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老伴儿一走,福奎的心也舒展了些;老农奴俊儿奶奶的心却玄起来,一个劲往福奎那飘,可都七十多岁的人啦,又咋张的开口啊!

  不要急,不是有孙媳妇嘟噜脸吗?她真的窜窜跳跳,在二老中间撮合开来。她明白,直接说媒会误大事,略施小计就行。

  是她,天天把婆婆奶奶俊儿,放进广场舞的队伍里;是她,常把福奎爷引到广场舞的队伍中。是她鼓动一群小媳妇,假装说是村长说的,说上级要求,各庄广场舞队必须分成老、中、青组,必须男女搭配,跳得才不累,跳出內(那)个来……人们都笑。嘟噜脸一挤咕眼,几个小媳妇打哈哈凑趣儿,强拉着硬扯着,轻推着慢搡着,硬把俊儿奶奶和福奎爷搭配成一组。二老不干,都往后打坠葫芦。

  嘟噜脸又冲新妇女主任挤个眼。不会儿,主任的手机响了,她煞有介事、假装疯魔,大声问,“啊?抓阄搭配呀!”她马上宣布,上级指示,抓阄搭配男女。

  于是老、中、青各组,分男女写好人名,做阄。二老不抓。妇女主任代福奎爷抓,嘟噜脸替婆婆奶奶俊儿抓。主任抓个女阄,笑;嘟噜脸抓个男阄,笑。她问婆婆奶奶,“要是抓个孙福奎您耍赖不?。”

  “你爱咋咋的!”刚要骂“小”却又咽回去。

  那就念名……

  主任打开阄,捂捂嘴,笑念道,俊儿奶奶。

  嘟噜脸打开阄 ,大声念道,福奎爷。

  其实那阄上根本没字。

  跳几回,福奎爷不敢来啦。

  嘟噜脸问婆婆奶奶,“老奶子,想你福奎儿哥不?”

  “滚一边子去,小……”

  “看来,看来你奎儿哥不大乐意,这都五十多年不通电话啦!”嘟噜脸试探着,“三年不来往,是亲也不亲,这都五百年啦,他还认你?大师兄!”她挤眉弄眼,连吓唬带勾,把个老太太的心搅和乱。

  俊儿奶奶直走神儿。

  嘟噜脸又挤眼弄眼,“您要是实在真想,我还真得再想想办法。说实话,想不?说呀!”

  “小……”骂个真真切切。

  “我问你,还用我搭桥不?”

  “你个小……”骂的全、骂的脆。

  “我亲自去老孙家给你提亲,行不?”

  “你爱咋咋的!”没挂口头语,却拉拉着脸;看得出,分明是在假装生气。

    嘟噜脸闭紧嘴假装打个沉,实在憋不住了,立马哈哈大笑,把个正生口疮的嘴角笑咧开了,直流血。


             八 

  嘟噜脸真想亲自到孙家去提亲,妇女主任提醒她:你是女方,再急也不可上赶着,“上赶着不是买卖 ”;先把风儿卖出去,看看孙家的动静。风儿是卖出去了,可就是不见孙家的“动静”。嘟噜脸故意不告诉婆婆奶奶,故意让她着着急,看你还骂我“小”不!

  被孙媳妇一逗引,俊儿奶奶可真实实在在想了福奎。可她还是不敢直接说,更不敢表示。她怕人笑话,更怕大儿媳小东英,怕被她揪住小辫,让她小瞧,好不容易不受她的气啦!

  近些日子,俊儿奶奶身子有点不灵便,可走路还行,就隔三岔五到大儿媳小东英府上来“上访”、提速求。她说:黑间翻身费劲,得儿子陪着,帮着翻身。

  大儿媳说,你大儿白天下地,晚看孙子,黑间他就一点事儿没有啦?哪有空陪你个老奶子!黑间也是你争的?

  俊儿奶奶又找到老儿媳老罚子媳妇递“申请”,她说:夜里翻身不得劲,得请老儿陪着,帮忙翻身。

老儿媳食指一挑,银铃般的嗓音,又如念戏文,“老太太,你想的美,白天是你儿,夜里我不给!”

  这一幕,被嘟噜脸欣赏到,她解围说:“奶奶,您老了,夜里要有个人照顾,是不?”

  “那可不!”她也不骂“小”啦!

  嘟噜脸小嘴微咧,笑着冲老罚子媳妇道,“老婶儿,就着我奶奶在跟前,得先跟你说说她的婚姻大事!”

  “先找你婆婆去说!——哪能废长立幼!”老罚子媳妇白净的脸笑成一朵杏花,鲜艳的不能再鲜艳,尽管那是一张病态的脸。

  嘟噜脸撒腿就——

  嘟噜脸到小东英跟前,气喘嘘嘘,“妈呀,我跟你提好几回了,你就不在心。快张罗吧!奶奶忍不住啦!”

