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妇人之梦


  阳台给封了,然而楼高,所以还是有阳光照进来。


  阳光照进来的时候一般是下午,它们从西边来,晒着躺在阳台上的我。如果天上有云,云也是安静的,淡淡然的样子,冬天嘛,连云朵也知道将养着自己。要是偶尔抬抬眼皮,或许能看见一群飞鸟排成斜面,从邻家屋顶上扇过,不知它们从哪来,也不知它们要到哪去。四周宁静,上班的上班了,上学的上学了,留几个老妇人,在小区的空地里晒太阳。阳光和闲聊,琐琐碎碎的,抚慰着老妇人们的身心。


  我是一个例外,我在阳光的碎片里看书。书被阳光晒得有点微热,摊在手上有薄薄的暖。如果记得,客厅的音响里会有音乐响着,多数情况下,它放的是一些外国民谣,或情歌,我百分之八、九十听不懂。所以爱放,是因为它们的旋律,无一例外地是干净缠绵,寂然悠远。听着歌,有时泪欲双流,有时心如雪原。身边白色方凳上,可能会有一杯热咖啡,速溶的,雀巢牌。


  这是我的消费能力范围内最好的咖啡了。


  如果黄昏来临,城市的上空有钟声响起,悠远,低沉,传到老远。飞鸟拍打着钟声的韵律,在空中盘旋,把我从书中唤起,思绪随钟声飘到老远……


  多年以来,我总是对人描绘着这样一幅读书图,不厌其烦。有一回,一次读书演讲比赛上,我自顾自地,沉醉在自己的梦境里,把这幅图当众又描了一遍,我甚至,在图画里放进了八十岁的自己——八十岁时,我看的书当然是《红楼梦》。


  那一回,我看到评委们在下面皱眉头,亦有人摇头冷笑。这和我从前在同等场合下经历的认同和夸赞相反。比赛成绩可想而知。时隔好几年,我依然不明白当时自己哪来的勇气,能够在一栋只讲金钱和利润的大楼里,进行一番比花瓣儿还柔软和优美的自我表白——直到今天,我依旧毫不怀疑,在那个晚上的近两百名听众里,把我的话听明白了的,不会超过二十个。


  我后来决然离开那栋大楼,跟这个事件不能不说没丁点关系。


  庆幸的一点是,即便是那样的一栋楼,那样的一群人,那样长达十几年的相处,我依然还葆有着关于阅读的残梦——不敢相像,如我这样的一个小妇人,如果生命中没了阅读,会活成怎样一幅模样?


  有一个米兰贵妇,墓盖上用大理石作了浮雕,浮雕中的她和生前一样美丽。她坐在墓盖上,正翻阅着一本书,一只殷勤的哈巴狗陪伴着她。那是怎样的一本书呢,可以让一个妇人从生看到死,从此不怕日晒雨淋,春夏秋冬。


  她叫瓦伦蒂娜·巴尔比安尼,很记不住的一个名字。


  我叫安然,一个臆想活在书堆中的小妇人。


  “阅读是为了活着”。1857年6月,福楼拜《致尚特皮小姐》时这样说。

 

二、回到起点


  大概是在五岁,我已经上学了。我上学了,学会了书写,通常孩子们阅读在书写之前。我例外。那个时候,没有识字卡片,没有认字读物,没有幼儿园,父母当老师,有文化,没闲暇,他们的闲暇全用来琢磨怎样对付贫寒的生活了。近水楼台先得月,于我没有可能性。由此我认定自己的阅读是和书写同步进行的。


  多少年来,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学会了阅读,就意味着接近了一些将会存在的东西,接近了世上的一些秘密。多数人生的经验,我们总是通过书本而先于实践得到。抛开这些不说,阅读过程本身所带来的隐秘快感,一个真正喜爱阅读的孩子怎么能够忘记?


  回首清风,时光如梦。我已经记不得正规课堂的阅读所带来的享受。当然,在课堂上带读是一种荣耀,带读的过程是一个发现自己肯定自己的过程,常常地在带读结束后,我总是意绪难平,内心浮躁,继而沾沾自喜地,不知了天高地厚。


  然而,这样的阅读体验,它与阅读的本质无关。


  真正的阅读它是这样的:打开书本,就是打开了一个世界,阅读者是那个世界里的国王,蜜蜂来为我歌颂,蝴蝶来为我飞翔。而构成世界的诸多秘密,它们藏在字里行间,藏在段落标题章节中间。它们在燃烧,温暖的火焰充满魔力,吸引着阅读者如飞蛾扑火,我们屏息静气,纵身跃入那文字作燃料的火海……掩卷之后,我们没有离去,我们浴火住在了书本里!


