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
秋是我的邻居，也是老乡。
第一次见到他，是我来到小城的第一天。
他是诸多帮忙搬家的亲友里最小的一个，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后来爸爸告诉我说，他是后一排周伯伯家的孩子，刚刚上高中。那天，我撇了一眼那弄得土猴子一般的秋，没吱声。
“以后，你们就在一个学校里读书了，得互相照顾”周伯伯一脸亲切。
我依旧没有领情。也不知是刚进城的胆怯，还是与生自来的寡言少语，感觉这些城里人都怪怪的，假假的。
第二天去学校报到，父亲把我交给班主任就着急上班走了，至于在什么地方领书，什么地方搬课桌，我一脸茫然，眼里泪光闪闪……
“妹妹，这是你的课桌和凳子”秋不知道从哪里搬了一套桌凳，气喘吁吁，满脸流汗。“我帮你搬到四楼教室……”秋说完转身上楼。
“这是咱们班新转学来的***同学……”班主任话音没落，就听见有人起哄:“带着对象一起来啦！”“刚才那男孩子是谁？”“高年级的学长吧”……议论纷纷里，我如坐针毯般熬过一上午，放学铃声还没有断，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哭着跑回家。
“该死的秋！”我一路走，一路抹眼泪，一边恨恨地骂他。
新学年，新学校，我清白白的名声就这样被他自作多情地给毁了个干净！
班主任老师不明就里，还就此特意找我谈话，找家长核实情况后，才在班会上给予肯定:“不要捕风捉影，***是个好学生……””为此，我用了整个一学期的时间拼杀，终于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各门功课成绩良好，才慢慢抹去同学们对我的偏见。
“呀，这猫咪的胡子谁给剪了？脚趾甲也没了？”
一天，后边周伯伯家阿姨一脸诧异地自言自语。
“是秋剪的。”我一脸真诚地隔着窗户朝阿姨证实。
“这群熊孩子，我这偏斗摩托车的轮胎咋又给扎破了？这下午到郊区办案子出现场，可怎么办？”检察院的杨叔一脸怨气:“改天我不午休了，就不信逮不住这熊孩子……”
“叔叔，是秋扎破的，我看见他和童童从这里过去……”
……
我为自己的小聪明得意忘形，也为能找机会报复秋而感到骄傲。
没想到我偷着乐的日子没两天，妈妈手里拎着笤帚把子站在我面前:“小小年纪不学好，净是学那村妇嚼舌根，你看见秋剪猫咪胡子了？你看见秋扎破摩托车轮胎了？我把你个祸害闺女，不成才的……”啪啪啪，屁股上接二连三地被笤帚把子问候……
后来，我才知道秋不是周伯伯家儿子，而是周伯伯家外甥，因了父母病故，族人不济而寄养在舅父家，舅母本来有两个女孩子，这又凭空来了一个吃死老子的半大小子，自然负担加重，难免怨言。昨天因了我的小报告，他被舅母狠狠地责罚了，也因了我的随口一说，被他舅舅领着去杨叔家赔礼道歉……从此，秋更加沉默寡言，院里的小伙伴也见了他躲得远远的。对于我强加给他的这些莫须有罪名，他不申辩，不喊冤，也不找我算账，就那么不吭不哈地扛了下来。
从那以后，自知理亏，见了秋便远远地躲开。上学也尽量不在一条道上走，反正前后排住着，他走了我才走，或者见他在前边走，我会闪到小树林子里，超近道走到他前面……直到他高中毕业离开学校，我没敢再跟他说过一句话。
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在大院里没有见到秋。听周伯伯说，秋第一年高考失利，回老家乡镇中学复读了；后来，又听说秋考上军校了；再后来，我们搬家到了另一个城市，便从此没了秋的任何音讯。
十几年后，得知周伯伯病故，我们全家回小城吊唁，才第一次见到秋。
“舅妈，都是我的错，我不应该给舅父做手术，不应该答应他做化疗，不应该在手术单上签字，我混账，我……”秋跪在周伯伯的遗像前泣不成声，谁拉他都不起来。
“短命的死鬼啊，女儿们都成家了，该享清福了，你个没良心的，你半路里撇下我们母女可怎么活……”周阿姨一把鼻涕一把泪。