  婆婆小东英差点笑出声。她心里乐意,嘴上却还装说,人家不笑话咱?

  “奶奶一辈子没遂心,让她遂遂心呗!”嘟噜脸又呲牙,“不让她遂心,她总磨人;你不嫌,我还嫌烦呢!”

  老歼巨滑的婆婆故意迟迟疑疑,让儿媳着急。她想,一急眼她就该吐真话了。

  嘟噜脸呲牙,纵鼻子,“赶紧让她走人!躺炕上,谁管?你管?谁给我看孩子?”她甩袖子就走。

是火候了,小东英忙说,“那你该咋办咋办吧!你说就算!”

  非凡的领导才能,把自己婆婆的事婚事,下放给她孙媳妇去办,她小东英也修炼成精了!

  嘟噜脸撒腿就——

  她回家吃了几口零食,喝了一罐罐儿啤,左兜装满巧克力,右兜塞足“阿里山”瓜子,又回到老罚子媳妇跟前,她大声说,“老婶儿啊!我妈说了,让我该咋办咋办,让我说算!老婶儿你也说说吧,我奶奶的婚事办不办?啥时办?”

  老罚子媳妇食指又一挑,念出一句歌词来,“妈妈,再见!军号已吹响,快快往奎儿哥家转!”还是戏调,满有味道! 

  老少媳妇都说定,这事就算成。不用跟老少爷们儿征求意见,尽管找主儿的是他们的亲娘热奶奶;男人算个啥,都是些不能挣钱的死庄稼汉,在家里、在村里,哪有他们说话的地方?

  不过,有本事的“好汉子”,当然不这样!她们敢吗?!

                       

              九

  嘟噜脸又找到福奎爷。福奎爷说,难得你费心,给俊儿和我搭桥;你还是先问问我晚辈们去吧!

  又找到福奎爷的大儿媳,孙家大儿媳不阴不阳,说,谢谢你,给我们说媳妇,我家还真不赖呆有人缘;不过,我家孩子们还没光棍儿;要是给老爷子找媳妇,那得招出去,我家不缺媳妇。

  “招出去?”、“不缺媳妇?”嘟噜脸没等听完,就翻了脸,“我们家也不缺养老女婿!”呲牙、纵鼻子,眉宇间皱出两道深沟沟。

  孙家大儿媳双手掐腰,还站成个丁字步。

  二人对骂起来。

  骂归骂,误不了正事。嘟噜脸有大政治家的胸怀,她咬牙道,让你骂,我非把我家那老棺材瓤子塞进你家!她又去安慰福奎爷:孙爷爷,我骂街不冲你,您别往心里去!我一定把你和我奶奶撮合成!“担当了生前事,何惧身后评?”

  嘟噜脸“呕心沥血”想主意,找办法。她打听到,福奎爷的亲弟弟孙福田是县委宣传部的退休老干部,每月退休金六七千。她暗笑,心里说,这老家伙有肉儿,破费破费给哥哥,他不在乎!有给花钱的,孙家晚辈谁不乐?老家伙是宣传的官儿,脑瓜子也肯定开通,找到他准行。她到县城打听到孙福田的家,讲清来意,福田老频频点头 。嘟噜脸还反复强调,马家绝不是往外推老人,只为圆二老的“中国梦”,让二老享享福!福田老无限感慨,“是的、是的!我哥和俊儿姐姐的事……嗨——这也是中国梦!难得、难得!真难得!如今还有这么孝心的孙媳妇!谁说八零后九零后不行呢?这不就是正能量吗?孝星、孝星!新闻中心,新闻中心——苗主任。”说完,他立刻打手机,但并没找苗,而是要了车,和嘟噜脸一起回小庄子。

  福田老不是先见兄长,而是先见侄子,主要是得叫来侄媳妇。训足了侄子,他环视了空荡荡的四周,象当年给乡镇宣传干部安排工作,说:你爸爸再婚,钱,我负全责 ;他们今后的生活,我也负全责;你们有为难着窄,尽管说!如果都知道孙家还有我这个二爷,一切的一切,我负总责!他是个诗人,他钻研过郭沫若,他还想说“一切的一,一的一切!”但终于没说。

  这不是财神爷来了么?