  我们居于其中。


  多年以前,我主要是居于连环画和童话书中。


  连环画,我们叫它图书。图书是一代人的集体记忆。把故事情节用一幅幅画画了出来,下面配上简短的文字,装订成口袋大小的册子,孩子们携带交流方便,翻阅也方便。读连环画有没有读成文化大家的我不知,画连环画画成大家的,我知道有个罗中立。1980年,他的油画《父亲》问世,成为中国绘画史上的经典之作。而收藏市场上,连环画的价格也炒到高达数千。按国外的标准,出版年头达四、五十年的都要算作文物,难怪值钱。


  图书定价便宜,一般家庭都买得起。记忆里,我那个小山村里的孩子但凡识字的,家里总会有几本图书——特别贫寒的不算。如果图书数量达到数十本的,多半是家长支持掏钱而买。零星几本的,则是孩子们自己捡破烂卖樟子换来。我家图书数量不少,但以单本居多,因为成套连发的要更多的钱。题材上也以革命题材居多,可能因为这种题材发行量大,定价更便宜些。


  大队会计有庆家几个儿子的图书很是让我眼热。他们不仅有成套的图书《敌后武功队》等,还有一些世界名著改编的图书。比如《悲惨世界》、《我的大学》、《雾都孤儿》等,再多,我也记不清了。那些世界名著,就像阿里巴巴喊声“芝麻开门”,洞开的是一个陌生神奇而流光溢彩的世界,画中的人,高鼻梁大眼睛卷头发的,就像墙壁上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居然和我们长得不一样。


  我想着办法和他们处好来。比如装得很听他们的话。


  一天下午,凤池、凰池(他们的大名)和我捉迷藏,开出条件要我上到黑古隆冬的柴楼上呆几分钟,回报是借给我成套的《悲惨世界》看。我上去了,他们撤了楼梯,在厅堂里大喊“鬼来了,鬼来了”,唬得我涕泪如雨,哀声凄惶。十几分钟后,其大哥赶来,我得救。


  从此他们家的图书我去了就有得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有惊无险的一出儿戏,换来的是一个幼女之魂一遍遍在图书中游荡进出,好不逍遥自在。奇怪的是那三池,在幼时的我眼里座拥书城的王子们,长大后都远离书本吃饭,只那老大,当了几年代课老师,而已。


  与凤凰二池相反,春梅是友善大方的。春梅养母种田,养父似乎在外有份工作。一次,她居然主动借给我一本《格林童话》。我看得很慢,故意拖延时间不还。她催道,你还我吧,我还有《安徒生童话》呢。春梅是不欢喜看书的,相比看书,她更愿意帮家里搞柴火。


  少女春梅细高,肤黑,辫子长长的,举手投足不够态,些微的硬。春梅早早地嫁了,她嫁后我再没能遇见她。在回忆里偶尔见着了,她总是那幅少女模样,说,我有格林童话,我躲着我爸爸给你看好啵?


  我从来不和春梅分享阅读的享受,我飞在了一个丰富多彩,充满幻想和诗情的新世界,把春梅独自留在了扯猪草,弄柴火的村姑世界里。我读了一遍再读一遍,看了一遍再看一遍,每一次都惊奇于自己驻足的地方是那样的神秘。


  我并不小气。只要有空,我会跟伙伴们讲起童话书里的故事,一个,一个,又一个。丑小鸭,碗豆上的公主,坚定的锡兵,卖火柴的小姑娘,海的女儿……我并不朗读,而是消化加工成自己的语言,绘声绘色地讲给他们听。我讲童话时,那些听众钦佩的目光,把我捧成了一个公主。


  春梅也是伙伴之一,她听到了转述的童话,也格格地欢快地笑出声。她不知道,自己对着书本看得格格笑才是最好的阅读方式。


  我年近七十的父亲这样描述我给弟妹们讲童话的情景。是冬天的黄昏,厨房大灶里烧着火,父亲在灶台上忙乎全家人的晚饭。我领着弟妹们坐在灶角下,一边添柴,一边讲故事。“讲到好笑处,你自己不笑,把他们全逗笑了。有一回,我正在捞饭,听到你讲的,忍不住也笑岔了气,把满冬冬一大勺饭硬是掉到了地上。”而我的弟妹们,在长大的过程里总是一路寻味着姐姐讲故事的乐子,“小时候姐姐你的故事可真多啊。”


