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天色温润,飘着小雨,羞羞答答的,是个做梦的好时节。我梦见老家船帆似的七峰山,梦见村东头丘陵地里成片成片的红花郎,梦见成群结队的伙伴中,唯有小黑皮在波浪般的红花郎田里翻滚、撒欢……不一会儿,我开始轻声梦语。那时,我的嘴角扬起憧憬的笑意,满脸都是陶醉模样。妻子窸窸窣窣地侧过身子,羡慕地瞅着我,忍不住用细软的手掌摸了摸我的脸,我被惊醒了。

我半张着嘴,眉头微皱,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妻子侧过的身子又斜过来一点:“醒了?”

我双手伸出被面,半握着拳,嘴里发出混沌不清的浊音。

“啥小黑皮?”妻子笑言。

我迷迷糊糊,揉开惺忪的睡眼:“嗯?”

“刚才又说梦话了。说小黑皮呢。”

嘿,我又梦呓了,我的脸颊上洇然出微红。

“小黑皮谁?”妻子好奇地问。

“啥记性?脑子被驴踢了?”我有些责怪妻子的健忘,继续揉揉眼,努力让自己清醒,我的思绪渐渐跌进往昔里。

“啥话?身体差,记性跟着差。”妻子深深地叹息。

“咋忘了?发小,那个,扔进煤堆里都看不到的那个。”我诧异,甚至有些生气,但我还是提醒着她。

妻子忽然明白过来,呵呵地笑:“差点忘了,他呀,有意思。”

“你还小西施呢。”我嘟囔一句。

以前,我每晚都做梦,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睡眠质量算是不错。虽然如此,但我的心里总不踏实,总有啥东西漂浮在半空中的感觉。妻子一直取笑我:“没心没肺的人才睡得猪似的,赵本山说的。”

“谁说的关我屁事!”我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现在被无端搅醒,我心中有些许不快:“唉,几点了?”

“一点多。”妻子睃了一眼手机说。

于是我便急:“咋这么讨厌?好端端将我弄醒!”

“对不起!”妻子满含歉意,用手拍拍被面,又拍拍我半裸露在外的肩膀,补充道,“真不是故意的,看你笑盈盈的脸,忍不住。”道歉很快反转为甜蜜的爱意,我欲言又止。

妻子在市实验中学教化学,年年只教初三,身体不大好,是市中医院的常客,伴随的是家里常常被浓重的中药味拥抱,还有她夜晚一截一截的睡眠。我曾通过自上而下的关系,让学校安排她在清闲的图书室工作。这本是不少女教师垂涎三尺的诱人岗位,工作悠闲,压力不大,待遇不差,有时还可以挣点图书回扣、卖旧书报之类的小外快。她却大为光火,说我坍了她的台,堂堂211工程大学的高材生去做这种没多少知识含量的闲差?教毕业班才显示她的重要,才有成就感,才可以在学校昂首挺胸地走路。唉,好心没好报,让她自讨苦吃吧。我只得不解地摇摇头,苦笑一声。

许多夜晚我已进入甜美的梦乡,甚至梦呓开讲,她还无奈地醒着。这是她自找的,怨不得谁,谁叫她还自告奋勇地去做初三班主任?多少个夜晚,她常常背靠鹅黄色床板,背后垫一块海绵枕头,有时玩玩手机,有时断断续续地叹气,有时望着窗外无边的夜色……这场景几乎成了她夜晚的一个标准剪影。

此刻,我遭了殃,这是以往所没有的。我没忍住,开始责怪:“这下好了吧?咋办?没法继续睡。你自讨苦吃,成心睡不着,拉个垫背的。”

“唉。作孽啊,这老爷身体。”妻子轻轻地叹口气,带着愧疚,“你起来看看书,或者去客厅看看电视……”

“深更半夜的,有鬼电视。有,也都是黑心专家吹嘘保健品的功效,吹牛不交税。还有就是性病、梅毒这些乱七八糟的治疗广告。”我一肚子的牢骚。

妻子一脸的内疚:“那咋办?”