  人家福田家,就连儿媳孙媳,都有好工作又有钱,都孝心着呐!不像穷人家,夺羊的夺羊,抓邪理儿,还赖个摩托车啥的。

  福田老,不!是二爷!二爷的表态,福奎家子子孙孙,婆婆媳媳,就连老少姑奶奶,都乐坏了。

  二爷的决定,就连五伏内的外男外女,外重孙、外重孙女,也都盼着福奎大太老爷娶媳妇这一天呐!因为二太老爷说了:到那天,我不要流动饭店,我找“四季春”的厨子,我让孩子们都来,我……

  福田老和哥哥在一起住几天就走了。不几天,他又回来,同着众人,他给哥哥一个五万元的大存折,孙福奎的名字,在上面赫然打印着,好多人都毕恭毕敬地传读了。


              十

  福奎爷和俊奶奶结婚的日子到了。

  孙家大摆酒席。桌钱当然全由福田老花,来喝酒的人全不用掏礼钱,白吃白喝。喝酒前,村广场舞队的人,全来到福奎爷的家门口,福田老给他(她)们开了喜钱。在嘟噜脸的张罗下,人们把福奎爷和俊儿奶奶围在中间,跳着各种舞姿,大录音机里放着青年人爱听的曲子。二位老新人都穿着新衣,胸前都戴着大红花。

  福奎爷眼角的皱纹笑得挤成堆,激动的身子有些哆嗦;俊儿奶奶乐得嘴角直拉拉口水,自己竟还不知道呢!

  嘟噜脸正在人群中忙活,一个小媳妇伸手把她拽住说,今天可是我们孙家娶媳妇,轮不上你个“新亲”瞎张罗!

  嘟噜脸一惊,喂呀,呵——,这不是总不服气我的那个,那个孙家的孙媳妇小花吗?二人话不投机,都鸡屎味了,没过几句话就对骂起来。

  老新郎脸吓黄了,出一身冷汗;老新娘脸吓白了,出一身热汗。

  妇女主任冲出来,冲那俩不懂事的小媳妇吼道,干啥、干啥——想闹婚吗?该干啥干啥去!有本事,有本事晚上闹洞房去。缩脖儿吐舌头,做鬼脸。两个小媳妇都互不服气地“哼”了一声,暂且离开。

  妇女主任又走到一直站在人群外的福田老跟前,仰脸恭维道,老人家,今天全靠您!咱村一对老鸳鸯终成眷属,您就点个歌吧!

  福田老正色,他说,放个有意义的。来个《翻身农奴把歌唱》。

  妇女主任一嘬牙花子,说,哪有这路式儿的歌。这歌太老了!

  小媳妇们摇头拨楞手,说,这路式的歌谁知道,老掉牙了!

  福田老却认认真真地说,这种风格的作品最适合我哥我嫂,这歌现在唱,意味深长啊!

  于是由福田老起头,福奎爷、俊儿奶奶三老就清唱起他们当年唱熟的那支《翻身农奴把歌唱》来——

太阳啊,霞光万丈;雄鹰啊,展翅飞翔。

高原春光无限好,叫我怎能不歌唱?

雪光啊,闪金光,雅鲁藏布江翻波浪。

驱散乌云见太阳,幸福歌声传四方。

  年轻人都觉得好笑,广场舞中的婚礼,毕竟是婚礼,也不能唱这歌吧!她们打哈哈、凑趣儿,推搡着玩儿,听不下去。可渐渐的又都严肃起来,看三老都唱的老泪纵横,那神态是喜中有悲,悲中有喜,悲喜交加,激动万分。

  福田老笑逐颜开,让泪水尽情地淌,根本不去擦,好像有意让人看见他内心“春光无限好”,让人听见他把“幸福歌声传四方”!

  福奎爷不停地擦泪,他怕让人看见自己落泪。怕人看见他内心“翻波浪”。他想起五十多年前的儿俊儿……

  俊儿奶奶的泪水早流成一条雅鲁藏布江——从五十多年前来到小庄子得名“农奴”,到如今“驱散乌云见太阳”的雅鲁藏布江!

  俊儿奶奶忍不住了,她哭出了声,那声音苍凉的如晚秋潮白河的碧水,扎骨头;那声音从她嗓子里流出,又如打开闸门的渠水,咕嘟咕嘟流入春灌的麦田,又是多么的畅快、多么的解渴啊!

  小东英抱着小孙子站在一边,也在听三老唱。她心里说,千年的古道走成河,多年的媳妇熬成婆。熬成婆能咋的?熬成婆婆奶奶又咋的?不就这样吗?就这样被孙媳妇从家里抠出去了,还得感谢她这个大红娘。我家老奶子这辈子也不易啊!不就这样个结局吗?就这样!

  就这样,三老还在尽情的反复地唱——

  驱散乌云见太阳,幸福歌声传四方……

               

           注释: (1)走门子,走后门。

                 (2)叫官儿,草丛中一种会叫的蚂蚱。

                 (3)晾喜儿,玩长牌儿中的一种出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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