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五十九岁了。

  我们长得一样,看见了他,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将来。

  五十九岁的父亲,从外地回来了,我问他干什么去了?父亲说他照顾他的父亲去了,我问为什么一走就是两年多,父亲说,他的父亲离不了他。

  总是这样,父亲一走就是两年多。直到他的父亲身边,有了另一个人,他才回来了。

  回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而且他,老了。我看到了他在屋里把腿抬到窗台上压腿,动作是那样的小心,我便想起了十几年前我们的初识,那时,他可以用把腿踢到脑后的树叶,现在,他只能弯了腰,把地上的树叶捡起来。我说:知道你气功练得可以,给我看看吧。父亲说:气是看不到的。是啊,气是看不到的,时光也是看不到的。

  对了,告诉你,我记得与父亲的初识,因为那时我已经是个大人了,记得我经历的很多事,懂得了做爱和爱情。那时候我逃学很久,被父亲带到了一个陌生的城市,他对我说:你和他们一样。这句话我会记一辈子。

  但父亲也不是用来思念的,是来与我们一起生活的,是我和别人打架时给我说:男人要勇敢的。父亲最擅长的是发怒。这使我们的家阴云密布。我常常会抵抗到底,他便用练武的手在我身上做记号。少年的我,身上写满了父亲。

  如果,有一只手,从天外伸来,要拉父亲走,那拉住另一只手死死不丢的,一定是我的母亲。如果上天是那样的唐突,我的母亲便会这样死死的拉住,死也不丢,死也不丢。

  所以,在记忆里寻找父亲的时候,总能找到母亲,或者只有母亲,只有母亲来告诉我,父亲是怎样的一个父亲。

  我便可以看到一个年轻的军人,怎样坐了火车,一觉醒来便是炮声隆隆的越战战场;我便可以读到那个军人的日记,知道他怎样在丛林里进行生死穿插;我便可以骄傲的发现,电影里的英雄就在我们家里,母亲愿意告诉我们,父亲是我们的骄傲,我知道,那曾是她的骄傲。

  父亲,是骄傲的。

  父亲的骄傲,使我们很长时间里,无法在我们生活的地方骄傲起来。

  我不知道,拥挤的机关里有多少故事。只是断定,一个爽直的人,在那里便是一颗多余的钉子,使那个庞大的机器运转起来有点别扭,有点异样,有点愚蠢的关于良心的杂音。所以很快父亲就不干了,连里让他守电话,他也不干。

  可是我们吃什么。父亲说,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做什么。父亲有一点疲惫,好像很累了,他说起他的单位时,语气是躲闪的,我们知道,他中了埋伏了,一定是中了埋伏了。他败了下来,承认他的败,他就真的败下来了。他再也没有说,男人要勇敢,他一定想说,男人要有尊严。父亲输了,从人生的战场上穿插,带了满身的疲惫回来,两手空空,他丢掉一切,只留下了尊严。

  父亲一直没有再上班。甚至不愿从那个办公楼前经过。

  他说:他们分吧,我不要。谁要,谁会倒霉。多年以后,他的话成了现实,那个厂里供应科供应了太多的肮脏时,父亲欣喜的看到法律站出来了,法律不费吹灰之力摘掉了厂里的那颗毒瘤,上至科长下至库房管理,串成了一道黑色的警戒线。

  我看到了父亲的喜悦,突然,我没有了喜悦,我对父亲说他们早该完了,为什么拖到现在?父亲再也不笑了,父亲干干净净的从战场上逃了下来,他也许会后悔:为什么,我没有放一枪一弹?

  父亲是骄傲的。父亲为了自己的骄傲,失去了骄傲。

  大家都说父亲是有福的,父亲也认为自己是有福的了。

  父亲的福气来自母亲。曾经天各一方的两个,分分合合,使家里的故事充满不可理喻的枝节,有时断时续的温馨和时断时续的战斗。我们小小的天空里,总有一张愤怒的脸遮住了所有的阳光,父亲是家里的法律,而且执法必严。父亲又是更改法律的高手,根据自己一时一地的需要,甚至一次讨论和聊天的需要,更改从前我们不能动摇的法律。他总是抱怨,又总是有很多的理由原谅自己。而母亲是不抱怨的,父亲逃离战场的时候,我们看到一个单薄的身影走了上去。

  父亲看着那个单薄的身影,仍会抱怨道:你也不动动脑子?!