“看这事闹的。”我嗫嚅着。没办法,只得开始摸索着穿棉睡衣,神志也由恍惚中散开,心里逐渐焦虑起来,今晚肯定泡汤了。我先去宽大的阳台转转,阳台上一片灰蒙蒙的夜色。木质花架上的各色花草在午夜的灰黑中沉睡,多么恬静。天空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灰蓝色,半个淡黄色的月亮躲进不规则的云层,轻柔地踱步,好像在窃窃私语。过了一会,我感觉到了丝丝凉意,又踅回到客厅,扭开饮水机背面的开关,滋滋的烧水声在静谧的夜里格外悠长,像撕开灯光的一只手掌。我泡了一杯绿茶,茶叶芽片上的茎脉清晰可辨,一片片茶叶在杯底漫无目的地闲逛,比谁都自在。我撅起嘴巴吹吹杯沿,咕嘟咕嘟地喝,挺有节奏感。沁人心脾的茶香驱赶了包抄过来的睡意,脑子慢慢活泛开来。

喃喃梦呓是我多年徜徉梦海的副产品,一直困扰着我。我百度过相关资料,在办公室里潜心研究过《周易解梦》,慢慢知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道理。我一直是个唯物主义者,对于唯心主义的梦持有怀疑的态度。但现在这些东西落在我的头上,我不得不重视起来。我一旦慎重对待,并作一定的研究,一些观点就跟着发生了变化,我发现梦竟然也是唯物主义,有充分的科学依据,不容辩驳。

在朋友圈,我刻意回避这类话题,但对蓝一根例外。蓝一根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也是发小,是市中医院稍有名气的神经内科医生。因为黝黑,瘦小,小时候,大伙儿喜欢叫他“小黑皮”,大了就不好意思再这么叫了,长不大似的。后来,我习惯称他为“板蓝根”,有时喊他“来一根”,他也不辩解啥,似乎很享受这些称谓。想想也是,总比叫“小黑皮”好。

那天下午,天灰蒙蒙的,一副要哭的模样,我得去找一下“板蓝根”。几天前,“板蓝根”曾给我电话,最近死哪去了?还不来照个面?我说,抱歉,这几天就去。于是,我急吼吼地来了,不纯粹是为兄弟照个面,我还有一些事要问他。我直接闯进神经内科,一把将他拉到门诊部宽阔的天台上,未曾客套,直奔主题,郑重其事地问:“大医生,你倒说说看,我咋常做梦啊?”我没好意思说天天做梦。

“失火啦?真是的。死哪去了?我还以为失联了……”“板蓝根”先是一番谴责。

“失联?级别不够。”我笑了,“别打岔,说正事。”

“很正常嘛。大惊小怪,真是阿木令。”他不以为然。

“正常?还正常?”我顾不上他的责怪,“那梦,梦话是不是反的?”

“板蓝根”微露不屑的神情:“咋可能?”

我对他怠慢的态度不满,嘴里嘟噜一阵:“小时候,爹妈就说是反的。”

“笑话!那是大人怕小把戏做恶梦受惊吓,留下心理阴影,骗人的。梦到棺材要发财啦,梦到青蛙要得病啦,都是胡说的,你也信?说反的,没有根据啊!”他把声音提高八度,认真地给我普及梦的科学知识。

稍顷,他又对我说:“跟你说吧,常做梦是正常的心理活动,是健康的标志啊。因为右脑发达,脑细胞活跃,脑血流量会增大,还会产生催眠肽,可以延年益寿呢。梦呓呢是梦境的一部分。”

听到这里,我咧开嘴,得意地笑了。原来做梦有这么多好处,我居然不知道。我突发奇想,如果妻子也做梦,甚至说梦话就好了,身体会跟着好起来。但是这想法只是闪了一下,就灰飞湮灭了。我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这是你的责任啊。”

“笑话了吧?你啥时问过我啦?我想啊,你白天是不是很压抑啊?要在夜晚倾诉,达到某种平衡。”他收敛起嬉皮笑脸的样子,摆出一副专家的架势,娓娓道来。

刚刚得意的情绪被吃惊覆盖,难道他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咋说得如此精准?

