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西湖上有座断桥,断桥上铺着残雪,残雪中融着泪水,泪水里浸着悲情。这是西湖边上的一个悲剧,是我最早听到的爱情故事,是杭州的外婆讲给我听的,是冥冥之中的劫数——在西湖的十大美景中,惟有“断桥残雪”不仅富有诗意,而且深含禅机:那断桥,是游湖之始,也是游湖之末;那残雪,是一年之尾,也是一年之首。所谓轮回,所谓因果,所谓人生,所谓爱情。本来在那桥两端快活青春着的陌生男女,走过来,一眸便是一劫,一步便是一生。如今那白素贞的一眸和许仙的一步都被埋葬在建了又塌,塌了又建的雷峰塔下,与这断桥隔湖相望,一条不归路上殷殷渗入泥土的是残血而非残雪。尽管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只是一个传说,却给游人的心头蒙上了经年不散的阴霾。

  西子湖畔孤山阴,西泠桥头慕才亭,“湖山此地曾埋玉,风月其人可铸金”。又是西湖边的一场悲剧,悲剧中的主角便是红颜薄命的南齐艺妓苏小小。曾经在杭州看过越剧《苏小小》,比《牡丹亭》中的杜十娘大不如。那杜十娘只被一个无信的男人所辜负,而苏小小却苦苦等过两个食言的书生:先是阮郁,在西陵松柏下与小小一见钟情,缠绵悱恻,却被严父召回,“侯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而后鲍仁,赶考路上穷困潦倒,多亏小小细心照料并解囊相助,谁知这小子进京之后也没了消息,于是,痴心的小小郁郁寡欢,最终吐血而死。难怪有人说苏小小是东方的茶花女,她的死,是对封建社会和男权主义的血泪控诉,让阮生鲍生们的灵魂永无安宁,为西湖山水凭添了一阵阵苦雨凄风。

  白娘子被压在雷峰塔下,苏小小被埋在西泠桥边,她们的香魂便是湖上的缕缕清风,便是湖中的朵朵睡莲,拷问着湖边的每一个男人。

   

 (二)

  古往今来,把西湖打扮得最美丽,进而表现得最美丽的高级“化装师”和特等“刺绣匠”,正是既在杭州当过清官,又为西湖写过美文的白居易和苏东坡,显然,“清官”与“美文”相辅相成,缺一不可。其实西湖上除了白堤和苏堤,过去还有一道杨堤,只是那杨太守的文化水平太低,光修了一道堤,而没留下什么诗文,于是那堤也被时光渐渐淹没了。

  白居易和苏东坡领导了两次“治湖运动”,用湖中清理出来的淤泥堆积成了后来的白堤和苏堤,也是这两道“横躺”和“竖卧”在西湖中的大堤,正好把原来的完好无缺的湖面“切割”成了三个单元,这便是白堤(孤山)南,苏堤东的西湖;白堤外,宝石山下的北西湖;苏堤西,杨堤(西山路)东的里西湖。这样,西湖便不再是“澄澄大圆镜”,而是摔碎了的月亮,白堤和苏堤恰似这月宫宝镜上的两道裂痕。从此,西湖美而不“完”了。

  如前所述,西湖水,离人泪,西面盛满了许多凄美的爱情故事,特别是女人的伤痛悲凉。应当说,白居易和苏东坡不仅在他们筑起的堤坝中给西湖增添了许多带有悲剧美的人文色彩,而且在他们的诗歌创作中早就融入了对各种被侮辱被伤害的柔弱女子的同情和尊重。无论是萦损柔肠的“浣纱女”,还是梦啼妆泪的“琵琶女”,诗人都寄予了深切的关爱,把这种悲悯情怀带到如诉如泣的西子湖中,更是被浸润的弥弥漫漫。

  无独有偶,白居易和苏东坡都是在失意于官场的情况下来到杭州的,也都是在深深地爱上这里的时候又不得不离开杭州的,于是这一来一去无论是对他们还是对百姓都带有悲剧的意味,据说送他们走的时候,杭城万人空巷,离人依依不舍。多少年以后,白居易还无限深情地怀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苏东坡更是带走了杭州姑娘朝云,一直陪伴他走在被流放的路上,最后死在海南,让坡翁伤心不已。

  诗人走了,却把蹒跚的背影留给了杭州,映入了西湖。于是那月宫宝镜的“裂痕”更深了。

   

 (三)

  游西湖,有两个地方是不能不去的,这便是湖北侧的岳王庙和湖西面的于谦祠,所谓“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可是,这个“重”是沉重的重,是惨重的重。

  与武将岳飞和于谦相比,文官白居易和苏东坡应当是幸运的——他们不能做官了,却还可以写诗,然而,岳飞只留下“天日昭昭,天日昭昭”的一声长叹就被斩首了,于谦只带上“一肩明月,两袖清风”的全部家当也被诬杀了,他们都死得太急太早,身后并没留下多少诗文。

