早就结婚了。马小的媳妇是几百里以外内蒙的,因为附近人家的女孩都知道他家的境况,没人肯嫁给他。马小和他的父亲年轻时一样,高高的个子,一脸的英俊。内蒙女孩喜欢的不得了,哪里还在乎他有一个疯子爸爸,智残的姐姐呢?
  每次来俩个人人都格外亲热,终于马小和女孩越过雷池,趟过楚河汉界了。高粱地,小桥下,空房子里,经常有人看到俩孩子进出的身影。女孩的肚子大了,彩云张罗着给他们结了婚。没有房子,就在炕上拉了个帘子。一边是马疯子和他媳妇彩云,一边是他们的儿子马小和媳妇。
  一天,马小的媳妇突然肚子疼,一夜跑了好几趟茅房。婆婆彩云起来了,从屋顶中间的那根檩子上掏出了一个牛皮纸包着的小纸团。打开后露出黑乎乎的膏样的东西。用小刀切下了一小块,放在小勺里。把炕上火盆里的火,用剪刀攒了攒(火盆,是北方冬天用来取暖的一种工具,用黄泥做成的。每天做晚饭,把灶膛里红通通的火用铁锹产出来,放进火盆,一天一夜都不熄灭。外面进屋的人,一身的寒气,只要你来到火盆前,拿火盆边上的剪子等铁质的物品把上面的死灰扒开,露出炙热红火。烤烤手,那个热气右手指尖传到全身上下,浑身上下就会在一瞬间都暖和了)小勺里的膏化了变成了液体。彩云让媳妇喝下。
  马疯子看到了,摆着手不让:不喝,有毒,不喝。一个疯子的话谁会听啊。
  彩云:瞎说啥?我拉肚就喝这玩意,你懂个屁?折腾半夜的媳妇,病了乱投医,当然听婆婆的话,喝下了小勺里的药膏。
  药到病除,马小的媳妇不拉肚了,没有再往茅厕跑,躺在滚烫的火炕上睡着了。
  马小说:还是咱妈有办法,妈,那是啥呀?
  啥,你没看到夏天,咱家院子里那几个棵开很鲜艳花朵的花吗?那叫大烟花,你媳妇喝的是大烟花落了,我从烟葫芦上割下来的烟浆,熬成的烟膏。就留着谁有个小病小灾的吃呢!你干活累了,吃一点,浑身是劲,一般人我可不舍得给啊!彩云得意洋洋地说道。
  天还没有大亮,刚刚不见了星星,是破晓的那一刻。马小媳妇的肚子又疼了:哎,你起来,我这肚子咋又疼了呢?这回和上回不一样啊。她推了推身边打着鼾声的马小。
  马小揉揉眼睛:得了吧,这一宿就折腾你了。还让人活不?
  你快起来,褥子上怎么有红的血迹啊,马小的媳妇害怕了。马小吓得急忙坐起来。一帘之隔的婆婆彩云听到了,慌忙伸手拉开了帘子。 


       这时,马晓媳妇的肚子疼得更加剧烈。妈一声爹一声地叫喊着。彩云吓得急忙叫来村上的接生婆——一个小脚老太太。
  造孽啊,这才六个月,生了也不能活啊。咋弄的啊,是不是冬天路滑摔倒了啊。接生婆见多识广,说这是流产了。
  没有啊,就是夜里她拉肚子,我给她熬了点大烟膏喝了,睡了好一阵子,醒了就说肚子疼,还见红了。婆婆彩云回答道。
  傻子啊,那大烟能随便喝的吗?一定是大烟的药力大,把孩子打掉了。
  不会的,彩云张着嘴,傻眼了。
  马小抱着脑袋蹲在门口,一身不吭,倒是马疯子很老实,没犯疯病的他还真的比正常人还正常呢。
  我说不给吃,你非得给吃。他埋怨媳妇彩云。
  原来,只有读过书的马疯子懂得,那美丽的大烟花就是所谓的罂粟花,看似美丽绝伦的花朵,实质有剧毒,这些美丽的花朵就是邪恶毒品的根源。马家儿媳妇吃了罂粟花落下后流出汁液熬制的药膏,附中的胎儿被打下了。儿媳妇的叫喊声撕着人的心肺,彩云抿着眼泪埋怨自己的荒唐,可是一切都已经晚了。几个小时后,一个男婴降生了,浑身紫色,已经没有了一点呼吸。
  拿出扔后山去吧!接生婆说道。看到是一个男孩,彩云几乎昏死过去,是自己亲手扼杀了孙子。
  去吧,扔了吧,看着更揪心。接生婆摆着手催促到。
  马小胆子小,不敢拿这个死婴儿。马疯子用一个小花被裹住男婴的身子,抱着出了门。
  孙子,孙子没了。他喃喃地自言自语。雪花漫天飞舞,后山一片苍茫,看不到一个人的影子。马疯子把孩子放在了后山,临走的时候还打开小被看了看孩子的小脸,可能是希望孩子突然醒来吧?