我在市政府办公室秘书一科工作,跟随分管城建工作的桓副市长。在外人眼里,跟着实权市长吃香,前景看好,但我心里却是五味杂陈。文字工作属秘书份内工作,我干得得心应手。但市长除拉撒之外的吃喝睡用都要精心伺候,比伺候爹妈还要尽心,我就累得够呛。心里不免生出厌烦情绪,但为了前途,也只好忍了。脸上整天堆着职位应有的笑容,自己都觉得僵硬虚伪。脑瓜属于自己,嘴巴却不属于自己。白天做不了自己,晚上说说梦话,发泄一下,也算公道。

没过几天,我和“板蓝根”在食为天喝老酒,酒是老娘舅捎带来的地瓜烧,用草绳捆扎的那种,长着一副郊区菜农的憨厚模样,但这酒色泽清冽,很有劲道,是我的最爱,也是“板蓝根”爱喝的那种浓香型酒。我们先八卦了一阵鸡毛蒜皮的新闻,当然都是一些杀人、偷情的小道消息,烂俗负面。酒过三巡,菜入五味,鬼使神差,我忽然想起了啥,求教似的地问他:“你倒说说,做梦、说梦话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瞅了我一眼,显出不耐烦的样子。一块肥肉塞满了他那略厚的嘴巴,浓稠的肥油从嘴角边滋溜出来,嘴唇和鼻子间的浓密胡子跟着一动一动的:“上次不说过了嘛,还问?咋婆婆妈妈的纠缠不清?做梦、梦呓每个人都会遇到,神经病、植物人才不做梦呢,更不会梦呓。哪里说得上好坏。”

我也有点恼了:“这不是名医的态度嘛。”

“你要啥态度?”“板蓝根”顶了我一句,还摇了摇头。

我学着白求恩的语气说:“医生要解救劳苦大众啊。”

“真是好玩。”嚼完肥肉,他取笑我,又冷不防补充一句,诡异地笑了笑,“还有啊,我觉得你的安全感不足。”

“是嘛?不会吧?……”我心里咯噔一下,有些走神,咋会?便用手指戳了戳他,摇摇头,算是稍作抵抗。转而,我哈了一口酒,喉结处咕噜一声响,有点沉闷。

他向我挤挤眼睛,半调侃半提醒地笑我:“当心把你的丑事在梦里全抖露出来。”随即,放肆地大笑起来。

我一愣,这“板蓝根”也真是的,阴阳怪气的,咋和妻子一个腔调?妻子也曾和我开过这样的玩笑:“你就一直筒子,根本藏不住,梦里全交代了。”我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只得不自然地笑笑,心虚得不敢接话茬。我控制得住白天的嘴巴,严丝合缝,守口如瓶;但夜晚梦呓的嘴巴不属于我,它属于潜意识,属于灵魂深处,是黑夜里潜伏的高级特务,我无法寻觅它的影踪。这可咋办?于是,我就有些恐慌、焦虑……

我把自己的事细密地捋了一下。现在,我可以肯定的是,那些与钱有关的事,比如拿了天一房产公司的特价房、年终收了盛达建筑公司的八千元红包……这是我的A面,妻子都有数,因为不少钱都是她亲自代劳的。妻子是中学化学老师,把粉红色的钱币这种简单化学物质视为永远的情人。而她不知道我的B面——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这是我目前在她面前略显硬气的缘故。而“板蓝根”与妻子刚刚相反,我的B面几乎全知,A面则一概不知。他们呈现出有趣的互补关系。

想到这些,我忍不住苦笑一声,又茫然地摇了摇头,不知所措。

每次醒来,有些梦境我记忆深刻,有些情境干脆忘得一干二净,还有些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似是而非……至于说没说梦话,我没有印象,甚至连蛛丝马迹都未察觉,这就有些麻烦,主动权不掌握在我的手里。而妻子在这些方面就可以主宰我,那一次就把我吓得不轻。事后想想,我还心有余悸。

上周六的早晨,我和妻子都睡了懒觉,直到十点来钟两人才醒,但没有起床,都半躺着,肩搭质地柔软的毛衣。此时,暖阳照进卧室来,透过镂沙窗帘织下凌乱的图案,一派春意盎然的气象,我们都有些慵散迷离,很享受这样的时光。冷不防,妻子却擤擤我的高鼻梁:“羞不羞?昨晚想啥伤心事了?哭得稀里哗啦的。”

我身子一凛,心慌地斜睨一下妻子:“咋?哭了?”