趁着妈妈去劝周阿姨的空挡，我上去拉了一把秋的胳膊:“秋子哥，别太伤心了，人去不能复返，但愿天堂没有病痛。”这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第一次叫他，也是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
秋抬头看见是我，擦了一把眼泪止住哭声，轻轻地说了一声:“你们回来了。”
“嗯”，我应了一声，便不敢抬头去看秋的脸，我怕他，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秋默默地处理完他舅父的后事，第三天就走了。妈妈说:“秋是个好孩子，你周伯伯没有白养他一回，前几天又把你周阿姨接去他们家过冬了，说是叫舅母换个环境散散心……”
……
“你周阿姨怎么得了这个病，这下，秋两口子可是闹心死了。”
前一段时间妈妈告诉我说，周阿姨自从周伯伯去世之后，精神恍惚，时好时坏，去年竟然得了莫尔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整天抱着你周伯伯遗像发呆，出门迷失好几次，害得亲友邻居满大街的找……严重的时候也认不得家里人，半夜里醒来看到秋非要说家里全是女眷，没有男人，还说他是贼，提起拐棍子非要打出去……早上明白点了，又口口声声叫着秋给他买早点……可怜秋这孩子，心眼实诚，撵他走他就半夜出门，等老人睡着了他再悄悄用钥匙开了门回来，一大早又骑了自行车给老人买回来可口的早点……春夏秋冬的，不知道在外面熬过多少个冷雨风夜……
“那，现在呢？”
“能咋地，秋两口子跟着熬呗”。妈妈很无奈的说。
……
昨天，快下班的时候我接到秋的电话:“雯妹妹，你周六周日抽空买点你们那里的小点心，就是以前你买给我舅妈爱吃的那种，糯糯的圆形的……”“秋？怎么了？”“嗯，是我。老人馋那小点心了……我发给你地址……”秋的声音似乎带着哭腔。
我二话不说下楼直奔老街那家点心铺子，买了满满一大袋子点心，却没有发快递，而是买了去A城的动车票，我要亲自给周阿姨送过去，也为三十年前自己的不懂事害得秋挨骂受屈一事有个深深的歉意。
秋的车就停在站台外面，他接过我手里的点心，示意我上车。
他一路不语，可我发现，他的眼里含着泪水，眉头紧紧地皱着，原本俊朗的脸有些发黄，胡茬很长，眼睛也深深地陷了下去。
“回家吗？”我怯生生地问。
“去医院”说完这句话，秋终于忍不住抽泣起来 。“但愿舅妈有福气能吃到你买的点心”秋再次哽咽着。
“那，我来开车吧”我递给他一张纸巾。
“不用了，你坐好”。
……
病房里，周阿姨目光呆滞，白发如雪，有气无力地拉着秋的爱人，嘴里含糊不清地说着什么。
“舅妈，来了，来了，雯雯来看您了，这是您最喜欢吃的小点心。”秋手里捧着一个小瓷碗，他的爱人用小勺压开点心，取一点点慢慢喂到老人嘴里，再慢慢顺着勺子给老人喂进去一点水。
周阿姨似乎认出了我，也似乎并不认识，表情木然。可当她尝到嘴里那黄豆粒大小的点心时候，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次日清晨，周阿姨带着那份满足，微笑着走了。
我非要赶着夜车回家，秋送我到了车站。
“那，我走了。”我说。
“走吧，多保重”秋看着我 ，满脸疲惫。
“雯雯，谢谢你那么远送点心回来”。
秋的手握着我的手，微微的，有些颤抖。
“秋子哥，是我不好，小时候叫你挨罚受委屈……”我终于说出了藏在心底几十年的一句道歉。
“傻丫头，哥知道你没有恶意。”秋一脸憨厚。
“走吧”秋嘱咐到。“车就要进站了”
“嗯”，我心头一紧，忍不住泪流满面。
“走吧” 秋说完转身离去。
他没有回头，可是，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人群里的时候，我看到他抬手擦了一下眼泪。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