  女儿出世了。会阅读了。最早我给女儿买的是全套八本《世界童话名著》,浙江出版社出版,连环画,32开本(样子太大了,没我小时的连环画方便)。得了“中国图书奖”,总价55元。记得我一气买了三套,那两套为着求人办事,给人家小孩送的,自以为是高雅之举,期待当权者能够另眼相看。最后,事情没办成。偶尔想起它们来,有些心疼,恐它们受委屈。生怕别家孩子不会加以善待。


  这是我绝无仅有的送礼。好在也算没辱自以为是的斯文。


  1997年儿童节,我有四十几个同事的孩子,每人得到了一套四本《安徒生童话全集》,价88元,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这是我力推的结果。此前此后孩子们的礼物只是一张50元的超市购物券,经年不变。我为女儿把书仔细地用书法挂历纸包了,拿在手里感觉不错,有书香的雅致。有一天,长成少女的女儿不小心打开了它们,情不自禁地叹道:当年你们怎么能想到送这么好的礼物啊,有题字,还有公章。这时,我已经离开了那家单位,路遇老同事,他们同样讲起那一年的礼物,言谈间甚是怀念那段好光景。啊朋友怎能忘记旧日好时光?

 


三、少女窥月


  星期天,去喝喜酒。吉日里太阳光明,人事正大。去早了,人来车往中我躲进书店。满目是少男少女。没有坐凳,他们或倚架而立,或席地而坐。新华书店,书价没有折扣,估计买者在少数。他们翻阅书本,贪婪、急切、专注,时光一寸一寸于他们手中溜走。


  蓦然,我爱上了这群与阅读结伴度光阴的少年。


  有统计数据表明,中国的国民阅读率不到5%。这意味着,孩子们的父母大多已不读书了。成人的世界里,有比阅读更重要的事情,繁华如影随形,压迫着人们无法喘口气关照一下内心。仅仅是三十年时间,一切都变了。


  三十年前,我的父母是有阅读生活的。日子自然是清苦,然而在烟尘之上他们还能设法建设内心。他们总是从学校图书馆借来各种各样的书。可惜的是他们把书总是锁在自己房间,不让我们看。


  他们迷信文字的力量,怕我们乱了心性。


  但是,阅读是一件多么美妙,多么迷人的事情啊!相比之下,跳橡皮筋、跳格子、踢键子、丢沙包这类的游戏,就难以满足一个少女的心理需求了。


  回望少女时代,没有花蝴蝶般的玩耍记忆,有的只是偷来父母藏书阅读的快感。关于偷读,我可以开出一列长书单:

  《基度山伯爵》、《战争与和平》、《福尔摩斯全集》、《安娜卡列宁娜》、《悲惨世界》、《复活》、《茶花女》、《红楼梦》、《水浒传》、《英雄儿女》、《青春之歌》、《党的女儿》、《敌后武功队》、《艳阳天》、《西沙儿女》、《鲁迅全集》、《毛泽东诗词选》、《毛泽东选集》、《论哥达纲领批判》、《怎样养鸡》、《蛇科知识大全》、《赤脚医生手册》、《革命现代京剧》、《怎样识简谱》、《海洋的秘密》……


  五花八门,拿来就读。在阅读这件大事上,我得了饥渴症。不懂取舍,只要是有字的书,都是我的谋猎对象。


  我后来到外地去上学。我摆脱了父母的监管,名正言顺地可以看各种各样的书了。然而自由是要付出代价的。


  有一天,我所在学校的图书馆专门修改了借书规定,即一次不得借两本书,一天内借出的书不能当日归还。为什么?管理员是校长夫人,眼睛大而有厉光。她瞪我一眼道,想不通是吧,就是针对你改的!


  在图书馆,我发了疯地借书还书借书还书。最厉害的一回,一个下午往还三次,把《三个火枪手》上中下三册全看完了。很多年后,想起这个“事件”(我称它为事件,恰恰说明我此生平庸平常,没什么大出息),心里偷偷自得。瞧,我这个小女人。


  那个年代,那些书,打扮了我的心,安慰了我青春的茫然。这与我们从父母手中得到的其它东西不一样,好看的衣服,鞋帽,穿过了,没了踪影,变不成自己的东西。书不一样,无论何时何地,读过的书总是和我们如影随形,生命在成长,书也长成了我们的一部分。这世上什么东西都变不成自己的,惟有书能,只要看过,书就会融入自己的血脉骨骼,伴我们在世上经风沥雨。


  少年读书,急迫、好奇、探索,像什么呢?


  清代人张潮在《幽梦影》中有一个绝妙的比喻:“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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