“嗯。”妻子的脸色似笑非笑。

“不会吧?”我辩解道,但明显底气不足。

妻子的笑意阴阳怪气:“咋不会?我会诈你?”

“咦?咋会?咋哭的?”我不得不警惕起来。

妻子声情并茂:“好伤心哦。”

我开足记忆的马力,拼命想撬开自己的脑壳,使劲把装在里面的秘密拎出来,亲口问一句说没说。依稀中觉得还真有那么回事!看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真不是骗人的。

半年前,我送一篇稿子去打印室。这才发现,打印室来了一位新打字员,人谈不上漂亮,但耐看,透着一股草莓味道。很像我读高中时的暗恋对象。邪门了,难道是她妹妹?我不由得多窥了几眼。她也看看我,眼睛里冒出一汪春水来。她柔声夸我文采好,说跟着桓副市长前途无量,到时别忘了妹妹哦。听了她娇滴滴的呢喃,我的骨头酥了,心也乱了。我承认,我是个意志薄弱的人,缺乏定力,我开始像氢气球般地飘,回她以内涵轻佻的笑意,眉梢还向上扬了扬。后来,俗套的电视剧情节开始上演,主旋律就是古筝演奏的《春江花月夜》。再后来,她突然不理我了,我苦闷,烦躁,每天工作都丢魂失魄似的。于是,我悄悄观察,多处打探,才知道她和主任大韩好上了,不知是树缠藤,还是藤缠树。她另觅高枝而去,也不要我日后的关照了。我虽自我感觉良好,但胳膊拗不过大腿,官场讲究的是实力,情场也是。我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好几次偷偷抹过眼泪。是不是我白天不够伤心,不敢伤心,夜晚尽情抒发了?

我愧疚地瞅着妻子,心虚得把头扭向一边。我不知道她是否真听见了我的梦泣,还是在诈我?诈我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但那些都是芝麻绿豆大的琐事,无碍她的价值观,所以都很大度地放我一马,让我对她感恩戴德。而现在却不同,是原则问题,每个女人都不会轻易放过。每次这样诈我的时候,她还喜欢把“板蓝根”拉进来,以增强她的说服力。但每次,她的话一出口,我的警觉系统就自动开启,让她难以得逞。

妻子为何要把“板蓝根”扯进来掺和?是有原因的。我——初东林、妻——令狐芳、蓝一根,说来也巧,我们三人都来自一个略显偏僻的乡村。我们那村是个奇特的村子,村民大多是抗战时期从东北、华北地区逃难来的,光姓就有十几个,还有许多听都没听到过的双姓,这一切遭到邻村鄙视,说我们村是“杂牌军”,是“联合国”。但当我们村那年破天荒出了三个名牌大学生时,又让邻村愤愤不平,刮目相看。我们三个人同龄同学,都毕业于211工程大学---华东大学,专业不同,就业岗位各异,都在同一个城市里打拼。我喜欢令狐芳,蓝一根也爱慕。但后来,令狐芳选择了我,而对蓝一根说了对不起。我和蓝一根成了情敌,却没演变为死对头,哥们义气战胜了儿女情长。三个人构成了奇妙的三角关系,这实属不易,彼此珍惜,坦诚而有保留。

“咋这么伤心?工作上遇到啥麻烦了?”妻问。她的前一个问话让我心里直打鼓,后一个让我稍有安慰。

“咋有?”我掩饰。其实,我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梦呓?有没有在梦里伤心痛哭?有没有痴情呼喊打字员的名字?“我问了‘板蓝根’,他也说梦里哭泣代表伤心。”妻子也跟着我管蓝一根

叫“板蓝根”,未停顿几秒,又关切地问,“是不是太紧张了?”