  儿媳妇躺在炕上不说话,彩云把家里仅有的留着坐月子吃的全拿了出来。第二天,马疯子一个人又跑到了后山,雪地里,只留下了一个带着碎花的小被,小被被撕扯的破烂不堪,棉花都飞到了外面,那个浑身紫青的男婴早就不见了。也许是被狼吃了吧?那个年代的狼很多,就像鲁迅笔下的那个年代---祥林嫂怎么也没想到那是个狼都敢进村子的年代。
  时间的指针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喜怒哀乐而停止不前,马小的媳妇一年后生下了一个女儿。生活平静了,日子好过了,马疯子的病发作的频率也减少了。每日帮家里哄哄孙女,儿子媳妇去做农活。儿媳妇很能干,还把生产队里的一些活计拿回家,利用冬闲多挣些工分,改善家里的困窘。左邻右舍有事情,忙不过来的时候,都会把孩子送到马疯子的家,让他帮忙看管。而我就是其中的一个,马疯子就住在我家的东院。妈妈说,我小的时候,经常被送到他家,由他看管。而我呢,出奇地听他的话,见到他就会不哭不闹。六七岁的时候,妈妈说,马疯子经常拿根木棍教我写字呢。那时还没有学前班和幼儿园,而马秀才竟然成了我的启蒙老师。
  村子里的孩子还依旧会跟在马疯子的身后喊:马疯子上高楼,大字报贴门口,牛鬼蛇神绕道走·····每每这个时候,年幼的我都会和那些孩子理论:马爷爷不是马疯子,是马秀才,他可会讲故事呢?每次,我也都会被那群孩子摁倒在地,一身泥,回到家,接着接受妈妈的打骂。
  黑土地用博大的胸怀养育着她的儿女,而这群儿女们用各自的风采演绎着不同的人生。今天将成为明天的历史,明天又将成为今天的希冀。再汹涌的波涛,都会被岁月的长河平息,日子就像那无声无息的水,平平淡淡地流淌着属于自己的心音。
  再后来,我也大了,还去了县城读书。这大概是我的启蒙老师--马秀才所希望的吧?马秀才爷爷也老了,每年都会发作,病魔的折磨再加上岁月的洗涤,他——一个意气风发的乡村教师经过那场浩劫变成了一个疯疯癫癫的中年汉子,逐渐地,这个高大的北方汉子又变成了苍老的老人,岁月真的是个魔鬼。马秀才依旧经常拿一根棍子走路,经常会拿着棍子在地上划来划去,写一些当时的我不认识的字。若干年后我离开了家乡,可是每次回去都会打听关于马秀才的事,听说他女儿马丫的那个智残的女儿竟然也嫁了出去,我真的无语了。也许某年某月的某个日子又会有一个王丫李丫张丫诞生吧?我最真心地希望那个孩子是个身心健康的孩子。
  最后一次听到关于马秀才的消息,就是他走了。以后,不论被乡亲们叫做“马秀才,”还是“马疯子”,这个人都会被人们渐渐遗忘不再提起他。沿袭的话题将是他的儿女马小和马丫们,还有他们的儿女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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