  我们总是认为,那些动了脑子的人,才有真正的智慧。其实,有时,世上的因与果总是如此的简单,只在做与不做,做了便好,不做便不好。无论艰难险阻的去做,是因为动了心。会动心的人才是智者。母亲便是这样智慧的人,用她的心,与人世间最简单的道理结合,证明,地里,种什么才会结什么。

  父亲闲下来了,在我们相处的很有限的时光里,我们听到了关于大至国际民生,小到家族宅院的种种理论,知道了民间有一种高人,永远也不在社会上险山露水;知道了最能治病的医生,总是不在医院里,知道了散打王刘海龙举起的奖杯是那样的不值一提,因为父亲说,那是他没遇到少林的和尚——因此我便和他辩论起来,我说少林的和尚连肉都不吃,能有力气吗,他说,你懂什么,力气是一种气,是看不到的。是啊,我说,最有能耐的人总是不让人看到的。

  之所以敢和他那样说话,是因为父亲老了,挥一挥手都不愿意了,而且他似乎也渐渐想通了,最深的道理总不是别人所能懂的。

  可我还是不愿听他给我讲那些我不懂的道理,我喜欢十几岁时我来南阳时他对我讲的三国,我是那样的喜欢看三国,看过了还是喜欢听他讲,听他讲长坂坡上英雄的少年赵云,我的心,便仿佛骑了一匹白色的马,在那个杀声振天的战场上无数次的进进出出,三国里我最爱的是忠义的关羽,而最佩服的是那勇贯三军的白马少年,赵云在我的心里永远是不老的,他骑着白马,从我父亲的故事里走到我的生命里,给我勇气,给我启迪,让我知道人生的战场上我们可以一时的逃离,但最终还是要回去,因为只要生命不止,那个战场就是永远的呼唤着你的。

  可是,赵云也会老的。赵云老了,为那个苦苦挣扎的王朝断后,连杀三将,终于病倒,默默的死了,死在了光荣里。而父亲也会老的,父亲在还不是太老的时候,收拾好自己的面子——在他看来是骄傲,悄悄的逃离了战场,最后,我不知道,他会走到哪里,也许那些旁人向往的山林,在他看来,也不会是永远的净土,他要做一个大家永远看不到的高人,他要一场永远不能胜利的胜利。

  我不知道他要到哪里才能如愿。看到日益苍老的父亲,我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抱一抱他,虽然在我的记忆里他从来没有抱过我,我还是想抱一抱他,也许,我的怀抱才是他最终的归宿。

  父亲是在十几年前,得了肺病的。

  那也许是他后来的一段最充实的时光,他终于有事可做了,治病是一件大事。他自己病倒的时候,才知道民间没有高人能救他,如果有,也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不顾他的反对把他带到了医院里。

  母亲承担了家里的一切。养了很多的鸡,白天在工厂的门口做小生意,夜里给刺绣厂画底板,还要几乎每天,都要和卧床的病人打嘴仗,那是一场没有结果的辩论,赢的总是父亲,最后决定怎么做的总是母亲。我们家里的理论永远没有和实践相结,当母亲说,好好我认输时,实际上是因为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做。母亲做得很好,我们没有因为父亲病倒而有什么经济上的困难,是因为母亲做得很好。

  母亲比起父亲来,没有那么好的家境,没有那么多的知识和见解,在她眼里满世界都是可以接近和学习的人,连我的父亲,也是她欣赏和崇拜的。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翻到当年母亲给父亲的信时用到了我最最亲的人时,竟有一点奇怪,家里战争,父母争吵在我心里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但比起那几个字来,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母亲说,你父亲还是好的,当年被迫离婚时,你父亲忍受了那个家的歧视和鞭打。所以——母亲不说了,眼睛有一点红。

  也许,也许又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要用一生完成的感恩?不知这算什么,不知可以为之欣慰还是悲哀。

  母亲推着父亲时,推了一生的责任,那已不是用爱可以理解的,母亲,是这样的好人。

  我依然记得一个夏夜,父亲教我踢腿,对我说:高点,高点,再高点。

  我终于可以踢得很高了,在另一个夏夜里,我的脚直取父亲的胸。

  父亲声嘶力竭的大骂这个人间,说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而几分钟前还正躲避着父亲的手掌的母亲,突然过来打我,一下,两下,直到累得不能再打了,她才流下泪来,你知不知道,他是你爸爸。母亲是这样的好人。

  这个世界上,我不许有任何人,伤害我的母亲,哪怕,他是我的父亲。

  这个世界上,我不许有任何人,伤害我的父亲,哪怕,他是我自己。所以,那一脚,其实是踢在了我的胸口上,日日夜夜的疼痛,使我想,也许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不会对谁留情,哪怕,遇到我自己。

  我不再是好人。

  写到此时,忽然想起今天是父亲节。不写了,马上回去,回去看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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