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看来,我是真哭了,而且很伤心。为此,她那么郑重其事地向“板蓝根”咨询,也不纯粹是因为“板蓝根”医生的身份。我想,  

“板蓝根”肯定不会把我的情感走私抖搂出来,至多是不痛不痒地敷衍她。我说:“你瞎猜啥?天空那么灿烂,我们的生活就像今天的阳光。”

这话明显有岔开话题的嫌疑。

“岔啥呢?你呀,就是鸭子嘴!哭了也没啥呀,男人压力大,没处释放,这样的事多着呢。”妻子对我的含糊辩白不屑一顾,也似乎没有和我较真的意思。

“嗯,没啥的。”我的心舒缓了一下。

“你们男人哪,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何苦呢?”不知何故,妻子的语气忽然变得严肃起来,带着掩饰不住的责备,“下次真得把它录下来,看你咋犟?”

“可别,那多难堪……”我见妻子开始认真起来,刚刚松懈的心莫名地慌张起来。我的白天被人锲入骨髓,无处躲藏,已经不堪;夜晚还要在妻子面前袒露隐私,像被她揪住尾巴似的,那肯定是无地自容的。又有多少人经得起这样刨根问底呢?

往深处想,我不寒而栗,思绪开始飘忽。我除“板蓝根”之外的另一个哥们叫袁伟,我们都管他叫袁大头,他也乐于接受,说可值钱了,得发大财。袁大头开了一家规模不小的房产公司,地址就在中医院的西边,我和“板蓝根”有事没事喜欢去他那喝茶。这几年袁大头顺应房地产开发热潮,挣下不少票子,养了小三,还养出了真感情,与老婆闹起了离婚。这哥们贼精,把大部分资产都不露声色地转移了。老婆见哥们心已远离,同意离婚,在财产分割上想多争取点利益,这也是围城里失爱女人的普遍想法。无奈,房产公司已成空壳,资产保全诉求几近破灭。那天,法院开庭审理,哥们老婆突然亮出一盒录音带,请求法院采信。法院当庭播放音带,竟是哥们的梦呓录音。原来,这哥们有梦呓的习惯,夜里梦话说得比白天吹牛还溜,因为转移资产顺利,一时竟得意忘形,在梦里和小三庆祝呢,梦话里有诸多意想不到的信息。不曾想被老婆录下,呈堂作为证据。法庭上,哥们先是目瞪口呆,尔后是追悔莫及。主审法官从未遇到过这类情势,傻了眼,左右为难。这能否作为证据?史无前例。只好宣布休庭再审。

我给袁大头妻子打电话,噢,不,是前妻。我用难以界定的语气说:“袁夫人,你好。”

“噢,是初市长啊,什么水平?还袁夫人?损我是吧?”袁前妻还是一副大大咧咧的脾性,嗓门出奇的大,看来离婚对她并未带来多大的打击。

“嫂子。”我实在找不出更好的称谓,只得往尊重和亲热上靠,“我要纠正你啊,不是初市长,是初秘书,不要抬举我啊,想摔死我啊?”

“都一样。”电话里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的内心翻滚起一层一层的破浪,稍作安定,开始言归正传:“对了,录音带咋回事?是真的?”

“你说呢?”前妻迟疑了一下,把问题踢给了我。

“这,这,我知道还问你啊?”我不死心,继续问,“咋录下的?”

“这个……这个嘛……呵呵,天机不可泄露。”前妻吞吞吐吐。

“这可神了。”我叹。

看来,这说梦话的毛病真不好,泄露天机不说,打起官司来也于己不利,说不定哪天允许把梦话作为证据使用呢。梦为心声啊!很多时候,夜晚的梦呓比白天的睁眼瞎话还来得真实可信。

想到这里,心里就慌,还纠结。那天一下班,我就急匆匆地去找“板蓝根”喝酒,还在老据点——食为天酒店。和“板蓝根”谈及袁大头的事,我的心里恓恓惶惶的。“板蓝根”用疑惑的眼神瞅着我,仿佛我是一个怪物。他敲敲我的头,重重地叹气:“咋有这种奇怪的想法?”

我莫名地望着他,他是神经内科医生,瞧出了啥?心里不免紧张、恍惚。

等了一会,他低低地说:“这你也信?”