  在我的书房里有一对竹刻的词联,那就是岳飞的《满江红》,是一位杭州朋友送给我的珍贵礼物;每次去杭州,都要去岳坟,而每次站在忠烈祠的大殿前,都要凝望“还我河山”的四字巨匾沉思良久,于是,转身再看那西湖山水也会变得深沉凝重起来。

  岳飞之死是因为期望“待从头收拾旧山河”,于谦之死是因为说了句“社稷为重君为轻”。相形之下,我更佩服后者的胆识。于谦在杭州做官时曾多次谒拜岳庙并有诗云:中兴诸将谁降虏?负国奸臣主议和!黄叶古祠寒雨积,青山荒冢白云多。谁知过了300年,后人悼吊先烈的诗句竟然变成了自身的谶语。于是西湖边上又多了一处“青山荒冢”,同样是黄叶白云寒雨,同样是千古奇怨大狱,岳飞的坟和于谦的墓隔湖相望,默默无言。

  莫非这就是良将忠臣的宿命?莫非留住清白必须粉身碎骨?西湖竟也默默无言,只有那起伏不平的胸脯在久久地鼓荡着堤岸。

   

 (四)

  西湖上苏堤最长,贯穿南北,一头连着南屏山,一头接着栖霞岭。那山下长眠着民族英雄张苍水,那岭下埋葬着鉴湖女侠秋瑾。于是,这道长堤便跨越了243年的烟雨时空,正是从清初到清末的风雪历程,不同和共同的是:前者“反清复明”,后者“驱逐鞑虏”,最后都为清王朝杀害;前者遇难时45岁,后者就义时31岁,死前都希望葬身杭州;前者临刑前环顾西湖山水,坦然道来:“好山色”,后者的临终绝笔是“秋风秋雨愁煞人”,心境各异却都大义凛然。

  因为秋瑾墓在孤山脚下的西泠桥边,是游览西湖的必经之地,所以我去的时候相对多一些。现在的墓碑是经过十次迁徙后于1981年重新建造起来的,墓前有一尊手持宝剑,英姿飒爽的汉白玉秋瑾塑像,墓座石碑正面,刻有孙中山先生手书“巾帼英雄”四个大字,墓台上常年摆放着鲜花,应当是距离西湖山水最近的一座烈士陵园,已经与新世界新生活融为完整和谐的风景。

  张苍水墓我只去过一次,与章太炎纪念馆毗邻,二位也应当是前赴后继同仇敌忾的“革命同志”。然而,张苍水心中的英雄楷模正是葬在西湖边上的岳飞和于谦,所谓“国亡家破欲何之,西子湖头有我师”,其报国杀敌的惊天壮举也正是步了“岳于双少保”的后尘。就这样,英雄的血脉代代相传,才有了中国革命的最后胜利,也使得惯以阴柔著称的西湖山水凭添了许多阳刚之气。

  不过,我仍然相信,英烈们凡是在杭州上路时都是一定要深情回眸的——他们已把天堂留给了人间。

   

 (五)

  七十七年前的清明,鲁迅先生曾有感于广州的黄花节热闹非常:“而战死在黄花岗的烈士们呢,不但姓名,连人数也不知道”,看来,“久受压抑的人们,被压抑时只能忍苦,幸而解放了便只知道作乐,悲剧是不能久留在记忆里的”。

  黄花岗我也曾去过,确实要比游人如织的越秀山冷清多了,类而比之的杭州便是南天竺的浙军攻克金陵阵亡将士墓、云居山的杭州革命烈士陵园、月轮山的蔡永祥烈士纪念馆……大都属于被人遗忘的角落。正是:湖边多少游观者,半在断桥烟雨间,尽逐春风看歌舞,几人着眼到青山?如是说来,倒是青山不幸埋忠骨了。

  于是想起林升的《西湖》诗,于是想起南宋为何亡于杭州,于是想起“杭儿风”和“销金锅”的说法,于是想起鲁迅先生的另一段话:中国经了许多战士的精神和血肉的培养,的确长出了一点先前所没有的花果来,也还有逐渐生长的希望。倘若不像有,那时因为继续培养的人们少,而赏玩、攀折这花,摘食这果实的人倒是太多的缘故。

  写到这里,突然觉得西湖是月宫里的神仙有意摔碎的镜子,那两道醒目的“裂纹”,那三片分离的“月牙”在时刻提醒沉醉在暖风之中的人们:不要忘记白娘子和苏小小的悲剧,不要忘记白居易和苏东坡的抑郁,不要忘记岳飞和于谦的冤狱,不要忘记张苍水和秋瑾的血迹。

  于是,才会有更多的人建设西湖,保护西湖,歌颂西湖;于是,西湖山水才会更加清秀,更加明净,更加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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