“可像真的呀……袁大头前妻也没说。”我急切地说。

他冷笑一声,开始取笑:“……亏你想得出,还狗屁小科长,真是丢政府的脸。”

我一时语塞。

我们开始喝酒,你一杯我一杯地来回敬酒,想尽快切断刚才的话题,气氛变得缠绵而浓烈起来。

过了一阵,我还是没忍住,又问这梦呓的毛病咋治理?我是个忧患主义者,仿佛出生于日本。我时常担心自己,担心自己阴暗的一面在妻子面前暴露无遗,你想啊,一个人赤身裸体在另一个人面前奔跑,哪怕是夫妻,别扭不?

我的脸色和天一样忧心忡忡,茫然地看着“板蓝根”,仿佛他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他把油光光的脑袋往上抻了抻,沉吟片刻,继而晃了晃头,说道:“你呀,真是的。没啥灵丹妙药,实在要吃,就吃些……希尔菲麻咖,进口的。”

“啥药?没听说过哪。”我没听明白。

“没听说过的多着呢。真他妈的烦,谁高兴鸟你?你实在那个,就算了。”“板蓝根”双手一摊,话语戛然而止。

“别,别嘛。”我涎着脸讨好。

“那就弄些,按我说的服用,不就得了?”“板蓝根”扬了扬稀松的蚕眉,装出生气的样子,说,“我会害你?”

“咋会呢?”我赶紧向“板蓝根”投去了感激的一瞥,扮了个搞笑的鬼脸。

还没等我脸上的肌肉舒展完毕,办公室韩主任就打来电话,问我桓副市长后天的发言稿拟好没有?我说,早好了。他说,拿来我看看,马上。我心里直泛嘀咕,明天上班再看也不迟啊,现在要,真扫兴。但官大一级压死人,领导要显示敬业精神,非要今晚看,我也没有办法。我只好说,好吧,马上到。旋即又对“板蓝根”说,你看,扫兴不?领导发神经,真没劲。他说,这有啥奇怪?比我们院长差十万八千里。我叽里咕噜,说不定是为打字员报复我,哼,公报私仇啊!说着说着,我就开始怨气冲天,主题也跟着跑调。哪知,“板蓝根”却故作轻松地说,谁像你鸡肠小肚?心理阴影面积这么大?人家韩大主任是在感谢你呢。我冷笑,会吗?除非地瓜烧变成茅台。他笑了,茅台没地瓜烧好。我啧啧嘴巴,啥话?我开始历数韩的种种不是。没想到,“板蓝根”大度地笑笑,快闭上你的臭嘴,工作比喝酒重要。我只好让嘴巴刹车,心里窝着满腹怒气。走到饭店门口,我忽然想起啥似的,回到小卡座对他说,你自摸独钓,我失陪了。他说,作孽嘛。我说,生就小丫鬟命,听人摆布嘛。他说,快滚。我说,对了,记得带几盒给我试试。他对我挥挥手,放心好了。我嗯了一声,转身迈开说不清滋味的脚步。我悲哀地发现,我现在还能发发牢骚,待会见了主任,还得恭敬,而且要认真地恭敬。

转眼又到了周末,“板蓝根”约我,这回是他请我,顺便把药带来了。我急切地打开蓝色的包装盒,一粒粒药囊长长的,圆柱状,呈乳白色,和头孢拉定差不多。我说:“兄弟,谢谢你呀,多少钱?”

“啥?谈钱?虚伪了吧?”他拍拍我的肩膀,假装不悦。

我被他感动了一下,不是情义,是那种拍肩的仪式感触动了我。我仰脖猛地灌进一大口酒,竖起大拇指:“真哥们!”

那天晚餐,我们喝了不少酒,长方形的卡座小酒桌上,一副小战役后的狼狈现场,一堆堆颓顿黯淡的残羹,正垂头丧气地偷窥热烈的场面。我俩的话语也由开始的轻言轻语、甜言蜜语转向千言万语、豪言壮语,最后简直是胡言乱语了,惹得周边同样喝酒的人侧目,我俩却视而不见,依旧云里雾里地喝着。出了饭店大门我们都有些东倒西歪了,彼此互相搭扯才没有跌倒在地。回到家,我醉眼蒙眬,语无伦次,搂过妻子就要亲热,被她一脚踹开,在沙发上斜躺着睡到天亮。

我把那药揣进贴身口袋,随身携带,像揣着黄灿灿的金条。我遵照“板蓝根”的医嘱,一日三服,每次一粒,风雨无阻。这样过了个把月,我陡然感觉到神清气爽,人也精神了许多。那天回家,我兴冲冲地问妻子:“我最近还说梦话不?”

妻子奇怪地望着我:“咋关心起这了?”

“说嘛。”我缠着她。

“不咋说啦。”妻子看看我,仿佛不认识我似的,心里冒起了无数个大问号。

我挺了挺腰杆,脸上泛出清澈的光晕。我拿出苹果6,左手平端着,右手的中指尖雨点般落在“板蓝根”的号码上:“明晚请你喝酒。”

我选择了三牌楼足疗店,这让“板蓝根”诧异。店门四周围着一圈猩红的灯泡,扑闪着挑逗的眼睛。门面不算大,里面却别有洞天,隔着大大小小的包间,让人浮想联翩。衣着暴露的洗脚妹在其间来回穿梭,笑容职业。我们在两人间的包厢里开始洗脚,洗液是玫瑰红的。

“咋想起泡脚?不是说好喝酒的嘛?”“板蓝根”拿腔捏调,一脸的疑惑。但我明显感觉到他的话里没有责怪,有的是掩饰不住的窃喜。

我得意洋洋:“那是当面骗老婆的把戏。喝酒多没意思,洗脚才够昧。咋样?你是脑医生,人家是脚医生。”

给我洗脚的妹子扑哧一声,笑了:“大哥真幽默。”

“板蓝根”用眼角的余风扫我:“你这鬼东西,长进了啊。”那个“啊”字阴阳怪气地上扬,既有调侃,更有欣喜,别有风韵。其实他比我更清楚,老婆对老公喝酒、打牌之类的娱乐不说全力支持,也不会明着反对,但如果是洗脚、洗桑拿,心里就会泡沫泛滥,表情也会丰富怪异起来。

“还不是跟你学啊?”我眨眨狡黠的小眼睛。

“跟我学?损我了吧?你是自学成才。”“板蓝根”说。

我呵呵笑:“你师傅。那个胖胖的小护士不是甘愿为你献身嘛?”

“胡说啥?”“板蓝根”板起脸骂我。还未骂完,他又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这小妖精缠得紧,我快喘不过气来了。”

“那怎么办?”我问。

“还能怎样?凉拌。”“板蓝根”望望包厢门口,对两个洗脚妹说,“你们先出去一下,十分钟后进来。”

我知道他要向我诉苦了,起身把包厢门关严。

“烦着呢,兄弟。小妖精的男朋友找我了,差点没揍我一顿。”“板蓝根”哭丧着脸说。

“怕啥?又没啥证据,有兄弟我。”我突然升腾起一股豪情。

“这倒没啥,只是那天晚上我竟然也说梦话了,一惊一乍的,把老婆吓了个半死。”

“啊?你也……”我的内心不亚于唐山大地震。

“我又不是神仙,也不是植物人,梦呓哪里是你的专利啊?”

“只是,只是……”我结结巴巴答不上话来。

我们都沉默了一会,洗脚妹推门而入。

我有些偃旗息鼓:“乱七八糟的,不说了,不说了。”

“还是要说哦,说正经事,对了,那药效果咋样?”“板蓝根”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随口而问,但更像是摆脱刚才的尴尬。

“好!好!”我急忙应道。

他不说话了,闭起眼,享受起玫瑰液。

第二天上午,妻子给“板蓝根”打电话,单刀直入:“昨晚去洗脚了?”

“喝……酒……你咋知道?……”他有些闪烁,心里暗惊。

妻子咯咯笑:“他又讲梦话啦,说洗脚痒兮兮的,太舒服啦。”

“嗯?”“板蓝根”头皮开始发麻。

“你还给他开了药,啥名儿,没听说过,太长记不住。”他心里忐忑,停顿了一下,只好坦白:“洗脚了。只是那药……哪里有治梦呓的药?全世界还没研制出来呢。”

“哪?”妻子追问。

“就是新型维生素C胶囊,药名都是我随口编的,用了别的进口包装盒。”

“噢。”妻子绽放出云开日出的花朵,“小黑皮,你真鬼。”

“还记得小黑皮呀?你这小西施!”“板蓝根”捂住手机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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